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缘巧合,这三个女人现在坐在同一条长凳上了。靠近伯爵夫人的位置有两个修女,她们捏着长串的念珠在祈祷。年老的一个,脸上布满了麻子,仿佛迎面中过一片霰弹子似的;另一个很瘦弱,容貌俊俏,却有着一个和肺痨病人一样的干瘪胸脯。看得出这一病态的胸脯正在被那种让人殉道、叫人发狂的信仰蚕食着。
两个修女对面的一男一女引起了车厢里所有人的注意。男的非常有名,就是被人称为民主党人的格尔诺瑞。二十年以来,他那把火红色的大胡子长时间泡在所有有民主党倾向的咖啡馆的啤酒里。他父亲本是一个糖果商,给他留下了颇为丰厚的遗产,被他和他的弟兄朋友们挥霍殆尽,最后焦躁地等待着共和政体的诞生,想趁机获得与他消耗了那么多革命啤酒相称的地位。他虽然很出名,但是被有身份的人视为危险分子。
9月4日那天,也许有人和他恶作剧,他以为自己被任命为省长。但是当他上任办公的时候,当时是办公室主人的那些杂役都拒绝承认他,最后逼得他只好走人。不过他倒是个好好先生,毫无怨言而且乐于助人。战争中,他尽职尽责地布置防御工事。他叫人在平原上挖了好些窟窿,把附近森林里的小树全都砍倒,在所有的大道上布置了密密麻麻的陷阱,敌人快要到的时候,他就马上撤回城里了,而且他对自己所做的防御工事颇为满意。现在他认为他到勒阿弗尔会更加有用,因为那里也要建造新的防御工事了。
那个女人是一个妓女,由于过早发福出了名,得了个名副其实的绰号,叫“羊脂球”。她身材矮小,浑身上下圆滚滚的,胖得要流油。手指头儿也是丰满至极,只有在骨节周围才陷进去,像是一串儿短短的香肠。绷紧的皮肤发着亮光,胸脯丰满得像要从裙袍里挤出来。尽管如此,9月4日:爆发巴黎革命的日子,1870年普法战争开始,拿破仑三世的第二帝国被推翻,资产阶级成立第三共和国。
她依然丰润诱人,受到很多人的追捧。她鲜润的气色实在是温软可人。她的脸蛋儿既像一个红苹果,又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芍药。脸蛋儿上半段闪烁着一对乌黑美丽的大眼睛,遮着一圈又长又浓的睫毛,睫毛倒映在眼中;下面是一张小巧妩媚的嘴,仿佛天生就是为接吻而生,偶尔会露出两排闪亮而且纤细的牙齿。
除此之外据说她还具备许多无法评价的但极其珍贵的点。她被人认出来以后,那些正派的妇人们就窃窃私语起来。什么“婊子”
啊,“社会的耻辱”啊,这些词虽然是轻声说的,但声音依然高得使她抬起了头。羊脂球用很大胆且富有挑衅意味的眼光向同车的人扫了一周,车内便立刻恢复了沉寂。大家全低下了头。只有鸟老板是例外,他依然用一种轻佻的眼光窥视着她。
但是不久,三个贵妇人又开始谈话了。眼前这个妓女的存在让她们突然变成了好朋友,而且是亲密无间的好朋友。她们觉得,在这个不知羞耻的卖淫女面前,她们应该把有夫之妇的尊严团结在一起,因为合法的爱情总是高于非法的自由爱情。
三个男人看见格尔诺瑞,也出于一种保守派的本能彼此亲密起来。他们用一种瞧不起穷人的口气谈论着他们的钱财。加莱·拉马东先生在棉业中损失惨重,但他很有先见之明,已经汇了六十万法郎到英国,作为应急之需。吕贝尔伯爵谈论着普鲁士人使他遭到的损害,以及牲畜被掳和收获无望带来的损失。他讲话的语气就像是一个家财万贯的庄园主,仿佛这些灾祸不过使他手头稍紧一年罢了。至于鸟老板呢,他早和法国的军需当局有过协议,把他酒窖里所有的普通葡萄酒卖给了政府,这样就使得政府欠了他一笔巨款,他现在就准备到勒阿弗尔去取。他们就这样彼此用一种轻视穷人的姿态讨论着金钱。
三个人聊得异常亲密,频频交换着友好的眼神。虽然每个人的职业各不相同,但是因为金钱变得情投意合,亲如兄弟。像是富豪协会的会员,只要手伸进口袋里,就会弄得金币叮当作响。
马车走得很慢,到早上十点钟,走了还不到四法里。遇到上坡路,乘客们必须下车徒步走过去,男人们已经下车走了三次。大家开始焦虑起来,原本应该在托特吃午饭,现在看来天黑之前都未必能赶到。每个人都在留意,想在路边发现一个小酒馆,不巧的是这时候车子正好陷到积雪里,花了两个小时才拉出来。
