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币代表土元素。星币侍从,亲近世事,亲近大地自然,踏实稳重。他们的身上总是散发着故乡的气息,惹人怀想、思念。少年,在记忆深处保有自留地,总能回去浇浇水,种种小菜。
这自留地又和故乡重合,是哀而不伤的,乡愁。
大地上的父亲
文/王明明
这是一段垄的尽头,叫父亲的男人蹲坐在那儿,在一截枯死的糟烂水曲柳上。
陪伴父亲的,是正午的日头,日头将大把大把的光洒在垄的另一端,在豆秧的头顶升腾起一层水波样的纹,成了立在远处的一面水墙。
父亲定睛看着水墙,一波一波氤氲着。这会儿约莫有十二点了,他没带表和手机,单看日头,和他眼前走完的两个来回共八段垄,他对自己的判断确信无疑。父亲想到了时间。
有时,父亲觉得时间这东西真奇妙,想着三天前自己还在南方的城市里陪着儿子和刚满月的小孙子,还有伺候小孙子的儿子的母亲。在那四十摄氏度高温的南方,一家人抱成一团。可现在,他成了东北大地上被烤得无处躲藏的蚂蚱。
同样是热,南方和北方的热法却不尽相同。南方热得人黏黏的,北方则热得人干干的。弯腰扎在豆秧里的父亲,一扎一上午,憋得他五脏六腑都是热气,他想大声吼出来,对着前后左右的大山。想了想,还是憋住了。
那股污浊之气在他身体里游走了整个上午。清早一进地,父亲就发现哪里不对头。他沿着五十多亩的方形黄豆地走了一圈,发现山坡最下面靠近林子的那二十几段垄苗出得很不齐整,典型的营养不良。是秧苗播浅了?或者肥料没用足?父亲不得而知。不得而知的父亲在心里就埋怨起南方的儿子和儿子的母亲来,埋怨他们一个月前把他叫了去。走得匆匆忙忙,地终究没种好。
能宽慰父亲的,就只有小孙子的照片了。父亲走完第一个来回时,就忍不住想看一看小孙子的照片,他又怕这股劲一旦没忍住,终究要耽误了今天的任务。叫父亲的男人喜欢给自己定下一个又一个任务,那些任务被高质量地完成后,自己的地就把别人家的都比下去了。父亲喜欢那种骄傲。
现在,叫父亲的男人准备吃午饭了。午饭是他蒸得失败了的馒头、两根院子里摘的黄瓜和小卖部里买来的黄豆酱。打开挎包,他却没直接掏午饭,而是把小孙子的照片先掏出来了。他那刚满两个月的孙子,他叫他小浑蛋。这小家伙太浑蛋了,总是不睡长觉,他在南方的一个月来,他和小浑蛋的奶奶每夜都得被折腾醒至少四五次,折腾得白天成了蔫茄子,想笑都没力气。小浑蛋还特别爱耍人,有一次,小浑蛋坐在他的身上,玩得正起劲,毫无预兆地,一泡屎拉了父亲一腿。还有一遭,他把小浑蛋高高举起,小浑蛋的小鸡鸡就呲水枪似的喷射了他一脸。父亲高兴地拨弄着小浑蛋的小鸡鸡说:“就是这个,老值钱了,这辈子啊——你就——有得奔头了。”父亲这话是说给儿子的,一副自言自语的模样。
父亲看着儿子给他准备的小浑蛋的照片,心满意足地笑了。没人看见他的笑,除了照片里的小浑蛋。照片里的小浑蛋正在他给买的婴儿泳池里游泳,泳圈往脖子上一套,小浑蛋的大脑袋挤在泳圈外面,看得人合不拢嘴。
这张被儿子放大成A4纸大小的照片里,小浑蛋就像个大孩子似的。父亲想着:该把它放在哪儿呢?他左右环视一圈,把照片放在了屁股下那截枯死的水曲柳上。
黄瓜腚往远处一抛,午饭就算是吃完了。父亲分秒未停,拿起镰刀准备开工。他再次扎进黄豆地里时,回头看了眼身后的照片,心里一阵欢喜,便又转身,把照片收进了兜子里。
这么一拿一收,沮丧的心情好了一大半。沮丧其实从昨天就开始了。从昨天他回到暂别一个月的家里开始,一直持续着。回到家里,他发现堆放在家中院子里的准备榨油的一袋黄豆被耗子给嗑了;接着,他发现半个多月的阴雨天把仓房里的大半袋米给捂霉了;然后就是今天一大早的一锅馒头蒸失败了;等他今天一早到地里时,他发现一个月前播种好的秧苗明显比别人家的矮了一大截,不服输的父亲今年要输了。他气得直骂娘。
这五十多亩、布满半面山坡的黄豆地,头一遭让叫父亲的男人高兴不起来。
时间变得很慢。一段四五百米的长垄,父亲比平时多走了半个钟头。到地的另一头时,他已经直不起腰了。真是老了。叫父亲的男人慨叹道。他一个捂腰的动作,想到了十年前的儿子。
