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不要上去。这孩子太倔……”奶奶叹息一声,盯住单一海。“她来这儿干什么?”“这该问你。这孩子呀,真是,不过我觉得她其实还在喜欢你。”“晚了,我们不是没办法爱,而是爱不起来。”单一海苦笑片刻。忽然发恨地道,“我已经决定了自己的选择。”“为什么你们说的都一样?”奶奶忽然长叹,“我越来越不懂你们了。”单一海无言地扶奶奶坐稳。抬眼瞥见那张飘落在炕沿上的照片,轻轻捡起来:“这是她第一次给我的照片。那时候,她可真美。”奶奶内心一动,擦了半截的火柴停在半空:“你喜欢的只是她的以前吗?
这孩子以前可真漂亮,现在呢?你还会像以前那样吗?”“当然。奶奶,也许在两个人见面时,容貌会主宰两个人的心情。可当彼此切入对方太深的时候,容貌其实已不重要了。”单一海似被触动,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我很珍惜这段爱情,奶奶,你理解我吧!”
“我六十年前就理解了自己,当然也理解你。”奶奶略有些沙哑地说,“孩子,我这回不会拦你了,我相信你自己的选择。”
“谢谢。”单一海低语。奶奶的话让他的心内一热。到底是奶奶啊!他想。他冷静地点燃一支烟,讲起自己与女真相恋和受伤的经过。单一海平静地诉说着,仿佛只是讲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似的。连他也觉出奇怪,自己竟在讲述中觉出某种新的意味。哦,连他也有些感动了……这时,他看见奶奶的眼睛忽然奇怪地扫向门口方向,有些惊异般地愣了一下。门边响起一串脚步声,快速离去。
单一海被那串脚步声惊动。转过头,只看到一个背影。奶奶低声告诉他:“是邹辛。她站在门边有很久了,她也许听到了谈话……”
女真斜倚在炕上,疲惫像灰尘一样扑满全身,头脑中却可怕地清醒着。从一进单家大门,女真就被一种不安深深地笼罩。让她觉出异样的是那个神秘的女人。她从奶奶的话语中,已预感到她就在这幢老房子里。她听单一海说过他们已经结束了啊!可那女孩子的一切,却又明确无误地表明,她还深爱着他。她被这种莫明的情绪淹没。她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但她竭力隐忍住,把自己藏起来,不动声色。她想这一切只能由单一海来解决。同时,她相信他。
院子里奇怪地安静着。有一刻,她几乎有些诧异了,这院儿里几乎没有人走动,偌大个院子里似乎只有他们几个人!一海说过,他有许多兄弟姐妹啊!同时让她有些不可思议的是,他不把自己带回家里,而是回到这个偏远的村庄里来。她忽然意识到奶奶在这个家里的地位了。
就在这时,女真听到一串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在门前停住。女真听出那不是单一海的声音,可那又会是谁呢?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心头一动,飞快地下炕,走到门前。
门无声地开启,门边站着位姑娘。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安,满目忧郁地看着她。
女真被她冰冷的沉默攫住。她已经意识到她是谁了。只是没想到,她长得这么漂亮,并且会来敲开她的门。她其实在内心中已渴望见到她多次了。可当她真正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她还是有些深深的吃惊,两个女人因为忽然的相见,反而变得沉默了。她们只用沉默相互触动对方,此时谁说一句话,都只会破坏这种氛围。
良久,那姑娘似乎被什么东西触动似的,自语般地说:“我是邹辛……”女真点点头:“我早就见过你,是在一海的影集里。不过,你长得真漂亮,比照片上的更动人!”
邹辛勉强一笑,一双亮眸灼灼地盯住女真:“今天早晨,你一进门时,我就看到了你。我早就想见见你。可……其实,见到了又能如何?”
