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我都没有见到骆以娜和罗文勤。那个时候我开始把精力投入课业里,努力适应教室和图书室来回转换的生活模式,走在校道上,越来越多的面孔变得熟悉,点点头或者打声招呼,都给新生活带来一种步入正轨的错觉。和寒阳在图书室复习功课的时候,我总是会忽然停下来,跑到露台上去吹风,手上拿着书却从来不翻。
转眼到了十二月,尽管白天出门仍然汗流浃背,但到了夜里气温还是在不经意间降了下来。
那天晚上约了骆以娜和罗文勤去酒吧,寒阳答应我会来,最终却爽约了。
花犯酒吧的灯光是猩红色的。骆以娜笑着说:“陆杰你的肤色在灯光下更深一层了。”他们两个人坐在我的对面,音乐时不时地盖过讲话的声音,但又无关紧要,这闲散的对话漏掉一些也无妨。那天,漫无边际的对话持续到后半夜,罗文勤喝掉杯子里的最后一口酒之后,我们终于决定到大马路上去走走。
骆以娜从巨大的背包里取出了那双耀眼的直排轮,罗文勤一直夹在腋下的是那架在往后经常出现在我视野里的滑板。罗文勤说:“陆杰你的表演自行车在这时候难得的协调。”马路已经空了,呼啸而过的零星车辆在路灯下都没来得及留下影子,我想那天晚上一定是酒精在起着某种作用,所发生的一切,都那么迅速、敏锐,带着爆发力。
一路上伴随着骆以娜的尖叫,如同飞翔一般。几次从车辆边滑过,我清晰地察觉了风从手臂上打过,呼呼作响,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被远处斑斓的彩灯涂抹得光怪陆离,胸口是温热的风,我在每一个拐弯的地方都有恶心的感觉,却抑制不住热烈而无所顾忌的兴奋感。在音乐广场边上我停了下来,他们两个人默契而安静地走向堤坝,那里礁石林立,浪花滚滚。
和黑暗中的那些情侣相同,我们坐在台阶上听着涛声,心脏还在猛烈跳动着,夜幕中,看不清彼此的脸庞。
我很难再记起来那场小规模的争吵是如何爆发的了,准确地说,是骆以娜和罗文勤的争吵。我想骆以娜那白皙的脸颊在黑暗中一定涨得通红,她异常愤怒,我相信,那也是酒精的缘故。就如在沙滩的那个夜晚一样,而这场争吵似乎关于隐瞒。
也是那晚,我才知道,骆以娜已经为去法国念硕士准备了那么长时间,在那个冬天结束的时候,如果一切顺利,她就能拿到法国的签证,然后在夏天再次降临鹭岛之前,登上飞往巴黎的某个航班。而罗文勤和我一样,直到这个时刻,才知道这些。
骆以娜说:“你为什么不和我去法国?”罗文勤压低嗓音:“你根本没有告诉过我。”“你难道一点都没有察觉?”骆以娜在黑暗中站了起来,“我和你说过,想让你陪我去看铁塔在夜色里亮起来,那种斑斓的色彩……我告诉过你。”
罗文勤一言不发。“我一个人怎么敢去,如果我被那些法国男人搭讪了怎么办?你说过,在巴黎的地铁里连眼神接触都是危险的信号,我怎么敢一个人去!你知道我想去,你为什么不陪我去?”
“你醉了。”“没有!你还说你的跆拳道世界第一,可以打趴任何想搭讪我的人!
