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附着天窗铁栅栏的我,悬空着半边身子,双眼紧贴在宝蓝色的玻璃上,看得越久越感到迷惑,平日里淡漠的养父,神情涣散步态慵懒,根本无从想像他也会有如此强烈的情感暴发。直到双臂酸痛得再也坚持不住了,我才不得不踩着一格格的铁栅栏,爬上天台,再从那儿顺着阁楼的石阶悄没声儿地溜回房间。
之后的整个晚上,我便坐在华美的波斯地毯上,身下弥漫着沉年的印度香挥发不掉的浓郁,依照从天方夜谭里看来的情节,描摹着养父的生平。只是他骑士般完美的欧罗巴风度,总让我凭空编撰出的故事陷入牵强附会的境地。
即便如此,我也从不灰心,只是更为养父云遮雾绕般的过去着迷。
说起为父之道,他实在算不得高明。以至于我始终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身为养女,养父令我心怀畏惧,尤其每次不期然地端详我,他的眼神总让我恐慌莫名,好像我不是他熟悉的养女,而是一个形容不堪的鬼影,只会让他颦紧双眉,愁楚满腹。
我唯一知晓的,是自己的血统,并不纯粹的玛雅人,因为我有着高挑的杏眼和通天的鼻梁,以及肥厚的双唇、肉感的下巴。但我的肤色并非油亮的棕红,而是一种淡褐与深棕的混合;我的眼眸也不是纯正的褐色,像我的头发一样,乌黑得极为惹人注目;我的身材更不是浑圆矮小的,纤细又苗条,高过家中所有的仆佣,惟有六英尺七英寸的养父让我望尘莫及。
养父似乎认定了我们将这样波澜不惊地在与世隔绝的庄园里度过幽居的一生,如果那个急雨绵密的深夜,我没有被一阵猫头鹰凄楚的哀鸣惊醒,跳下床,去关那扇被冷风吹开的窗子,无意中看到了投射在犹大树冠上的微弱灯光,于是起了去藏书室一探究竟的念头,那么后来发生的一切不幸,或许只能被我视为命运偶然却又无情捉弄了。
灯光随着风雨中的树身飘摇不定,走在长廊里的我,透过一扇扇水痕婆娑的玻璃窗,绕着它的周身四下里打量。那是一条环形长廊,尽头就是那扇长年紧闭的雪花石膏门,门面上浮雕着一位衣装华贵、神气活现的印第安酋长,我的保姆苏萨娜告诉我,他就是我的先祖,名叫巴加尔,是一座密林深处的银灰色的石头城邦荣耀万世的圣主。
养父不在时,我会跑到这儿来凝望着先祖流苏般的头饰出神,那些热带飞鸟的尾羽,纤长优美,在酋长的身后舒展开来,像极了一片生机犹存的翅膀,只是已忘记了宿命的飞翔。
在那个凄风裹挟着苦雨的子夜里,长廊漆黑的尽头隐约可见一道细柔的光线,那是从狭长的门缝里透出来的。我靠上去,耳朵贴在光滑的门面上,那里悬挂着一枚固定在先祖腰间的绿玉响牌,一位神态同样威严的君主摆弄着一柄双头蛇节金杖,紧索眉宇,侧身而立。
这枚呼之欲出的玉雕让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我所属的那个文明不怒而威的庄容。片刻诡异的静谧,仿佛里面正上演着屏息敛气的对峙,往往都是做出生死攸关的决断的紧要时刻。
我的身子吸足了雪花石膏的寒气,待落的秋叶般瑟瑟发抖。我有些怕,这会儿犹大树上那只蔽雨也不安生的猫头鹰叫得更凄楚了,尖利的嗓音冲上一个个断气似的高度,像极了就要崩断的琴弦,门里还是静悄悄的,声息全无。这种坟墓般的沉寂弄得我有些沉不住气了,耐着性子又听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动静,我便不由得想,也许只是养父回房时忘了关灯。
也是自己大惊小怪,一点儿小事就被折腾起来,穿着单薄的睡衣满楼乱跑,刚才关窗时又溅上了冰凉的雨水,身子正在湿漉漉的绸缎里一层层地起着鸡皮疙瘩。
真是扫兴,我懊恼得直想跺脚,又怕弄出声响来,惊动了睡下的佣人,便转过身,探头看了看院子当中那棵姿态妖娆的犹大树,艳红似滴血的花朵被秋雨打落了,在一片片泛着幽蓝光泽的水面上飘浮着,千万枝条犹如乱发的女巫,在疾风中狂舞,抽打得一片混沌的天穹支离破碎。
一时间,我仿佛听到了那嗖嗖的抽打声,疯颠又令人毛骨悚然。可是,恍惚间我竟觉得那锐利的声响真切得分明就在耳边,这怎么可能?猫头鹰的叫声实在高昂,我才听得到,隔着一层严密的窗玻璃,那发作在疾风里的枝叶的舞动声我又哪能听得如此真切?
我向窗子那边凑了凑,身子就要挨上了,却一下子僵得笔直,我这才恍然大悟,那抽打声分明就是从跟前这扇石门里传出的呀!
