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河叫准提河,因为河上巷子里有一个小庵准提庵。这条巷子也就叫准提巷。出准提巷,在准提河上有一道砖桥,叫准提桥。准提桥是平桥,铺着立砖,两边白石栏杆。挺好看的。下雨天,雨水从准提巷流出来,流过桥面。这时候没有多少行人来往。偶尔听到钉鞋穿过巷子的声音,由近而远,让人觉得很寂寞。
这是一条不宽的河,孩子打水漂,噌噌噌噌,瓦片可以横越河面,由北边到南边,到河边一直蹿到岸上。
吕虎臣住在河南边,挨着准提庵。河南边就只有这一家,单门独院,四面不挨人家。谁都知道,这是吕家,吕虎臣家。孩子都知道。
吕家人口简单。吕虎臣中年丧妻,没有再娶。没有儿子,只有个女儿。女儿叫吕蕤,小时候放鞭炮,崩瞎了一只左眼。因此整天戴了深蓝色的卵形眼镜。有个女婿叫李成模,菱塘桥人。女婿不是招赘的,而是从小和吕蕤订了婚,为了考大学,复习功课住到丈人家来的。小两口很亲热。吕蕤很好看,缺了一只眼睛还是很好看。他们每天都在门前闲眺,看人打鱼,日子过得很舒心自在。有一次互相打闹,吕蕤在李成模屁股上踢了一脚。正好吕虎臣从外面回来,装得很生气:“玩归玩,闹归闹,哪有这样闹法的!叫过路人看见了笑话!”吕蕤和李成模一伸舌头。
吕虎臣在家的时候少,在外面的时候多。
河北岸,正对着准提巷,是方家。方家的大人去世早,留下一儿一女,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哥哥方继淦在一个工厂当会计。抗战爆发后随厂到了重庆。妹妹方景心高气傲,一心想读大学,但读了初中,就没有再升学,留在家乡,在一个电话公司当接线员(由于吕虎臣的介绍),她很不甘心。而且医生发现她得了肺结核:全身无力,每天下午面色潮红,有时还咯两口血。她连班都上不了了,只好在家休养。吕虎臣和方家是亲戚,又和方景的父亲同过学(都是邑中名士杨渔隐的学生),对方景很关心。方景爱靠在栏杆上看准提河的水,一看半天。吕虎臣看见,总要走过去安慰她几句,他怕方景会一时想不开。方景看看吕虎臣,说:“大姨夫(她总是叫吕虎臣大姨夫),我不会跳下去的!您放心!”--“那好,那好!你不要灰心,你的日子还长着哪!等身体好了,你还可以飞得高高的!”--“谢谢你大姨夫!”吕虎臣知道方景生活艰难,只靠哥哥辗转托人带一点钱来,有时给她一点帮助。看病的诊费、买药的药钱都由吕虎臣代付了(写在吕虎臣的账上了)。
方景长得黑黑的,眉毛、眼睫毛都很重,眼睛亮晶晶的,走路时脑袋爱往一边偏,是个很好看的黑姑娘。
吕虎臣和城里的几大户,马家、杨家、孙家都是亲戚,时常走动。尤其和孙家是至亲。孙家有什么事,婚丧嫁娶,需要吕虎臣来借箸代筹,一请就到,不请也到。吕虎臣对孙家的世谊姻亲,了如指掌。一切想得很周到,绝对落不了褒贬。他和孙家男女上下都非常熟悉。孙家的姑奶奶都跟他很亲热,爱听他说话。姑奶奶都叫他“虎臣大哥”。吕虎臣有点齉鼻子,说话瓮声瓮气,但是听起来很诚恳。
这孙家是有点特别的人家。既不像马家一样是冠盖如云的大绅士,也不像杨家功名奕世,出过几个进士。他家有些田产,并不很多,但是盖的房子却很讲究。东西两座大厅,磨砖对缝,厅前是一片很大的白矾石的天井。靠东围墙是一间大书房,平常不用;靠西一间小书房,壁隔里摆着古玩瓶盘,是四姑奶奶的绣房。这是名副其实的“绣房”,四姑奶奶不久即将出嫁,她整天在小书房里绣花。
孙老头儿名莜波,但是满城人都叫他“孙小辫”,因为他一直留着一条黄不黄白不白的小辫子,辫根还要系一截红头绳。
孙小辫不喜欢花鸟虫鱼,却喂了一对鹤--灰鹤。这对灰鹤在四姑奶奶绣房后面的假山跟前老是踱来踱去,时不时停下来剔剔翎毛,从泥里搜出一根蚯蚓,吃掉。孙家总是很安静,四姑奶奶飞针走线,绣花针插进绣绷的声音都听得很清楚。
孙莜波的另一特别处是把一位名士宣瘦梅请到家里来教女儿读书。这位宣先生能诗能画,终身不应科举。他教女学生不是读“女四书”之类,而是诗词歌赋。孙家的女儿都能通背《长恨歌》、《琵琶行》、《董西厢》:
碧云天,
黄花地,
西风紧,
北雁南飞。
晓来谁染霜林醉?