我都记得,我哪里醉了?!”骆以娜趔趔趄趄顺着台阶往上走,“你就是不想告诉我你在想什么,我要走了。”我在黑暗中摸到了放在我身边的那双直排轮。不知道骆以娜什么时候已经把直排轮脱了下来,她爬到了堤坝上,光着脚顺着堤坝走了。罗文勤连头都没回。远处海面上似乎起了星火,若隐若现、亦真亦幻。我看那星火闪烁,始终没有和身边的罗文勤说话。到后来我们要走下堤坝的时候,那些星火似乎在某个瞬间都消失不见了。我忽然发现,海浪的声音变得异常遥远。我的书包里装着骆以娜的直排轮,沉得难受。
4
距离圣诞节还有两个礼拜。那天上午有系主任的课,他在临近下课的时候漫不经心地提起圣诞节假期,提醒我们每年都会举行的圣诞舞会今年照旧,让我们适当准备,献歌献舞都热烈欢迎。系主任合上自己的公文包,微笑着看着大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我们今年的舞会还有来自法国的客人,大家到时候千万不要怯场。”
我和寒阳坐在一起,看着系主任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寒阳说:“今年据说还是巨大的黑森林蛋糕和没有奶酪的干硬法棍。”我有些不想去,扭过头对他说:“真是一点创意都没有。”他摇摇头:“你可真难伺候。”我站了起来:“实在没什么兴趣。”
走出教室,走廊里都是下课的同学,我们顺着人群朝着大厅外面走去。
去食堂的路上路过篮球场,我看见了骆以娜坐在球场边的树下。寒阳也看见了她,我条件反射地四下张望,终于在对面的球场上找到了罗文勤的身影。堤坝的那个晚上之后,骆以娜和罗文勤就仿佛消失了,一直没有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寒阳笑了笑:“看来和好了。”我没有接下话茬儿,只是觉得,有些异样的感觉。两个礼拜的时间很快过去,寒阳说他要去舞会当侍应生,法国语文学系的几位老师都要上台献唱,他负责给他们搬送话筒。后来想想,碰巧寒阳去了舞会,否则我也无从知晓骆以娜那天晚上的反常。
还记得舞会前几天,我在图书室里,寒阳已经回了公寓,约莫十点钟光景罗文勤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是有事情需要我帮忙。十二月中旬夜里的风很冷,我中午出门时只穿了背心,刚走出图书室的大门就不停地起鸡皮疙瘩。
罗文勤和骆以娜在图书室外的台阶上坐着。骆以娜戴了个红色的帽子,衬托出她雪白的肌肤,她对着我大笑:
“啊哈,陆杰你怎么这么黑?”罗文勤站了起来,却没有说话,骆以娜扯着他的书包若无其事地对我说,“陆杰,今晚你的书桌我征用了。”我没听明白,估计一脸茫然,骆以娜看见我的表情,咧开嘴,凑了上来,“今晚我要在你和寒阳的公寓刷一夜的题。”
“要考试了?”“是啊,就你们那里不断电……学校对你们这些小朋友可真好。”她把帽子摘下来扔在罗文勤的手里。
我给寒阳打了个电话,寒阳听完说:“我没意见,反正我要睡觉。”“放心,我困了就去跟陆杰挤,不会骚扰你的。”骆以娜对着免提大声喊道。
我笑了,寒阳在电话那头旋即应声道:“陆杰简直是求之不得。”罗文勤终于开了口,对我说:“今晚就麻烦你们了,我得先走了。”骆以娜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撒起娇来:“你真的不送我去?”“陆杰会带你过去的。”
骆以娜把头一仰:“慢走不送!”罗文勤走下台阶,又回头补了一句:“如果她在你们公寓发疯,记得给我电话。”
“晚安啊小罗。”骆以娜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看着罗文勤离开的背影,我第一次察觉到了一丝诀别的意味。
洗完澡我才发现忘了拿浴巾,想了想就喊寒阳帮我去阳台取,结果送来的却是骆以娜,我拉开浴室门赤身裸体地站在她面前,脸上瞬间火般热辣辣的。骆以娜面不改色,说:“都看过了你还害臊什么。”说罢潇洒地转身离开了浴室,我穿完衣服走出浴室的时候,寒阳刚刚买了水回来。看见骆以娜,我有些小小的尴尬,寒阳似乎什么都没有察觉。
骆以娜说她在准备出国的考试,那个夜晚,直到躺在床上睡去之前,我都在思考是否应该开口问问她,罗文勤现在对于她要出国这件事情究竟是什么态度,但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不知道什么缘故,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那种隐隐不安的感觉,分明与我无关却又那么真切。我的脑海闪过那句烂俗的“暴风雨前的宁静”,只是还没来得及去多想,我就睡着了。
朦胧的记忆里,只记得骆以娜坐在书桌前,开着那盏暗黄的台灯,手里拿着一架纸飞机,像个心智没有发育的小孩,嘟嘟地拿在手里来回飞旋。那天晚上,她翻看的一直是放在书桌上的那些小说杂志,那一摞试卷放在手边,根本不曾翻动。
在舞会现场当侍应生的寒阳给我发了一张照片,穿着洛可可长裙的骆以娜独自坐在后台的沙发上看着手里的剧本。我前几日偶然知道她要在莫里哀的戏剧里扮演一个华贵的夫人。照片里看不清神色,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觉得眼前的这个画面正在莫名地泛起一阵淡淡的哀怨来。
我对那五层的黑森林蛋糕终究没有兴趣,便躲在公寓里上网。这个夜晚异常平静,我自然不会想到,这平静的夜色下将要发生什么。
寒阳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打算洗澡。他在电话里说:“骆以娜没有谢幕就走了,戴着鸭舌帽把脸都遮住了。”
“罗文勤呢?”“他今晚没有来参加舞会。”“好……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我给罗文勤打去电话,听到的却是那甜美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我挂断电话,再打给骆以娜,听到的是同样的声音。
我在书桌前坐了片刻,起身出了门。走廊上刮起了一阵风。
5
在隧道口停下自行车,口袋里的手机正在嗡嗡地振动着,是骆以娜打来的电话。我接起电话,就听见她对着我喊:“陆杰你在哪里?!快点来陪我……”
“你在哪里?我现在过去。”“我在竹林边。”“竹林?学校里吗?”