十年前的那些暑假,儿子常被他按在拖拉机上,拉到这片汪洋豆地里来,被他名曰“体验生活”或者“暑期社会实践”。他还记得儿子第一次到地里时的情景。最开始儿子干得很起劲,父亲、母亲和儿子,人手一把镰刀,每人四段垄,从地这头并排出发。开始时,儿子发奋跟着他和母亲,跟他们保持几乎相同的进度。没过一个来回,儿子就厌倦了,他开始抱怨,开始找各种理由磨蹭时间,把他的时间磨蹭得老长老长。垄沟里醒目的高草儿子没法蒙混过关,至于那些长在垄台上、被豆秧掩埋的,儿子就顺理成章避而不见了。即便如此,儿子仍叫苦连天,每次从垄沟里出来,儿子都一手捂着腰,嘴里嘟嘟囔囔,像他现在一样。
父亲视而不见。父亲也心疼。三伏天,头埋在黄豆地里,汗水蚂蚁样地在浑身上下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地盼着阴天,可一旦没了日头,蚊虫又从来不会放过你。儿子气不过,脱下长袖衬衣,赤膊上阵。父亲说他不听,一天下来,儿子的脊背被烤得通红,第二日,就活脱扒下一层皮来。
父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叫父亲的男人并未打算终止对儿子的“折磨”,儿子已经是十几岁的男子汉了。自己十几岁时,连个家都没有。叫父亲的男人想起自己五岁就被过继给了自己母亲的妹妹,在他姨家一待十几年。那个年代,说被当成奴隶了也不为过。儿子现在,起码还有个家,有他的亲生父亲和母亲。
布谷鸟在山谷里叫个不停,直叫得父亲忍不住难过起来。父亲觉得儿子不要他了,儿子怎么就去了那么远的南方呢?远得现在他看不见他、够不到他。父亲真后悔十年前默许了儿子的高考志愿,他也真后悔在儿子大学毕业征求他意见时给了他那么多自由。儿子是自己生的,为什么不自私地留他在身边?他甚至觉得是自己对儿子的折磨把儿子吓跑了。现在,儿子彻底飞走了;现在,好像一家人都不要他了、抛弃他了。可他忘了,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儿子叫过他,不止一次地。儿子说:“爸你来南方跟我们一起过吧,这么大岁数别折腾了,你一个人在东北我也不放心。家里太闭塞了,有个头疼脑热的,连个像样的医院都没有。”儿子想到那个仅有几十户人家、即将被划为棚改区彻底从地球上消失的叫作六场的地方,哽咽了。父亲突然就很看不惯儿子的这副懦弱样子。父亲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看不惯他这样。小的时候,在儿子比现在的孙子大不了多少的时候,直呼他姓名,甚至对他拳打脚踢,他也真生气过。那时,父亲真希望儿子是个听话、懂事的儿子,可是当父亲用他的强势塑造着儿子,并且真的让儿子在漫长的青春里对他言听计从的时候,他又有点不喜欢儿子的这副样子了。父亲狠了狠心,做出了不跟儿子走的决定。他知道,儿子在南方的房子还在按揭,还欠着银行二十几万,他想为儿子再拼一拼。其实儿子也理解父亲,儿子没再强求父亲。
这样一个午后,父亲在家乡的土地上想着儿子。原本是想孙子的,不知怎么,就想到儿子头上来了。他记得小时候的儿子真调皮,刚上小学那会儿儿子不爱读书,总是三番两次逃课躲到姥姥家、同学家、邻居家,气得他火冒三丈,把儿子从床底下或者沙发底下提溜出来,跟提溜条小死狗似的,一脚踢出好几米远。他经常这样干。经常是清晨下地时,拽儿子上他的拖拉机,拖拉机开到林场子弟学校时,他把车熄了火,二话不说跑到车斗上,一脚把儿子踹下车。那时,他压根想不到,儿子有朝一日竟会爱上学习,而且在学校里拿到那么多荣誉,给父亲在林场里撑足了面子。父亲开始回忆,从何时起,他和儿子之间没有了这种身体接触的,即便是暴力的,他都万分怀念。可他记不起来。他怨恨起自己脑袋不中用,这都记不住,这一辈子他还能记住个啥?他只知道眼下他和儿子之间就连语言交流也变得惜字如金了。父亲突然伤心起来,他想自己要是还有个女儿,或许可以跟她诉诉苦,可偏偏这个带把儿的,他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这辈子,他唯一能说上话的是儿子的母亲,如今,她也不在身边。
父亲在伤心中又走了一个来回,日头又偏西了一大截。走完这个来回,父亲仍旧提不起精神来。四五百米的垄,父亲一天最多也只能走四个来回。他完全没料到意外竟发生在他收工前的最后一趟上。还差最后几十米要到头时,他发现一株割了两刀都没除掉根的水柏子草。他就用手去薅。谁知猛一用力,他的手指触到了一块坚硬的东西,再一用力,一股钻心的疼瞬间蔓延到整个右手臂。抬起一看,血就从食指和中指的尖上流了下来——是一块半个巴掌大的碎酒瓶。
