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可能没有想象中的糖果,
但我们依旧可以品尝清澈的微风,
畅饮蜜桃色的朝阳。
在树林里,在田野里,
我常常看到,
破烂的衣服变成最美的天鹅绒或缀满宝石的霓裳,
我喜欢这样的食物和衣服。
我的故事,
都是在树林、田野和一条条铁轨之间写成的,
这是彩虹和月光送给我的礼物。
我和我自己一起走过橡树林,
在这泛着蓝色薄雾的黄昏里,
在这十一月的山风中,
止不住地颤抖。
思绪将我整个淹没,
然后我又把这淹没我的思绪写成了故事,
真实地记下,
一如它们原来的模样。
因此,
这其中,
有为你而写的或只是因为瞬间的灵感,
我无法分辨。
不过,
那些无法分辨之处,
也许本就是我自己永远不得而知的吧!
然而,
我只希望这些小小的故事的片段或结局,
能成为送给你的纯净的食物。
大正十二年十二月二十日.宫泽贤治
两个年轻的绅士,从头到脚都是一身英国军装的打扮,肩上还扛着一把擦拭得亮晶晶的猎枪,身后跟着两只白像熊一样大的猎狗,他们走在深山里的一条小径上,踏着沙沙作响的落叶,边走边谈着话:
“要是从整体说起来,这一带的山都不行,连一只鸟、一头野兽都找不到。唉,真想‘砰砰’地放两枪过过瘾,管他打中的是什么东西呢!”
“如果能在野鹿那黄黄的肚皮上,狠狠地放个两三枪,不知有多痛快呢。野鹿大概会先滴溜溜地转上几圈,再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吧!”
他们已经走进相当深邃的大山深处了。这深山老林让那个被雇来给绅士们当向导的职业猎人也一不小心与绅士们走散了。
而且,又因为大山深邃得实在令人感到毛骨悚然,那两只像白熊一般大的猎狗,竟然忽然之间同时昏厥倒地,在地上呜呜哀叫了一会儿,然后口吐白沫昏死过去了。
“老实说,这下子我白白损失了两千四百元!”其中一个绅士翻了翻猎狗的眼皮后说道。
“我可损失了两千八百元呢!”另一个绅士像是不甘心似的歪着头回应。
第一个开口的绅士说完后,脸色变得有点儿苍白,他回过头来凝视着另一个绅士,说:“我觉得我们最好还是回去吧。”
“好啊,我也感到有点儿冷,肚子也饿了,正想回去呢。”
“那么太好了,我们今天就到此为止算了。反正回程时,可以在昨晚住宿的旅馆花十元买只野鸟带回家。”
“对了,那儿也有野兔子,反正打的跟买的也差不多。那就赶快回去吧。”
可是,他们其实根本不知道该走哪个方向才能回得去。
这时山里刮起了一阵强风,树叶和杂草被刮得沙沙作响,树木也轰隆轰隆地开始喧嚣起来。
“我肚子真的饿了,特别是小腹,从刚刚开始就疼得让我受不了。”
“我也是,我连一步都走不动了。”
“我也走不动了。唉,真想吃点儿东西啊!”
“我也是。”
两个绅士走在沙沙作响的芒草丛中,你一句我一句地搭着话。
也不知是谁无意间回头一看,竟发现身后有一栋华丽的西式建筑。门前还挂着一个招牌:
RESTAURANT西式料理店:WILDCAT HOUSE山猫轩
“喂,你来看。这里还是挺开化的嘛,还有一家像模像样的料理店呢。咱们进去看看吧。”
“奇怪,这种鬼地方怎么会有料理店?算了,不管怎样,有东西吃总是不错的吧!”
“那还用说吗,招牌上不是写得一清二楚吗?”
“那我们快进去吧!我已经饿得快要站不住了。”
两人来到大门前,大门是用白色瓷砖砌成的,看起来相当的富丽堂皇。
入口处是一扇玻璃做成的双扇门,门上用烫金字写着:
欢迎光临,各位请进,不必客气。
两人顿时喜笑颜开,看着对方说:
“你看,真是老天不负苦心人!虽然今天累了一整天,但最后还是碰到这种好运。这家虽是料理店,不过好像可以免费用餐。”
“嗯,好像是可以白吃一顿。既然写着不用客气,意思就是‘免费’了吧。”
两人推门而入,进口处是一道走廊,玻璃窗的背面又有烫金字:
我们特别欢迎有些发福的年轻人。
两人看到“特别欢迎”的字眼,更是喜形于色:
“喂,快看!我们还被列为特别受欢迎的人。”
“因为我们既年轻又发福嘛!”
他们顺着走廊往前走,眼前又出现一扇涂着浅蓝色油漆的门。
“这家料理店还真是奇怪,怎么有这么多扇门?”
