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私……”单一海一惊,愣愣地看他。“是的,你视那片古城堡为个人精神上的私有品了。你以为那残迹就是自己的了吗?你有这样的野心。那天我陪你一起去时,就看出了你的这种欲望。你只想一个人拥有这样一片残迹,甚至到了不愿与他人分享的地步。”冯冉像只小兽一样,低声说,“我同时也敬佩你,你是我最好的连长,因为你还是原来的你。”说完,转身要走。
“哈哈哈,”单一海放声大笑,笑声牵动四周的空气,“我允许你今天顶撞我,被你顶撞真舒服。不过你说的自私有一半我同意,起初我并没发现自己的弱点,是你提醒了我。是的,我喜欢这片残迹,出于自私的喜欢,可却不想只一个人分享它,它是每个人的,包括你。”
“那你同意我们去看古城堡啦?”冯冉惊喜地注视着他。“我可没全同意。只不过,去那里得有个时机。哦,好了,今天不谈了,我已很累了。与你说了这么半天话,差点把累忘了。”单一海打个响亮的哈欠,“你先回去吧!熄灯哨马上就要响了。”
冯冉还欲说什么,却见单一海挥挥手,制止了他。他只好转身走开。走出十多米后,他又转身冲单一海的背影抛过来句话:“连长,我能不能请一天假?”
“去干什么?”“去山下。明天给养车下山,我想去看看病。”
“你小子这么健康,看什么病哪?给我好好在班里待着,出点儿什么事我拿你是问。”
“这个班交给我,肯定是你最放心的班。不过我真的病了。”“什么病?”
“我也不知道。只是想下山去!”“是想女人了吧!”“想,真想。不想就不是男人了,这不算病吧?”
“当然不算。”单一海不再跟他啰唆,看冯冉转身消失在夜色中。困意悄悄地漫了过来,感觉心头被什么东西压着,他把自己往累的境界里推推,感到全身筋骨都在吱吱地呻吟。人有时把自己累一累,其实真舒服。
单一海的心有些稍稍地乱了。已经有五个人申请下山去看病了,光二班的就已有两个。大家似乎都众口一词地要下山去看病,得的还全都是那些无法挑出毛病的病,感冒、发烧,还肚子疼。妈的,每次给养车一下山,都像传染病似的,引发一大片病人。而给养车一回来,连队就可以安稳十天半个月左右。他坐在那儿,静静地享受从帐篷窗框里斜射进来的阳光。早晨的阳光像一只只小手,搔抚着他的全身,又舒服又刺激。
他在那片女人般的阳光的注视下,有些片刻的微醉。他竭力让自己不去想工作,就让自己这么空空地坐一会儿,把脑子里各种念头全部赶出去,直到自己被这种空空的感觉给化掉,他再从容地把那些念头揽回来。每次那些念头和问题被他回忆起来,仿佛已经过深思似的,已全部成了一个个答案,贴在他的脑层深处或者已化成思想的颗粒。
他还没入定,就又被一声“报告”给惊醒了,凭感觉竟是二班的王小根,怎么今天全是二班的人哪?单一海并不看他,也不示意他坐。那个王小根就呆呆地站在他身后。他忽然有些生气,他最讨厌那些内心精明表面上偏做出副木讷样子的兵了,让人没一点儿脾气。似乎不像士兵,倒像个农民。他意识中的士兵该是什么样儿的呢?他让这个念头闪了一下,又把它按回去了,留待以后证实吧!现在连他也不想轻易去想什么答案了。他望定教案,半晌才想起似的,冲身后的王小根说:“又是来请病假,又是感冒,又是要下山,又是卫生队不给看吧!”
“连长早就知道我病了!”那个王小根小心却透着份惊喜。“我还知道你病得很重哪!”他站起身,踱到他跟前,直视着王小根。这小子头发剃得光光的,露出满头青色发楂,刺刺扎扎的,让人眼睛仁疼,“老实告诉我,下山去干什么?”
“就为看病哪!”王小根似乎委屈地扭扭身子,眉头跟着皱起来,似乎真病了似的,“我都两天没吃饭了,身子虚得连走路都发飘。”
“是吗?”单一海忍住笑。这种小把戏儿他以前也玩过,什么也不为,或者什么都为,就想到外面散散心。很多当年看不清的东西,到了现在才觉出可笑,甚至不可容忍。这时他已意识到这小子在装病。可他并不戳破他,至少要让他有个可以从这儿走出去的尊严。单一海装作不知似的,“听说你昨天晚饭时,与六班的小个子李比赛吃馒头。你吃了有八个哪,这么好的胃口,还会有病?没病的话你会吃掉我多少伙食费?”