总是离人泪。
孙家女儿都有点多愁善感。孙小辫为什么让宣先生教女儿这些东西,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但是男女老少又都会背一篇东西。这篇东西说古文不是古文,说诗词不是诗词,说道情不是道情,不俗不雅,不文不白,是一种奇怪的文体:
三子三鼎甲,
五婿五传胪。
鼎甲本不贵,
贵的是三子三鼎甲;
传胪本不难,
难的是五婿五传胪。
齐家治国平天下,
儿辈承当。
这些事,
老夫也管些儿个:
竹篱石井,
鹤食猴粮。
这算是什么东西呢?是谁的作品?不知道。有人说这是孙莜波作,经宣瘦梅润色过的。这表达了谁的思想?是孙莜波的还是宣瘦梅的?不知道。但是孙家男女老少全都会摇头晃脑地高声背诵,俨然这写的就是孙家。怎么可能呢?“三子三鼎甲”,“五婿五传胪”,哪里会有这样的人家!这只能说是孙莜波的白日梦,或孙家一家的白日梦。孙家不是书香世家,却以世家自居。几个姑奶奶尤其是这样,说起话来引经据典,咬文嚼字,似乎很高雅。女人而说“雅言”,叫人很反感。
孙莜波得了一种怪病,两脚不能下地,一着地就疼得不得了。找了几个医生,内科、外科切脉服药,都不见效。吕虎臣来看他,孙莜波说:“这是无名之病,势将不治矣!”吕虎臣叫他把袜子脱了,看了看,说:“嗐!”原来是他平常不洗脚,洗脚也不剪趾甲,趾甲反屈弯曲,抠进了脚心,那着地还有不疼的?吕虎臣到澡堂里请来一位修脚师傅,师傅用几把刀给他修了脚,他下地走了几步,没事了!
不久,孙莜波真的病了。没几天就呜呼哀哉,伏惟尚飨了。也没有什么大病,心力衰竭,老死的。盛殓之后,因为日本人已经打到离县城不远,兵荒马乱,难以成札,经子女亲戚计议,决定移柩三垛镇。六七开吊,当然得惊动吕虎臣。吕虎臣头两天就到了三垛,料理一切。
吕虎臣是个礼俗大全,亲戚朋友家有婚丧嫁娶,必须请他到场,擘画斟酌。
做寿倒没他什么事,他只是看看寿堂:这家有一幅吕纪的《豹(报)喜图》应该挂在正面,寿屏的次序有没有挂错,寿联的上下联颠倒了没有,陈曼生汪琬的对联应该分挂在不同地方;来客应于何处侍茶、何处吸(鸦片)烟,都得安排妥当了。开宴时席位的尊卑长幼更得有个讲究。吕虎臣左顾右盼,添酒布菜,三杯寿酒是绝对喝不安生的。
办喜事,吕虎臣事不多。找一个胖小子押轿;花轿到门,姑爷射三箭;新娘子跨火盆、过马鞍……直到坐床撒帐,这都由姑奶奶、姨奶奶张罗,属于“妈妈令”,吕虎臣只关心一件事,找一位“全福太太”点燃龙凤喜烛。“全福太太”即上有公婆父母,下有儿女的那么一个胖乎乎的半大老太太。这样的“全福人”不大好找。吕虎臣早就留心,道一声“请”,全福太太就带点腼腆,款款起身,接过纸媒子,把喜烛点亮,于是洞房里顿时辉煌耀眼,喜气洋洋。
最麻烦复杂的是办丧事。一到三垛,进了门,吕虎臣就问:“已经请了李棻了没有?”--“请了,请了!明天上午派船,三老爷擦黑准到!”--“那好,要派妥当的人去!”--“没错您哪!”--“准备云土。”--“是!”
