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你堆的沙盘,可真传神。”她克制住自己没用“真像”这个词。她在军队上见过那些军人堆的沙盘,那些沙盘堆得可“真像”他们要堆的地方,可邹辛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后来她在沙滩上玩时,哦,她想起来了,爷爷那天在沙滩上,也堆过这么一片地方。当时他似乎是讲一个记忆中的战役,他边讲边用沙在地上掷着,故事讲完了,老头儿也指着那个沙盘说:“就是这个山头,我们失败了,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败仗。”当时她看着那个沙盘,几乎要流泪了。只有那次,她才深深地体会到,一个人对于一个地方的感情,只看他堆的那个沙盘,就可以检测出来。尽管这是爷爷失败的地方,可她却只看了一眼,就记住了这块地方。
她不等单一海开口,又喃喃道:“这是韩略村外的那片高山和汾河吗?爷爷今天就去看它们了。唉,他今天真不该去,真该只看看你堆的这片沙盘,就够他伤感的了。”单一海似乎才从刚才的气氛中醒过来。他把手中的沙子抖落掉,仿佛抖落着一个个的心情:“我等他回来,一个老兵一个人面对败地,也真够勇敢的,就冲这一点,他也是胜者。试想,谁敢再在暮年去凭吊自己的麦城?感觉上你爷爷心还保持着旺盛活力,精神上还有年轻激素。”
“你也知道这回事?”“当然知道。此役中我爷爷任政委,在另一个团。可你爷爷任团长,是他指挥的这次伏击,结果一场必赢的战斗,却在付出三分之二的代价后,胜了。可胜不如输,所以你爷爷以为是败仗,我也这样认为。尽管县志上载,此役伤敌×××名。可我军呢?损失超过他们一半还多,我爷爷在此役中牺牲。”单一海低眉垂首,面部严肃。左手指着沙盘右边的一小块地儿:“他死在冲锋的位置。”
邹辛肃然:“所以你一直在研究这次战斗?这几天你干啥去了,哦,对了,是到韩略村去了吗?”
“是的。我一直对这次战斗有着浓厚的兴趣。为什么我方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却仍然在实际上负于敌人?你爷爷来了,他是当时的指挥者,他应该比我清楚!”
“你认为爷爷是那次战斗失误的主要责任者?”单一海注视她片刻,低低地说:“胜负已是过去的事了,谁是责任者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次战斗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你是为了你爷爷?”
“我是为了自己。我在想,假如以后我面临这样的处境,我将会如何?”邹辛愕然,这么狂妄的家伙她还是头一回见到。尽管他的狂傲显得有些可笑和幼稚,可也已经让邹辛觉出一些不一样的感受了。她发现自己居然很久都被裹在他的意识里。她有些欣赏地看着他,发现他也在直视着自己。她少有地羞赧了,脸上红晕泛起,同时掩饰般拂了下头发。
“你摆这个沙盘,只是为了说服爷爷吗?”“哦,不,我想这块沙盘也是块阵地,我想再跟他打一仗。他用四十年前的方式打我,我用自己的方式攻击。如果我输了,证明我的学识太浅薄,我将毅然退学,永不沾军事。”他悲壮地说,“要是我赢了,我将终生热爱这身军装。”
邹辛被他的思想刺激着,浑身都有种舒畅感。她只是惊讶,这样狂妄的家伙,竟不让她反感。她后来想起自己也是挺狂妄的,可在真正的狂妄面前,她觉得自己的狂妄简直不值一提。
“你会胜利的。”邹辛莫名地说。“为什么?”
“直觉吧!哦,我们不提什么战争、胜利了。你刚才堆的沙盘,我拒绝承认它是什么宝贝,你忘了,你还答应我一件事呢。”
“是吗?我甘愿奉陪。”“去看看苏三。”
“你是说那个妓女……哦,原谅我直率,苏三吗?”单一海有些吃惊地看看她,“是去看爱情吧?我的天,爱情真的有这么大的吸引力?何况是个几百年前的旧时代的故事了。”
“爱情可不会像你的年代一样会变。我欣赏这样的爱情,你可无权干涉呀!要知道,你只是我的陪同者,而不是爱情的欣赏者!”邹辛有些淡淡的不快。“我答应陪你到那个爱情遗址看看。”单一海躲过她的目光,“我也是头一回去看她,我也真想去看看她。”范村就在城边儿上,邹辛坐在单车上,单一海一气骑行了十余里地,居然一言未发。他似乎很熟悉这儿,灵巧地在各种巷子里穿越,并不经过大街。邹辛坐在车后,嗅着他身上淡淡的飘拂而来的汗香,有种莫名的快意。她一路上看着周围,胡说着些什么。单一海仿佛被束紧了嘴巴一样,闭口不言,也不答话。邹辛说着,竟觉出种无聊来。后来,她也就沉默了,不再说话。这样的沉默让她有种莫名的舒服。可凭直觉,她觉出了单一海的内心并不平静。坚持不说话,是因为内心的对话太多,顾不上,或者他在内心中已默默回答了自己。
邹辛第一次跟这样一个男孩子出来,她除了奇怪,便是有种巨大的安全感。仿佛他们早就认识似的,互相不说话,已经把对方读懂了。邹辛看到远处出现一个巨大的朱红大门,正想问单一海是什么,单一海却单脚支地,对她说:“下车吧!”
邹辛跳下车,有些吃惊地看着远处那门楣上的大字:苏三监狱。她竟觉出一些小小的不安。她看到周围聚了许多的人,仿佛庙会似的,人一个挨一个,令人连点儿想象的空间也没有。她忽然有些后悔了,苏三竟被挤在这么热闹的地方,她的爱情本来就是寂寞的呀!她的身影本应是绚丽的呀!缩在老旧的墙院里,旁边也该有艳丽的布匹和庞大的房屋,到处弥漫着旧旧的檀香味儿,而她该轻摇着一柄扇儿。
单一海支好自行车,回身向她走来。他似乎早就看透了邹辛的内心似的,冲她无奈地笑了笑。
“哎,这么多人都来看苏三吗?”邹辛小心地问他,“我真不习惯与他们一起来看苏三,感觉是把自己的感受给分成了若干块,或者一块面包,被这么多的人都嚼了一次,我的心情全坏了。”
“今儿是庙会,恰好人多些。”一直缄口不言的单一海眯着眼看着那个庞大的院子,“其实苏三只是个人想象的影子,人家找的是自己的影子,怎么可能分享你的感情呢?走吧!也许你会发现,在这么多的人中,看自个儿的苏三,也挺有意思的。”
邹辛奇怪地看他一眼,低首不语,感觉上已经被单一海说服了。她轻轻地随单一海在人流中行走,他们总是被不时穿过的人冲断。后来,邹辛索性一把扯住单一海的手,紧抓着他。单一海似乎没料到这一点,他的手一下子僵直了,失去了生气似的,又木又硬,听任她不时扯动。看着他的这个样子,邹辛竟有些轻微的感动。这个狂妄的小男子汉,估计从未牵过别人的手。即使牵了,也许只是家人的,而异性,陌生的异性,他也许是第一次。邹辛被他的羞赧鼓舞着,竟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他,她用手拽着他的胳膊,半个身子挨着他。单一海呼吸不畅地回避着她的目光,感觉半个身子都僵硬了。人流使他们一会儿挨紧了,一会儿又分开。短短的半条街,竟走了有半个小时。到了门前,他们往那门里一看,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