“俄罗斯建筑嘛,都是这样的。天气冷的地方和深山里都是这种风格的房子。”
两人正要推门而入时,发现门上有一行黄色的字:
本店是一家花样很多的料理店,不周到之处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看样子这家餐厅还挺热闹的,在这种深山里真是罕见。”
“这不稀罕吧!你想想,东京那些有名的大餐厅有几家是开在大街上的?”
两人边说边推开门,然后发现门背面又写着:
本店花样真的特别多,还请各位忍耐一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其中的一个绅士皱着眉头问。
“啊,这可能是表示因为花样多,所以客人太多,这样叫菜的人也多,准备饭菜时就要花点儿时间,请客人原谅的意思吧。”
“大概是吧。总之,我真想赶快进房间。”
“是啊,然后早点儿坐到餐桌旁。”
然而,伤脑筋的是,他们眼前又出现了一扇门。门边挂着一面镜子,镜子下面还摆着一把长柄刷子。
门上用红色字写着:
各位亲爱的客人,请在此梳理好您的头发,并请擦干净鞋上的污泥。
“这才合乎情理。刚才在玄关时,我还以为到了这种山间的料理店,大概没什么讲究呢。”
“这家料理店倒真是讲究礼法,一定是常有达官显贵光顾这里吧。”
于是,两人按照要求,梳理好了头发,并把鞋上的污泥擦干净。
然后呢?他们可万万没有想到,刚把刷子放回原处,刷子竟从柄开始逐渐变透明了,最后竟然消失不见了。
忽然有一阵风飕飗地刮进房里。
两人大吃一惊,只好一边互相依偎着让自己暖和一点儿,一边赶忙打开门,闪进下一个房间。他们现在只想快点儿吃上一顿热腾腾的饭菜,恢复一下体力,否则真不知又会出现什么怪花样。
谁知道门里边又出现一行奇怪的字:
请把您身上的枪和弹药放在这里。
他们定睛一看,身边果然有一个黑色的柜台。
“说的也是,总不能背着枪吃饭吧。”
“一定是有大人物经常来光顾的缘故。”
两人拿下枪支,又解下皮腰带,一并放在柜台上。
这时他们面前又出现了一扇黑门,门上写着:
请摘下帽子,脱下大衣和鞋子。
“怎么办?脱吗?”
“没办法,脱吧。看来里面一定有什么贵人在。”
两人把大衣和帽子挂在墙上的钉子上,又脱下鞋子,赤着脚啪嗒啪嗒地往里走去。
门背面果然也写着字:
请把领带夹、袖扣、眼镜、钱包和其他金属类物件,尤其是带有锐利尖角的东西,全都放在这里。
门边放着一个看上去分量很重的涂着黑漆的保险柜,保险柜的门开着,旁边还放着钥匙。
“看来肯定是有些菜肴必须用电,所以金属类的东西有危险,尤其是尖锐的东西更危险。你看是这个意思吧?”
“大概是吧。那也就是说,吃完后要在这儿付账喽?”
“也许吧。”
“一定是这样的。”
两人摘下眼镜,又取下袖扣,把它们全部放进保险柜里,然后锁上。
走了一会儿,前面又出现一扇门,门前摆着一个玻璃缸。门上写着:
请用缸里的奶油涂满您的脸、手和脚。
两人低头一看,发现玻璃缸里果然盛满了奶油。
“抹奶油是干什么啊?”
“这个啊外面不是很冷吗?可是屋里却暖烘烘的,一冷一热容易让皮肤皲裂,抹奶油大概是为了防止皮肤裂开吧。总之里面一定有个贵人,搞不好我们能在这地方和某个权贵结识呢!”
说到这儿,两人忙着把缸里的奶油涂抹在脸上、手上,又脱下袜子,在脚上也抹了奶油。可是缸里的奶油仍没用光,两人就假装将奶油涂抹在脸上然后偷偷吃掉了一些。
他们又匆匆推开门,发现门里边又写着:
奶油都涂抹好了吗?耳朵没有忘记吗?
门边另放有一瓶小小的奶油。
“真是的,我忘了抹耳朵。好险哪!差点儿让耳朵的皮肤裂了。这里的老板想得可真周到。”
“对啊,真是无微不至。不过说真的,我现在就想快点儿吃点东西,不过这里走来走去都是走廊,真没办法!”
说着,他们眼前又出现了一扇门,门上写着:
饭菜立刻就能上了,
您再等一刻钟就能吃了。
马上就能吃了。
现在,赶快在您的头发上洒上一些金瓶中的香水吧。
门前果然搁着一瓶金光闪闪的香水。
两人赶紧拿起香水瓶往头发上洒。
但是谁能想到,这香水的味道闻起来竟然有点儿像是醋。
“这香水怎么那么像醋啊?怎么回事?”
