我瞄了一眼这处做为暗号的机关,迭忙又去琢磨这位模样蹊跷的老者。他的身材高挑纤长,整个罩在一件出奇宽大的黑色披风里,披风的翡翠扣子一个不落地紧紧扣着,从下巴到脚面,把那副畸形的身躯严严实实地遮掩了起来。
因为有石雕挡着,我看不到他的脚。而他的面容,也被披风上的帽沿护住了大半,帽沿投下的阴影又隐去了他的嘴巴,所以我便看不到什么了。
不过,一种机敏的潜意识却向我发出了提示,霎时间,那个凄风裹挟着骤雨的夜晚,藏书室的石门背后一阵阵毛骨悚然的嘶磨利齿的恐怖声响又响彻了我的脑际,此时的我更是睁大了双眼,极力透过帽沿下的阴影去辨认那似青似白的肤色,却只看到几处极为骨感的棱角,仿佛那张脸上的皮肤已像木乃尹似的封干了。
我以为他会开口说话……不如说,我在迫切地等待着他这样做,但没有。
这是个被神默许了的夜晚,所以我们必须严守秘密,最有效的方式当然是守口如瓶。无法依照记忆中的声音来认定他,我的失落可想而知,于是又转过头去,用眼神向养父求证,看到他正紧抱着两臂站在那儿,我才发现了他臂腕里的那方玉石宝盒。
在马赛港登船后,养父出于谨慎,决定由他保管玉盒。我虽不情愿却不能反驳。之后又是不堪其苦的海上颠簸,抵达梅里达后我的倦怠就无需交代了,直到不久前养父在空地的边缘翻身下马,我一直没顾上询问他。
隐约记得那匹花斑马的背上搭着一副褡裢,玉盒应该就放在那里吧。
下马后养父径直去拜见青年的酋长,他始终背对着我,也难怪我没看见他怀里的宝贝。
这会儿,当目光无意中碰触到了玉盒上那美仑美幻的浅浮雕,不觉间凝望起了先祖巴加尔穿越阳阴之神的躯体,横渡生之彼岸的画面,我竟有了一种恍若隔世之感。就像这方玉盒已被我拥有了无数个世纪,只是暂时在我的心灵角落里被遗忘了。
也说不清那一刻是受到了哪位神明的感召,还是一种发乎灵性深处的感应,我竟伸出手,捧过了玉盒,然后掀起盒盖,取出了里面的面具,看到存放在下面的那张照片时,恍惚间,一丝诡异的微笑似乎从神之风采的嘴边滑过,也许这只是众神使者石盘里的火光跳动出的扭曲身姿的投射,却是那么的鲜活、逼真,我被赅得不轻,玉盒在手中颤抖了一下,险些跌落在地。
之前的回忆在脑海中如闪电般划过,我又想起了那个关于圣物酥醒的预言,和第一眼看到这死亡象征的奇妙面孔时,心头蹿升起的那一阵躁动以及随之生出的无边猜想:难道这神之风采正在醒来?
沉默已近千年,它早已迫不及待想要倾诉了……
诸多的胡乱揣测转瞬即逝,心智又很快清醒过来,我也深知眼下不是任由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面前的这位老者正在凝视着我,他的目光我已感觉到了,于是我也抬头去迎视他,看到的依然是帽沿下的一片阴影,他的老态是我从他的身形上觉察出的。
他的眼神无法捕捉,我却感应到了他的求告,这是一种无形无语的性灵之间的交流,奥妙得无法形容,于是我把面具递到了他的面前,擎在下面的手背在并不热烈的火焰上方接受着近乎温柔的烘烤,我眼看着那位老者抬起了他的手,便以为就要看到他的奇异身体的一部分了,不想他捧起的也是一件玉器,方樽或是托盘,里面盛满了温热的鲜血,我猜想是那只被宰杀不久的豹子的,因为它的头颅还在帐篷外的图腾柱上流淌着血水,从其中散发出的青草的香味,又让我觉得像是糜鹿的。这倒无关紧要,老者接下来的举动才尤为令人惊诧。
他把玉器高举到面具之上,然后缓缓将里面的鲜血倒出,落入面具的清香血液,顺着两只凿刻在黑曜石瞳仁上的小孔渗流到众神使者腹上的石盘里,舞动在其中的火焰便被一点点浇灭了。
这也许是某种受洗仪式,我不由得暗自惊叹,直到帐篷里又归为了一片黑暗,外面空地上的火光渗透进来,隐约照出了手中面具的轮廓,我才从静穆的气氛中缓过神儿来,随后又仿佛受到了老者性灵的启示,郑重地将面具戴在脸上,这时我才嗅到了血液里那股近乎甜蜜的腥味,不觉一阵眩晕,这时我又听到了一阵悉簌的声响,迭忙透过黑曜石瞳仁上的小孔向前看去,却是一片朦胧。
我正不知所措,养父伸过来的手臂揽住了我瑟瑟颤抖的腰身,他就这样带我绕过那尊石雕,撩起帐篷上的布帘,从后面走了出来。我的前脚很自然地平落下去,不想一个趔趄,这才发现,脚下竟是一条石阶,向着地下未知的深处延伸下去。
这就是传说中通往地下城池的隧道吧,那些留给雨林去守护的沉湮往事……
被遗弃的家园,留下由雨林居住的落石之城、失声的音乐天堂和坍塌的建筑王国,几百年来,始终是无数作家萦绕一生却不敢触碰的梦境。
这就是我要为您讲述的神秘之乡。
漫长的饥饿的岁月就像一连串的骨骼,在海藻间无声无息地滑了过去……
行走在昏暗的石道里,只听到脚步空寂的回响,缓慢又十分轻微。
因为什么也看不见,就不敢走得很快。好在石道是笔直的,不必担心走入不期然的岔路。掂算不出这样茫然不知所终地前行了多久,我有些按捺不住了,想问一问养父,我们究竟身在何处,去向哪里?