“真他妈倒霉。”父亲骂了一句。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约莫半小时前,隔壁地里的老张刚刚收了工。现在,整片山就他一个人了。他用左手试了试右手,断定没伤到筋骨,可两根手指上的每个口子都足有一寸长,伤口外翻着,整个手掌瞬间就被血染红了。
父亲脑袋一转,把自己的的确良衬衫袖口撕了一条下来,他发现袖口有些脏,就先把裤兜里仅有的一张卫生纸垫上,再将的确良袖口生硬地缠裹上。叫父亲的男人第一次良久凝视自己的双手,那些痕迹几乎将掌纹线都淹没了,砂纸似的。再看几根粗壮的手指,就像笨拙的擀面杖。父亲想要不要到十几公里外山下那个有卫生所的林场去检查检查,最终他放弃了这一想法。
父亲的手臂疼了一整晚。血是止住了,包着布却不灵活,干什么都费劲,他索性连晚饭都懒得吃。邻居送了一大碗大子。邻居走后,父亲看着灶台上的那碗大子,自尊心被烫焦了般,反倒更不想吃了。
父亲定睛躺着,望着顶棚,兀地想到好多年前他和儿子还有儿子母亲一齐下地的场景。想起那一次,他们一家三口顶着瓢泼大雨从八公里的黄豆地骑车往回赶。每个人都满载而归,临回来时采了三大筐猪草。他们骑车到老大桥时,大雨模糊了父亲的双眼,狂风推着父亲,一个趔趄,连人带车从桥上栽了下去。河水卷着猪草飞流急下。好在儿子和儿子母亲及时把他从河里拽了上来,人没伤着,全身来了个透心凉。儿子看着他,儿子母亲看着他,他也看着他们,三个人笑得前仰后合。
那笑声,即便在今夜,都依稀听得见。月光皎皎,星空绽放如花。这一夜,年近六旬的父亲躺在炕上,辗转反侧。父亲始终逃不出心理的脆弱,他似乎在这一夜窥探到了他之所以讨厌儿子那副懦弱样的真正原因。父亲发觉自己害怕很多东西,他害怕跟儿子儿媳一起生活,虽然一个月的相处证明了儿媳是个孝顺的儿媳,可父亲总是难逃寄人篱下的心理负担,即便儿子的房子他掏了大部分首付。他会忍不住拿在儿子姨奶家度过的那十几年的童年比较。进而,父亲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他想起20世纪40年代,他父亲带着他母亲来到六场时的场景。那时,整整两年在关内忍饥挨饿的他的父亲发现了这块新大陆,那个干瘦的男人在到达东北的第一时间,没有夸夸其谈,也没泪流满面,而是深深地跪倒在地,用尽全身力气亲了大地一口。
父亲对儿子说过,他其实并没看见这一幕,这一幕是儿子的大伯讲给父亲听的。
父亲有时会想自己为什么不能跟了儿子去。他想或许是因为自己父亲的这一吻,这一吻,让他不能这么轻易地离开脚下的土地,虽然自己父亲早已深埋北山很多年。
父亲也会觉得自己真是没自己的父亲那么勇敢,他当年能拖妻带口从关内来到东北。而自己呢?自己得要有多大的变故才肯走出脚下的土地?他不得而知。
父亲不知道的是,这一夜,儿子也在想父亲。这一天,刚好孙子满三个月。
儿子回忆起小浑蛋才出生时的样子,发现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的模样了。他的模样跟现在比,相差太大了。
儿子发现自从小浑蛋降临后,他就变成了一个谨小慎微的忐忑小男人。起因就在于小浑蛋出生刚满一天时就被转进了省城儿童医院。小浑蛋出现了呼吸困难、下肢硬肿的症状。医生初步诊断不排除鼻腔先天畸形,不排除器官发育不完善,也不排除先天性脑病,接着小浑蛋被留在了儿童医院里。儿童医院新生儿科是无陪护科室,他们完全不知道小浑蛋在里面的情况,他们能做的就只是等待加祈祷。他们住在省城的廉价招待所里,没了魂魄,整日以泪洗面;他们想小浑蛋想得心直痒痒,却只能打开手机对着照片发呆。这一切,儿子没有跟当时远在东北的父亲讲。儿子知道父亲在种地,正是春忙时。有两次,当父亲打电话来询问孙子的情况时,他们想方设法编造理由。该如何应对父亲的询问,为什么从没听到孙子的哭声,以及为什么父亲在电话里总能听到一列列火车的轰鸣?他家附近哪来的火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