“哎呀,肯定是装错了!一定是哪个刚来的女服务生感冒了,鼻子不灵便把醋当成香水了嘛。”
两人推门而入,门背面又有几行大字:
您一定因为要求太多而觉得很烦吧,还请多多包涵!
这是最后一项要求了,麻烦您在全身涂抹上罐子里的盐。
果然,眼前有一只雅致的青色陶瓷做成的盐罐。只是这最后一项要求,却让两人大吃一惊,彼此只能呆呆地望着各自涂抹着奶油的脸。
“这好像有点儿不对劲。”
“我也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所谓的花样多,原来不是说客人多、菜单多,而是说这间餐厅向客人提的要求多。”
“所以说,我想,所谓的西式餐厅,所谓的西洋料理,不是请我们当客人来吃料理的,而是把我们当作材料烹调成西洋料理,然后然后哦我我我们”
话说到这儿,他全身已哆哆嗦嗦颤抖个不停,无法再讲下去了。
“那我我们”
另一个绅士也全身哆哆嗦嗦颤抖个不停,无法再讲下去。
“快逃”
其中的一个绅士哆哆嗦嗦地想拉开身后的门,但是谁知道,门竟然纹丝不动。
他们只好回过头来,发现走廊尽头还有一扇门,门上有两个很大的钥匙孔和被刻成一对银色刀叉的图案。
门上另有几行字:
真是辛苦各位了,
现在一切准备就绪。
请进,马上就要开饭了。
不仅如此,钥匙孔里还露出两个青色的眼睛,正骨碌碌地打着转,窥视着外面。
“哇”哆哆嗦嗦哆哆嗦嗦。
“哇”哆哆嗦嗦哆哆嗦嗦。
两人吓得抱头大哭起来。
这时门内又传来一阵窃窃私语的声音。
“完了,他们察觉了!都不肯在身上涂盐了呢!”
“那当然啦!都怪老板写得太明显了,最后一项要求又多,又说什么‘您一定感到花样太多而觉得很烦吧,还请多多包涵’之类的。”
“管他呢,反正老板连一根骨头也不会分给我们的。”
“说的也是,可是那两个家伙要是就这样不进来的话,咱们可就得负责任啦。”
“要不要叫他们进来?喂,亲爱的客人啊,欢迎光临!快来坐啊,来坐啊!赶快来嘛!盘子都洗好了,青菜也用盐巴揉搓好了,就等你们进来,把你们和青菜拌一拌,再盛到雪白的盘子里去啦。赶快进来啊!”
“喂来坐啊!来坐啊!如果你们不喜欢凉拌沙拉,我们也可以起火换个油炸的菜嘛。总之,赶快进来啊!”
两位绅士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一张脸颤抖得像被揉皱的面纸,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全身哆哆嗦嗦的,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大概是看见了他们这个样子,门里响起了几声轻微的笑声,继而又响起叫喊声:
“来坐嘛!来坐嘛!再哭下去,脸上的奶油会脱落的啊?是的,老板,菜肴马上就上桌。喂!门外的客人啊,赶快进来啊!”
“进来啊!进来啊!我们老板已经披好餐巾,拿着刀叉,流着口水了,正在等你们光临呢!”
可那两个人只会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汪汪的狗叫声。原来他们带来的那两只白熊般的大狗终于赶来了。
钥匙孔内的眼睛一转眼就消失了。两只狗呜呜低吼着在房间内绕圈子,然后又汪地大叫一声,再冲向另一扇门。门啪的一声被冲开了,两只狗一溜烟地冲进门内。
门那边漆黑一片,只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喵嗷呜咕噜咕噜”的声音,接着是一阵沙沙作响的声音。
突然,房间像烟雾般消失无踪了。两人缓过神来定睛一看,发现自己竟然站在草丛中,光着身子冻得全身发抖。
他们再四下一看,原来上衣、鞋子、钱包、领带夹,东一件西一个的,不是挂在树枝上,就是散落在树桩上。风,飕飗地吹着,枯草沙沙作响,树叶哗哗吵闹,树干也隆隆地发出嘈杂的声音。
两只狗又呜呜地低吼着跑回来。
然后身后传来一阵大喊声:
“先生!先生!”
两人立即振奋起来,大声回喊着:
“喂喂我们在这里!在这里!”
这时,那之前走散了的向导猎人,戴着斗笠拨开草丛走了过来。
这一下两人总算安下心来。
他们吃了点儿猎人带来的饭团后,又在途中花了十元买了野鸟,这才回到东京。
但是,即使回到东京,泡了热水澡,他们那被吓得发皱的脸,大概永远也不会恢复原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