养父深沉的缄默又让我难以开口,我愈发感到急迫不安,步子迈得慌乱起来,回想起林间空地上的那群族人,他们的装束起先未曾十分留意,这会儿在头脑中回闪了一番,才发现,居然都是古典时期的原住民的典型装扮。
那些欧洲传教士的风物志里不是说,玛雅人的文明早已衰落了么,宗教也被他们推翻了,以天主教取而代之,在残酷的精神驯化的四百多年里,任何的异端邪说都要遭到严厉的惩罚。
玛雅人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历史,那些美丽的文字也无人认得了,繁多的手抄本如今只在烈火中残存下三部,那些复杂又精妙的写书方式,却始终未能得到破解。
那么,今天看到的这群原住民又是哪里来的?
他们实在太神秘了,仅从模样上端详,分明就是西班牙时期之前的智慧先民!
可是,这又怎么可能?
如果尚有这样一群玛雅人生栖在这片大陆之上,一旦被侵略者发现,立刻就将遭到无情的捉捕和镇压。
还有脚下这条深埋于地下的隧道,在世界各地探险家纷至沓来的现今,竟然仍未被发现,掩没在一片阴森的绿荫之中,由这样一群迷梦般的早该消散的原住民守护着,更让人感到匪夷所思。
深入废墟后看到的真相,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想不到久远的王朝还有一息尚存,既然如此我的归来也就更有意义了。他们应该就是我的臣民吧?
找到那件水晶雕琢的圣物,我就将回到这里,与他们生活在一起……
我是他们的公主,最后的主宰者,然而等待着我的却不是安乐的荣耀,而是患难与共的决心和艰苦卓绝的奋战。
这段日子里,埋首在典籍中的我早已对神之风采的诱惑力和世人所怀有的狂热欲望有了充足的了解,养父也一再警告我,水晶头骨一旦重现于世,必将引起一番惨烈的争夺与厮杀,我必须为此做好牺牲自我的准备。
其实我早已准备好了,所以今天才会义无反顾地前来。想到这里,我的脚步又平稳下来,石道也随之进入了更为奇特的一段……
仿佛一瞬间,整个世界又明亮如初了!
等我从惊愕中清醒过来,才发现原来是一道石门霍然在面前敞开,望不到尽头的石道,一片如醇酒般浓重的酡红,棚顶上吊挂着一盏盏金灯,都是雄鹰振翅欲飞的鲜活姿态,大团的火焰燃烧其中,松香枝在灯火中爆破的噼叭声是那么的刺耳,尤其是那股腻人的浓香,一时让我感到支持不住的眩晕。
步入石门后,随着目光流转,两壁上史诗般浩繁的壁画长卷在眼中形成了一片铺天盖地般的壮观美景,这更使我感到了一种被卷入历史旋涡般的彷徨之感,我竟有些弄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处了。
壁画的底色便是那鲜血般浓稠的酡红,古时的画师挥洒其上的图案是一段段传说串联成的玛雅王朝早已沉湮的往事。
从天神创世、用玉米造人,一直到太阳与月亮众神的诞生,在十三重天与九层地狱之间奔走轮换着一天的光明,风神、雨神、诸多恶神,以及最受崇敬的玉米神,一一在其间呼之欲出。
这些神明我都在古抄本中看到过,所以也认得。
只是怎么也没想到,最富盛名的玛雅壁画的真容竟然如此的壮丽恢弘,难以想象,那样一群与世隔绝在密林深处的远古先民,是如何承袭这样一套精湛技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