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情景,鸟夫人那种市井小民的本性突然暴露:“我们才不要老死在这儿。既然和男人干那种事是她这个贱货的职业,那她就没有权利在这里挑三拣四。你们倒是想想看,在鲁昂她碰见谁就和谁干,连马车夫也没嫌弃啊!对呀,夫人,省政府里赶车的!这件事我清清楚楚,他常到我的店里买酒喝。可现在需要她帮助我们脱困时,她倒装起正经来了,这个贱货!我呢,倒觉得这个军官为人挺不错的,他或许很久没近女色了,我们三个无疑更中他的心意,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他敬重有夫之妇。只需要这个属于大家公有的女人就够了。您想一下吧,他是战胜者。只要说一声‘我要’,就可以命令他手下那些士兵把我们抓住任意凌辱了。”
另外两位夫人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漂亮的加莱·拉马东夫人,眼睛里露出惊慌的神色,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仿佛自己已经被那个普鲁士军官占有了。
正在一旁争论的男人们走了过来,气愤的鸟老板甚至想把“这个贱东西”的手脚绑起来交给那个普鲁士军官。但是那位祖上三代都是外交官,自己也有几分外交官做派的伯爵仍然主张使用手腕,他说:“一定要让她自己做出决定。”
于是,大家开始秘密谋划起来。女人们挤在一起,嗓音压得低低的。大家议论纷纷,各抒己见,不过说话都很得体。尤其是那几位太太,虽然说的是淫秽下流的事情,用的词语却委婉曲折、优雅微妙。她们的话含蓄谨慎,局外人根本听不懂。披在上流社会妇女身上的那层薄薄的羞耻心,只能掩盖她们的外表。一旦遇到这种无耻下流的奇事,她们就心花怒放,暗地里高兴得要发狂,像搔到了她们的痒处。就像贪嘴的厨子在给别人准备晚饭那样垂涎欲滴。这件事在他们看来原本是滑稽的,到最后大家却轻松起来。伯爵说了一些非常过火的笑话,但是说得非常巧妙。大家都不禁露出了笑容。鸟老板说了几句更猥琐的话,大家也不觉得不堪入耳。鸟夫人直接表态,更是得到所有人的认同。她说:“既然这个婊子以这个为职业,她就不应当拒绝这个人。”和蔼可亲的加莱·拉马东夫人似乎在想,如果自己是羊脂球,她宁愿拒绝别人,也不愿拒绝那个普鲁士军官。大家像准备攻克一座堡垒那样,讨论了很久,商定了每个人要扮演的角色,说话的依据以及需要采取的手段。此外,他们还部署了进攻的计划、运用的诡计和出其不意的袭击,迫使这座活碉堡自动开门迎接敌人。
然而格尔诺瑞却始终待在一旁,完全不理会这件事。大家对这个问题太投入了,以至于羊脂球走进来都没有听见。伯爵轻轻地“嘘”了一声,大家这才抬起头,她已经近在眼前了。众人顿时闭上了嘴巴,开头有些尴尬,不知该和她说些什么。还是伯爵夫人凭借她在交际场上养成的随机应变的本事,比别人更能轻松应对。她向羊脂球问道:“这次洗礼有趣吗?”
胖“姑娘”心情依然十分激动。她把到场的每一个人的相貌和姿态以及教堂本身的场景从头到尾兴致盎然地说了一遍。末了,又补充一句:“偶尔去教堂祷告,也是相当不错的。”
一直到午饭前,几位太太对她的态度都是和蔼可亲的,为的是增加她的好感,好让她听从她们的劝告。
一坐上饭桌,进攻便开始了。最初只是泛泛地谈到献身精神。他们举出一些历史上的先例,先提到犹滴和荷罗费尔纳,又提到卢克蕾蒂娅和塞克斯图斯,还有把敌军所有将领都拉到自己床上,让他们变得像奴隶那样顺从的克丽奥佩特拉;随后又讲了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这种故事只有那种愚昧无知的暴发户才编得出来,说什么罗马的女公民都跑到加布,把汉尼拔搂在怀里,甚至把他那些手下以及雇佣军搂在怀里,哄他们睡觉。凡是曾经用她们的身体作为战场,当作克敌制胜的武器,用自己的勇敢和爱抚战胜过丑恶可憎的敌人,还有那些为了复仇和忠诚牺牲了自己贞操的女人的事例都被一一列了出来。
他们还用隐晦的词语谈到了一个出身名门的英国女人,为了把一种可怕的传染病传给波拿巴,先让自己感染了这种传染病。而波拿巴在这次致命的约会中,突然感到虚弱无力,才奇迹般地逃过一劫。
所有的这些典故都用一种很得体、很有分寸的方式讲出来。大家有时还故意假装热情冲动,以激发羊脂球效仿前人的决心。
总之听了他们的这番言辞,简直会使人相信,女人在人世上的唯一使命,就是任由这些丘八大兵无休无止地玩弄自己的肉体。
两位修女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陷入到沉思中。羊脂球则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整个下午,大家都任凭羊脂球去思考。不过,本来大家一直称呼她为“夫人”,现在不知道什么原因都改口称呼她“小姐”了。好像是有意把她从已经攀登上的受人尊敬的地位拉下来,让她感到自己身份卑贱。晚饭吃到上汤的时候,弗朗威先生又过来了,依然重复了一遍原来的问题:“普鲁士军官派人来问伊丽莎白·露西小姐,是不是还没有改变她的主意。”羊脂球冷冷地回答:“没有,先生!”