“我很丑,是吧!”女真平静地看她。她直觉邹辛似乎受到了震动。她好像被另外一些东西给压着,可那又会是什么呢?女真一旦被伤害,总会有某种变异的深刻。而这种深刻,在刺伤自己的同时,同样会让别人受伤。
“不,你的丑并不能掩盖住你。”邹辛嗓音暗哑地说,“也许因为那场变故,才让一海发现了自己。唉,我现在似乎才觉出,我与你的区别是什么。”
“你也知道了那场变故?”“我刚才听一海讲的。我是个普通女人,可我能体会出那种感情。”邹辛的神情暗淡,目光却钩子般地尖刻,“也许爱情其只是一种付出,而不是索取,不浪漫,也不令人累,而是相濡以沫……”
“你说得真精彩。”女真略略喘息着,“你还爱着一海?”“爱?”邹辛忽然笑了起来。到后来,笑声成了一种凄楚的呻吟,“女人哪,其实真可怜。为什么我总是为情所累,可却又一次次地与之失之交臂。其实,我真羡慕你!”
“我?”“对。”邹辛忽然伤感地说,“从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发现,自己完了!
我还以为自己真的很坚强,对这种感情认识得很明确。可现在,我才觉出,我只是来帮助自己摆脱了一次爱情。”
女真心里闪现难言的灼疼,她没想到邹辛会在她面前流露出这样的痛苦。她从来都害怕被情所害,可被情所累呢?女真无言地望定邹辛。一瞬间,两个女人似乎找到了知音般,眼中竟都闪着理解的潮湿。
邹辛看定女真,喃喃着说:“他很爱你。我可以看出来,我还以为他对你只是同情哪,没想到,他是真的爱你。正是这一点,让我觉出极深的震惊……”
邹辛看一眼女真,顾自说下去:“他是对的。其实,我与他谈了四年,直到今天,我似乎才理解了他。”她凄然一笑,“但却要以失去为代价。嗨,我又伤感了。其实,我来这儿看你,你也许奇怪,我为什么会说这些话。可我确实想告诉你,他是个好男人,他值得让我后悔。”
女真惊愕地看定她:“谢……谢。”继而,她真诚地说,“留下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吧!”
邹辛低眉不语,半天才仿佛从刚才的情绪中抽出似的,喃喃地说:“我该走了。原谅我不能留下来,我太累了……”说完,摇晃着走了出去,感觉像刚从某种巨大的伤悲中抽出似的,全身都是伤感的味儿。女真呆呆望着她的背影,眼睛不觉潮湿了。她的内心没了刚才的不安,但另外一种不安却让她陷入深长的感伤中,仿佛那感伤是自己的似的。单一海怅然追出门去,看到那个背影孤独地飘向村边的宝崖方向。她似乎在躲避什么似的,走得很急,身影抖晃得如同一片叶子。单一海的心骤然狂跳,他从那背影中寻找到一种熟悉的东西。那种散漫的情感波浪般淹没了过来,竟然真的是她。单一海在内心自语。尽管他已知道了她要来,可一见到那个身影,他还是有种莫名的激动。她真的是来告别吗?他内心再次闪过异样的情感,下意识地追着她的背影,向前走去。
邹辛似乎未察觉出他的跟随,她在雪上踉跄行走。宝崖的厚雪上,遗下一行歪斜的脚印。她的红色风衣在苍白中闪出极深的光泽。单一海快步向前紧跟,心中掠过一丝阴影,她到宝崖上去干什么?