“连长,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我哪儿管得了不生病?”王小根的脸觍了下来,红红的,头上已在冒汗。
“你的病我看先寄存在你那儿吧,你病得不是时候,也不该把自己的病提前取出来。记住,以后不可再犯类似的错误了,啊?”王小根还想再说什么,他挥挥手,制止了他,让他退出去。待他消失之后,他又有些恼火地喊:“把你班长喊过来。”
三分钟后,单一海已经非常平静了,他把自己放在椅子上,冷静地等待冯冉的出现。他心中终于窝着了一团火,但他警告自己克制,如果连这点儿事都当成事来看的话,那他这个连长也当得太没质量了。他点燃支烟,深深地吸一口,把自己浸到烟雾中。
少顷,他听到身后帐篷的布帘闪了一下。从脚声上他已听出是冯冉,但他故意装作并未察觉。仍把自己放松着,冯冉是唯一在进他房子时不打报告的人。他默许着他的这些小小的冒犯。有时他也渴望消除上下级之分,把自己彻底摆到与战士等同的地位--男人或者朋友的身份上去,然后把自己痛快淋漓地撕开。可他坚守着这种坚硬的渴望,同时把自己搞得更孤独了。
“连长,你找我。”冯冉垂首立在他的身后。“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单一海睁开眼,但并不看他。“知道!”
“你倒挺有办法,把他们一个个推到我这儿来,你自己却隐居幕后,用他们来表达你的意思!”单一海站起来,他的个子太高了,头一下子顶住了帐篷。他只好又一矮身坐了下来,表面上看倒像是坐久了,换了下身子。
“没你说得那么严重,我仅是个一班之长,大事上还得你拿主意。”“是吗?”他稍稍沉吟,“你们班今天加上你,共有四人生病。也就是说,你们班已经丧失了战斗力。”“我这个班长已名存实亡。”冯冉沉沉地坐到单一海的行军床上,递给单一海一支烟。他打燃火机,单一海却不点,一双眼逼视着他。“你给我说实话。这几个小子的病你一定清楚。是你默许他们找我来的。
所以,我怀疑你与他们一样,都是一种性质的病。”冯冉垂眉低语:“你让我说实话还是假话?”“当然是他妈的实话啦,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
“没别的,就是想出去看看,天天见这么几个人都烦了。我现在都回忆不出来女人是啥样了。”他深深地抽一口烟,“大家最不能忍耐的就是寂寞了,每天必须忍耐的却都是寂寞。要知道,我手下的六个人,包括我在内平均年龄仅仅二十岁。”
“所以,你就默许他们装病?”“我无法抵挡那些坚硬的渴望,也无法拒绝他们,拒绝他们等于拒绝我,我与他们一样!”“你昨天曾对我说过另外一种渴望,去看那个古残迹?”
“这些都是我的真实想法,”他稍微沉吟,“我知道我必须拒绝他们,但却要与他们生活在一起。”
“所以,你也病了,并把他们推了过来,自己仍是他们心中的好班长,仗义,哥们儿,却把你该说的话让我说了。”单一海又站起来。这回他稍微低着身子,转到冯冉跟前,一双眼睛死盯着他,“可我必须帮他们拒绝这种欲望。”
“可却不能让他们拒绝青春!我是他们中的一员,我了解他们。大家可以接受任何超强度的训练,却无法战胜那些实实在在的欲望。青春才是我们的敌人,才是大家生病的理由!”
单一海深深盯着冯冉。蓦地,他发现自己有种说不清的感觉,那就是不时地陷入怀旧,把别人的缺点当成自己的,再把当年的自己扯出来接上去。他时常在这种磨合中,被一些自己当年看不清的东西所感动。
“可这是在军队,军队只配有与战士相称的青春。他们必须扼杀掉自己的欲望。把自己杀死一次,然后再把以前的找回来。我理想中的军人只是一发上膛等待击发的子弹。青春也是一枚未发射的子弹哪!一粒金色的子弹。”
“我很感动。我早已把自己毁灭过无数次了,可每次毁灭都引起更大的冲动。其实,青春不需要扼杀,需要引导它向前。”冯冉敛起笑容,“我的病已经没有了。但我却没办法消除他们的。”说完,站起,向单一海立正,敬礼,转身向外走去,并不说告辞。
单一海有些恼怒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他们越来越像军人,又越来越不像。个个心高气傲,又保留着可怜的自尊。他太熟悉手下这一群人了,熟悉得像把他们都化成了自己。可他又太不熟悉他们了,因为熟悉反而带来更大的陌生。他们是自己的战士,同时也是与自己相差十多岁的另外一代人。其实呀,年龄真是一道坎,一年至少一个沟壑,他惊叹自己也年轻过。可年轻与年轻越来越遥远了,遥远得让人彼此不敢相认,不敢确认。弄得自己最终像没年轻过一样,看着他们的年轻发呆。
他点燃一支烟,这样思考真舒服。烟雾成了最好的隐蔽,可以帮他挡住眼前的一切。他确信自己不但应该是父亲,也该是他们的……牧师。他忽然对这个称呼产生了莫名的亲切。我既是他们行动上的号令者,其实也该是他们精神上的引导者。一个高明的管理者至少该站在下属精神的喷泉口,即使不可以征服他们,也要覆盖他们。
他转身走出门外,冲值班员喊:“下午二时,全连在松林边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