晚饭的时候,同盟军的力量削弱了。鸟老板在饭桌上说了三五句,效果不是很好。每一个人都费尽心思地去寻找新的例子,但是谁也没找着。这时,伯爵夫人事先并未准备,只是突发奇想感觉要向教会表示敬意。她向那位年长的修女询问圣徒都做过什么崇高的事迹。殊不知却从她口中得知,很多圣徒都做过一些寻常人看来是犯罪的事情,可是这些罪恶只要是为了天主的荣耀和公众的利益,教会就会毫不犹豫地赦免这些罪恶。伯爵夫人觉得这是一种很有力的论据,她可以很好地加以利用。此时,或许出于一种默契,或许是暗中讨好-所有身穿法衣的人都深谙此道,也许是由于巧合或是一种助人为乐的傻劲儿,这位年老的修女为他们的阴谋帮了一个大忙。
以前,大家都以为她很腼腆,不善言辞,哪知道她胆子特别大,而且能说会道,言辞激烈。她从不受神学中决疑论研讨的影响,她信仰的教义坚硬如铁,她的信念决不动摇,而且从未有过良心上的不安。她觉得亚伯拉罕的献祭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如果上天有令,她也会毫不迟疑地杀死她的父母。在她看来,只要用意是好的,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触怒天主。伯爵夫人想利用这个半路突然杀出的同盟者,把“只顾目的,不问手段”这句道德公理做一番更具感染性的阐释。
她问那个老修女:“那么,嬷嬷,您认定只要能达到目的,无论走哪条路天主都是允许的吗?只要目的是纯洁的,行为本身都会得到天主的原谅,对吗?”
“这有什么好怀疑的呢?夫人。一种本身应该受到谴责的行为,由于产生它的念头是好的反而值得赞扬。”
她俩就这样继续谈论,讨论上帝的种种意愿,预料他的种种决策,强迫上帝去关心一些和他毫不相干的事。这些话都讲得很慎重,既隐晦又巧妙。不过这个戴着修女帽的圣女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那个妓女愤怒抗拒的防线上撕开一个缺口。后来谈话的主题稍微有点偏离,这个手挽念珠的女人谈到她会里的那些修道院,谈到她的院长,谈到她本人和她那身材瘦小的同伴,也就是可爱的尼塞弗尔修女。她们应召去勒阿弗尔照看住在医院里的几百名出了天花的士兵。她描绘那些可怜的人,详述了他们的病状。正是由于这个肆意妄为的普鲁士人,一大批本来可以获得她们救助的法国士兵正在因为感染而死亡。
看护军人本来就是她的特长,她曾经到过克里米亚,到过奥地利,到过意大利。当她讲述那些她参加过的战役时,她顿时显得像一个听惯了号角以及战鼓的修女。这样的修女似乎天生就是为了转战沙场,在战争的旋涡中抢救伤员。她们比长官还有权威,一句话就能把那些不守纪律的士兵制得服服帖帖。她不愧是一个饱经战火的随军修女,她那一张坑坑洼洼的麻脸就是一张反映战争破坏的图画。
她讲完后,大家都不说话了。因为她的话似乎产生了相当好的效果。吃完晚饭,大家很快回到楼上的卧房去了。直到第二天早上很晚的时候才下来。
午饭吃得静悄悄。为了给头天播下的种子发芽成长的时间。伯爵夫人提议午后去散步。于是伯爵按照事先计划好的那样,异乎寻常地亲切地挽着羊脂球的胳膊,和她一起有意走在最后。伯爵对她说话时态度十分和蔼可亲。像一个长辈,又带有爱摆架子的人对“姑娘们”说话所用的轻蔑语气。他称她为“我的好孩子”,始终站在他所处的社会地位上,以无可争辩的尊贵身份对待她,他直接开门见山。
“这么说,您宁愿让我们和您一样被迫留在这里,等普鲁士人吃了一次败仗,肆意凌辱我们,也不愿意通融一下,做一次您一生当中经常做的事?”
羊脂球沉默不答。伯爵用亲切的态度和她交谈,跟她讲道理,用感情打动她。他知道如何去保持着“伯爵先生”的身份,在必要的时候又表现得非常的殷勤,恭维她。他极力称赞她如果肯帮忙是多么功德无量,他们将对她多么感激。突然,他又兴奋地用“你”字称呼她,对她说:“你要知道,亲爱的,那个普鲁士人将来可以夸口说自己尝过一个美丽姑娘的滋味,这在他们国家是享受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