邹辛似浑然无觉地呆望着崖下。脚下的汾河已被大雪压覆住。厚绒似的雪色一直苍茫到极目处。单一海忽然发觉,这块地儿正是宝崖极顶。当年他时常和她一起坐在这儿看汾河。他内心一动,她现在冒雪来这儿,是还要看汾河吗?可惜,现在有了积雪……他轻声叹息。
叹息声似乎惊动了邹辛。单一海看到她双肩一抖,却竭力控制住不转回身。单一海觉出种无言的难受:“我没想到你会来。”“你很爱她,是吗?”邹辛顾自对着空旷讲话,仿佛一个人自语,“我很……高兴,你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人。看得出,她也很喜欢你!”“你又在挖苦了……”单一海喃喃地道。“不是。”邹辛忽然把头转过来。她的眼睛残留着深深的潮湿,“刚开始我看到她时,觉得简直太不可思议了,甚至有种耻辱,我还以为,自己竟连这样一个丑女人也不如。可我现在不这样以为了,你是对的。”
“谢谢!”单一海怜爱地注视邹辛。她瘦多了。脸上显出某种新奇的美艳。她属于那种女人,越瘦越显出一种新的韵味。一胖,反而令人觉出惋惜来了。他的嘴唇蠕动了几下,真诚地望定邹辛,“其实,你不该来……”
“连你也这么说……”邹辛兀自伤感地低语,“我很可笑,是吗?为了一个可笑的借口,就千里迢迢地赶来了。可你知道吗?也许你会当成笑话,甚至嘲笑我!可这一番挣扎,对我却极为重要!”
单一海喃喃地望定她:“过去的其实很快就会过去。人不该老在过去里生活。我理解你,也希望你把我永远忘掉。”
“如果说忘就忘了,我也不会如此虐待自己。”邹辛苦笑,“你倒是可以,我则不能。也许,我真的太自私了。不过,我已经让自己平静下来了。你很快只会在我的记忆中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
“请你谅解。我……”“谈不上谁谅解谁,这份感情对我很重要,我挣扎了四年,才认清自己。唉,人哪,有时要靠时间,还要靠别人来弥补,才能找回自己呵!”“你太伤感,”单一海略微停顿。继续道,“我永远是你最好的朋友。”“谢谢,我也是。”邹辛略微停顿,继续道,“我该走了。这儿已不该再有我了。”
她望望单一海,伸出手,“就此告别。”单一海心中一沉,避开那只玉米芯儿似的小手,真挚地:“能留下来吗?
我想请你参加我们的婚礼。”邹辛吃惊地望定他,半晌才摇摇头,似乎忍受着极深的痛苦:“不……”“为什么?”“你不该发出这样的邀请。我是个普通女人,来这儿对我已经是一种情感虐待了。参加你的婚礼,已对我不是一种潇洒,而是一种残忍了……”单一海口吃般地说:“对……不起。”邹辛忽然发恨地望住单一海,眼神中传达出的那种恨意几乎让他震惊。他还从没被她这样的目光击中过呢!哦,那目光蕴含的光刺伤了他般,令他觉出无言的战栗。邹辛足足盯了他有一分钟,忽然收回目光,转身向山下走去。
单一海从她的目光中读出许多内容。他意识到,也许这将是他与邹辛的最后一次见面……他出神地盯视她坐上一辆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候在门外的汽车,很快消失在雪里,心里翻腾着苦涩的情感。
女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她轻依在他身边。单一海注意到,她的眼睛深深潮润着,脸上是淡淡的沉思或者幸福,他轻轻地揽过她的肩头,任那种心情在自己身边涨着,并且触痛他。
奶奶似乎无意间踱过来。单一海觉察出,刚才她显然站在门廊用目光为邹辛送行。因为他看到她身上还残留着送别的气味。奶奶在他们面前住脚,独语般地低声说:“就在我寿日那天,一起把仪式办了吧!”老人颤抖着说毕,脸孔异常平静,仿佛经过极深思考似的,又向门外踱去。单一海被一种难言的感觉充塞。他对着她的背影说:“谢谢。”他知道奶奶说出此话,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承诺,但对她却是一次艰难的选择。奶奶的背影孤独而又决绝。单一海看到,纷扬的雪花正从阳光中洒下。那些雪花如同阳光的羽毛,闪着蓬松的光芒,淹没了他的视线。女真动人地看着她,继而闭上自己的眼睛,两滴泪水正从眼内溢出。单一海的大手接住那些溅碎的泪珠,感觉像接住某种幸福一样。他再次感觉到幸福的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