肚子越来越饿,大家心里也越来越慌,却没能找到一家小饭馆,或一家小酒馆。因为普鲁士人马上就要开过来了,饥饿的法国军队又经常路过,做生意的人都吓跑了。每到路上遇上农庄,先生们就跑去搜索食物,但他们连一块面包也没找到。心存畏惧的农民们,把他们的食物都藏起来了,生怕那些什么都没吃的军人们看见后就要抢走。
到了下午一点钟,鸟老板大声说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所有人也和他一样饿得心里发慌。强烈的饥饿感使大家都没兴趣再说话了。
打哈欠也会传染。一个人打了哈欠,另一个也跟着打了一个,最后每个人都轮着打了起来。依据个人的性格、教养和社会地位,有的张开嘴巴带着响声,或者微微张嘴,然后举起一只手掩住那个吐出热气的大窟窿。
羊脂球好几次弯下身子,像是在裙子底下寻找什么一样。她每次都迟疑了一会儿,望了望同车的人,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直起身子。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苍白的,眉头紧皱。鸟老板声称自己愿意花一千法郎买一只肘子吃。他的妻子做了一个抗议似的手势,随后也安静下来。每次一听到乱花钱,她心里就难以忍受。伯爵说:“事实上我也觉得饿,怎么先前就没有想到带些吃的东西呢?”每个人都开始抱怨自己了。然而格尔诺瑞却带了满满一瓶朗姆酒,他大方地邀请众人一起分享,却被大家冷冷地回绝了。只有鸟老板答应了,喝了一点,然后他把瓶子还回来,道谢说:“毕竟起点作用,可以暖暖身子,填填肚子。”
酒精叫他兴奋起来了,他建议仿照歌谣《小船上》的办法:分吃那个最胖的乘客。这种直接影射羊脂球的话,对于有教养的人来说是不堪入耳的,谁都没有搭理他。只有格尔诺瑞略略笑了一下。两个修女已经停止念经,双手插在宽大的袖子里不再动弹,坚定地低着头,肯定是在领受上帝赐给她们的痛苦,以此作为对上帝的敬礼。下午三点时,车子开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平原上,一个村子也望不见。
羊脂球突然弯下了身子,从长凳底下抽出一个盖着白色餐巾的大提篮。她先从提篮里取出一个小陶盆和一只精巧的小银杯,随后取出一只很大的瓦钵,那里面盛着两只已经切开的子鸡,四周都是结了冻的卤汁。旁人又发现提篮里还藏着不少包着的好东西:馅饼、水果、甜食等。显然这些是为三天的旅行准备的,甚至可以不必和客店里的厨房打任何交道。在这些食物中间还露着四只酒瓶的瓶颈。她取了一只鸡翅膀,就着一个被诺曼底人叫作“摄政时期”的一种小面包吃了起来。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她身上,食物的香味弥漫开来,刺激得大家张大了鼻孔,耳朵下面的颌骨绷得胀痛嘴里都流出大量的口水。几个贵妇人对这个“姑娘”的仇视变得更猛烈了,那简直像是一种嫉妒心,恨不得一刀宰了她,或者把她本人,连同她的银杯还有提篮里的各种食物统统扔到车下的雪地里去。
鸟老板用眼睛死死盯着那只盛子鸡的瓦钵子说:“真好哟,这位夫人比我们考虑得周全。有些人一向都是什么都会想到的。”她抬头望着他说:“您想来一点吗,先生?从早上饿到现在是够受的了。”他欠一欠身子:“坦白说,我没有办法拒绝,我实在是忍受不住了。打仗的时候就应该按照打仗的时候办,对吗,夫人?”然后,他向周围扫了一圈,接着说:“在这种时候,遇到乐于助人的人可真让人开心。”
鸟先生随手摊开一张报纸,铺在两只腿上,防止把裤子弄脏。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柄随身带着的小刀,用刀尖挑着一只满是亮晶晶的胶冻的鸡腿。他用牙齿撕碎了它,脸上带着一份得意的表情吃起来,车厢里发出一阵沮丧的长叹。
羊脂球用一种谦卑而温和的声音邀请两个修女来分享她的便餐时,她俩很快接受了,在含糊道了谢之后,眼皮都没抬一下就很快地吃起来。格尔诺瑞也没有回绝身边这位旅伴的赠予,他和两个修女一样在膝头上展开一叠报纸,姑且当作一个饭桌。几张嘴不停地张开合拢,合拢张开,吞着,嚼着,如狼似虎地吞咽着。