李棻抽大烟,而且必须是云土。
吕虎臣第一件事是用一张白宣纸,裁成四指宽、一尺多长,写了三个扁宋体的字:“盥洗处”。贴好了,检查检查“初献、亚献、终献”的金漆小木屏,察看了由敞厅到灵堂的道路,想了想遗漏了什么事。
“开吊”有点像演戏。“初献”、“亚献”、“终献”,各有其人。礼生执金漆小屏前导,司献戚友踱方步至灵前“拜”--“兴”,退出。“亚献”、“终献”亦如此。这当中还要有“进曲”,一名鼓手执荸荠鼓,唱曲一支,内容多是神仙道化,感叹人世无常;另有二鼓手吹双笛随。以后是“读祝”,即读祭文,祭文不知道为什么叫作“祝”。礼生高唱:“读祝者读祝。”一个嗓音清亮,声富表情的亲戚(多半是本地才子)就抑扬顿挫,感慨唏嘘地朗读起来。有人读祝有名,读到沉痛婉转处可令女眷失声而哭。其实“祝”里说的是什么,她们根本不知道,只是各哭其所哭。“祝”里许多词句是通用的,可以用之于晴雯,也可以用之于西门庆。
“开吊”最庄严肃穆的一个节目是“点主”。“神主”枣木牌位上原来只写某某之“神王”,主字上面一点空着,经过一“点”,显考或显妣的灵魂就进入牌内,以后这小木牌就成了显考显妣们的代表。点主要请一位官大功高的耆宿。李棻是常被请的。他点过翰林,在本县可说是最高功名。他脸上有几颗麻子,仆人们都叫他“李三麻子”,因为他架子大,很不好伺候。
礼生高唱:“凝神--想象,请加墨主!”李棻就用一支新笔舔了墨在“神王”上点了一个瓜子点。“凝神,想象,请加朱主。”李三麻子用白芨调好的朱砂,盖在“墨主”上。于是礼成。
“凝神--想象”这是开吊所用的最叫人感动、最富人情味的、最艺术的语言,其余的都只是照章办事,行礼如仪而已。
孙莜波的丧事把吕虎臣累得够呛。没想到这是他一生中操办的最后一件丧事。
吕虎臣送客回来,摔了一跤,当时口眼斜,中风失语。他自己知道,这一回势将不救--他曾经中过一次风,这回是复发了。中风最怕复发。他脑子还清楚,也还能含含糊糊、断断续续交代几句后事:
时值兵燹,人心惶惶,不要惊动亲友,殓以常服,薄葬,入土为安。
不要通知吕蕤。吕蕤已经结婚怀孕,在菱塘桥婆婆家生孩子,不能受刺激,等她生养休息后再慢慢告诉她。
遗著一卷,有机会刻印若干本送人。
他的遗著是:
婚丧
礼俗大全
嫁娶
吕蕤回来,看到父亲的新坟,扑上去号啕大哭,把坟土都湿了一圈,怎么劝也劝不住。
陪着吕蕤一起哭的,是方景。
一九九六年十月五日
载一九九六年第五期《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