我迭忙扑过去,耳朵贴住门缝,屏住气听仔细了,不成想那却不是什么抽打声,原来有一位嗓音怪异的老者正在里面厮磨着牙齿,一边还匝匝有声地唆罗着肉感的舌头,啊呀,那声音可怕极了,让我禁不住联想到了吸血鬼的午夜偷袭,饱餐之后他们就会这样舔噬着沾满鲜血的嘴角和指尖,在舌头上玩味着细腻的香味,陶醉不已。
难道我的养父……
要不是那一刻不期然地听到了养父一声沉痛的叹息,我一准儿就要破门而入了。
然而,那一声忧怨的悲叹,又让我惊惧的心儿猛然紧缩。这时,那怪异的厮磨声打住了,一个沙哑可比乌鸦的慢条斯理的嗓音自顾自地述说起来:……那夜月黑风高,我穿不过藤萝密布的林地,只看到了这些……我说呀,你也别太忧虑,该发生的总要发生,二十年前你侥幸逃脱了,并不等于就此躲过……
养父不等那人说完,便忿忿不平地抢白道:……请你把话说清楚,洋三人,那时究竟是我趁乱逃命,还是不得以而为之?我的性情你是了解的,那么怯懦不光彩的行为永远跟我沾不上边,就算我那时的所做所为看起来很不体面,也是为了顾全一个幼小的生命!我不能眼看着山妹的遗孤被蛮族人的马蹄蹂躏至死,那一刻如果我不反抗,抱起她一路狂奔,藏身进无边的密林,我就辜负了山妹死前对我的嘱托,那孩子可是她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呀!
后面的话被一阵难忍的哽咽吞噬了,隐约间,我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醇香,是哈瓦那雪茄浓烈的气息,平日里养父极少抽它,他戏称这种新大陆的特产为慢性鸦片,不过那种缓和紧张情绪的奇妙功效他还是认可的。这样说来,此刻的养父一定心烦意乱到了极点,不然他也不会借助雪茄来镇定自己。我愈发为养父担起心来,甚至比被怪异的磨牙声惊起了浑身汗毛的那一刻还要难以自持,可我又不能堂而皇之地推门进去,走到他的身边体贴地安抚几句,偷听长辈的谈话本来就够不敬的了,若是再擅自闯入,打扰了他们,养父不立时就暴跳如雷才怪呢!
那阵幽怨的厮磨声又咝咝作响起来,这回我却从中听出了处心积虑的意味。不知过了多久,好像那人等到养父的情绪完全平稳下来了,才谨慎地回应道:……往事不堪回首呀,就像永难愈合的伤口,无法触碰……一旦触碰就会痛,何况你我曾经遭受的那一番……不说了。
那座废墟里的幽光……你真的看清了么?会不会只是几只困在那儿的萤火虫无望挣扎时发出的?
养父的声音虚弱得很,却又十分迫切。
若是萤火虫儿的微光,我又怎会看不清?再说了,如此微弱的闪光怎能传出那么远?我站在几十英尺外都看得极为真切。
还有那只毛发及地的怪兽,你说他身材似人,有着清晰的眉目,却长了一双夜明的幽绿眼睛,凶恶得很……脱毛的母狼也是这副模样呀!你不是看走了眼吧?
狼、人、鬼,我还分得清!他在那儿不只出现过一次,只要那废墟里又闪耀起诡异的蓝光,他就会如期而至,跪伏在那儿,埋起头来,默祷似的。
又是良久的沉默,养父此刻吐烟吞雾的模样我也想像得出,俊美的双眉紧颦着,似怒含怨。
也许……真该是回去做个了断的时候了。二十年了,不曾挥别的旧时之地始终在等待着我的重游,我也时常梦回那片绿荫中的圣地……只是,徒留下的残垣断壁间,早已没有故人的踪迹了吧……
养父说得太伤感了,亦如吹拂在窗外的悲凉秋风,执意要人潸然泪下似的。我也跟着鼻子一酸,正要抬手去拭,一声仓皇的鸣叫却将我的手臂振住了,待我回过神儿来,门里已响起了急促走来的脚步声。我转身蹿进了暗地里,赶在养父打开那扇厚重的石门前,跑到了走廊的拐角,还没喘过气,就看到了幽暗中一双妖绿色的眼眸,像荒坟野冢间的鬼火般飘忽着,吓得我一把捂住嘴,才没失声叫出来。紧接着,又是一声鸣叫,却似哀求般柔弱,我这才认出,原来是自己的那只波斯猫,毛发乌黑的泽农。想来是我刚才起身太急,扰了它的美梦,就随我一同跳下床,一直跟到这儿来,又因为等得久了,便叫了那一声催我快些回去,却险些把我吓得魂飞魄散了。
我伏身抱起泽农,它顺势把身子在我的怀里蜷成一团,便安稳了。随后,我又听到了砰的一声,养父重又关上了那扇厚重的石门。他应该没看到什么吧?我颤栗着一颗心,再不敢停留,踮着脚尖遛回房间,严严地关上门,躺回那张宽大的红木床,才发现身上的睡衣已被冷汗浸透了。
次日,我起了个大早,跟着厨娘忙前忙后,心里却一团乱麻。餐巾被我叠得凌乱不堪,摆上杯盘的餐桌也像一败涂地的战场,让人无从下手,厨娘好言好语地哄走了我,又从头布置了一番。我坐到楼梯上抱住颤抖的双膝,盯着落地钟的钟摆,有那么一会儿,竟想入非非到狠不能扑过去按住它。可是,不可避免的时刻还是到来了,楼上响起了养父下楼时缓慢的脚步声,正因为缓慢才格外让人揪心,我在心中默数着,到了最后几级,我干脆一把捂住脸,跳起身,准备逃回房间去。一转身,却与养父撞了个正着儿,他看到我吓得煞白的脸色,迟疑了一下,继而便关切地问道:艾蔻,你怎么了?哪不舒服,还是夜里又做了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