鸟老板坐在角落里吃个痛快,并低声劝他的妻子也学他那样。妻子的胃里经过一阵阵痉挛抽搐之后,终于放弃了持久的抗拒。这时候,她丈夫用婉转的话语,去请教他们的“可爱的旅伴”是否允许他拿一小块儿鸡肉分给夫人。羊脂球带着和蔼的笑容说:“当然可以,先生。”接着她就托起了那只瓦钵子。
有人自告奋勇地拔开了第一瓶葡萄酒的塞子,这时候却发现一件尴尬的事:只有一只杯子。于是只好在一个人喝完以后,擦拭一下再传给第二个人。只有格尔诺瑞,为了向羊脂球献殷勤,偏偏在羊脂球刚刚用嘴唇接触过还没有干的地方喝。
这时候,周围的人都在吃东西,巴莱维伯爵和加莱·拉马东先生两对夫妇身处其间,食物的香气散发出来,刺激得他们喘不过气来,忍受着坦塔罗斯的痛苦。忽然间,棉业老板的年轻夫人一声长叹,大家纷纷向她转过脸去。
她的脸色白得像车外的积雪,双眼紧闭,头低了下来,已经饿得失去了知觉。他丈夫急得额头直冒汗,向大家恳求援救。大家束手无策。这时候,那个年长一些的修女扶着病人的头,把羊脂球的酒杯塞到病人的嘴缝儿里,让她喝了几滴葡萄酒。那位漂亮的贵妇人动了一下,张开了眼睛,带着一丝笑意,用有气无力的语气说自己现在觉得好多了。不过,为了防止复发,老修女又强迫她去喝了一满杯葡萄酒,说道:“就是饿晕了,没其他原因。”
这样一来,羊脂球顿时尴尬无比。她的脸涨得通红,望着这四个始终空着肚子的男女旅伴,吞吞吐吐地说:“老天,我是不是可以请这两位先生和这两位夫人……”说到这里,她自知身份卑微,担心自讨没趣就没有再说下去。
鸟老板发话了:“不用多说!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家都是兄弟,互相帮助是应该的。赶快吧,夫人们,不必讲虚假的礼俗了,快点接受吧。而且我们今天还不知道能否找得着一间屋子过夜?照这样走法,我们是不可能在明天中午以前到达托特的。”他们依然迟疑不定,没有一个敢鼓起勇气说一声:“可以。”
最终伯爵解决了这个问题,他回过身来对着这个羞怯的胖“姑娘”,摆出他那种世家子弟的宽容大度,向她说道:“我们用感恩的心情来接受,夫人。”
坦塔罗斯:希腊神话中吕狄亚王。他将自己的儿子杀死,并剁成碎块,做成一道菜肴给众神吃,由此触怒了主神宙斯。宙斯罚他永远站在水中,水深至下巴。当他口渴想喝水时,水就退去。他头顶还有一棵果树,当他饿了想吃东西时,果树就自动升高。这种折磨遂被称为“坦塔罗斯的痛苦”。
万事开头难,卢比孔河已经跨过,大家就敞开肚皮,随心所欲了。提篮的东西都被吃掉了。里面还盛着一份鹅肝冻、一份云雀冻、一份熏牛舌,好些克拉萨那的梨子,一方主教桥的甜面包,好些小甜点和一罐满满的醋泡乳香瓜和圆葱头。羊脂球和所有的妇女一样,喜欢吃生冷的蔬菜。
吃了这个“姑娘”的食物自然不能不和她说话。所以大家聊了起来。最初,大家还很谨慎。随后,见她说话知道分寸,大家也就随和得多了。巴莱维和加莱·拉马东两位夫人本来就都很懂得人情世故,知道怎么样做才能既礼貌又不失身份,尤其是伯爵夫人,摆出一副一尘不染而又平易近人的贵妇人姿态,表现得尤为和善。不过那个高大强壮的鸟夫人向来比较呆板,说得少吃得多,仍旧是一副顽固不化的样子。
话题自然而然转到了战争上。他们诉说着普鲁士人的残暴和法兰西人民的英勇事迹。一群忙于逃命的人却在赞扬着他人的勇气。不久大家开始谈论起各自的经历了,羊脂球怀着一种真挚的情感,用姑娘们表达天然的愤怒经常使用的那种激烈语言,述说着自己怎样离开鲁昂。她说:“开始我以为自己能够坚持下去,家里本来储藏着很多吃的东西,我宁愿供养几个士兵也不想背井离乡。但是等到我看见了那些普鲁士人的时候,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他们实在太让人生气了。我愤恨得哭了一整天。倘若我是个男人,就会冲上前去!当我从窗户里望着那些戴着尖顶铁盔的肥猪猡,我的女用人使劲地抓住我的双手,免得我把屋内的桌子椅子砸到他们的脊背上。随后,有几个士兵要到我家里来住宿。一进门,我就扑过去,掐住了第一个猪猡的脖子。掐死他们一点都不比掐死其余的人难!如果没有人抓着我的头发,我绝对可以把那个人结果掉。事后我不得不藏匿了,然后找着个机会就逃了出来,现在就到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