“我不知道啊,反正就是在竹林边,你怎么这么笨啊?要是文勤他肯定知道在哪里。”
“你等着,我过去。”“快点啊……”
风凉飕飕地划过我的脸,头顶上的树叶哗啦啦地响。我给寒阳打了电话,说:“寒阳你知道哪里有竹林吗?”寒阳在电话那头一愣,问道:“怎么了?”我顿了顿,说:“骆以娜说她坐在竹林边。”寒阳又问:“她喝酒了吗?”我道:“喝了,话都说不清楚。”
“我知道她在哪里了,你去芙蓉湖边,靠近艺术中心展厅的位置。”“那里有竹林?”
“就是我看天鹅的地方。”电话旋即被挂断了,我重新骑上自行车,大脑一片空白。骆以娜酒量极差,这是众所周知的,今天晚上提前离开礼堂,寒阳虽然没有看清她的神色,但也大概能知晓有事情发生了。耳朵边呼呼作响,路灯昏暗地晃着影子,我骑在自行车上,猜想是罗文勤又和骆以娜吵了一架吧。似乎只有这个答案了,而且,今晚都不见罗文勤的踪影,似乎也在说明这个答案的准确性。
找到骆以娜的时候,她正躺在湖边的长石椅上,大睁着眼睛,望着灰云密布的夜空,一动不动。我把自行车一扔,快步走了过去,她却没有任何反应。夜色迷茫,边上是人工培育起来的竹林,清瘦的竹子挤在一起,竹叶落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这个角落里没有路灯,来往的人也少,借着远处的灯火,在昏暗中有种难得的清闲气氛。
我在石椅上坐了下来,骆以娜蜷着腿,仍旧望着天空。我看了看湖面,远处灯光稀稀落落掉在水面上,晃晃悠悠的。傍晚时,是时常能看见优哉游哉的黑天鹅的,只是现在夜深了,它们都到湖中小岛上过夜去了。
我也不说话,四下里静悄悄的。秋天一来,连虫子都叫得少了。她突然开口了:“陆杰你能陪我喝酒吗?”
“你还有酒吗?”“有!”她挥了挥手,“我包里还有!”“等会儿陪你喝。”“让我再躺会儿。”说完她又沉默了。
我那时候想,如果骆以娜一言不发,那么这个夜晚一定可以在寂静中慢慢过去的,她睁大的眼睛在夜色里闪着微弱的光,像是丢失了心爱玩具的小姑娘,蜷着腿在这湖面吹来的风中,用无声在表达遗失玩具的委屈。午夜早就过去了。她说:“陆杰。”我嗯了一声,她问道:“你觉得我喜欢罗文勤吗?”我没有选择的余地,答道:“当然喜欢啊。”她忽然端坐了起来,看着我的眼睛:“你真的这样觉得吗?”我点头,她的表情变得模糊不清,却在下一秒钟忽然羞涩起来,仿佛我窥探了她的秘密。那时的我,做出那样的回答,实在是无可奈何的。
她盘起腿,靠在椅背上,也望向湖面。包里的啤酒被她拿了出来,她递给我一听,说:“陆杰你会玩滑板吗?”我嘣一声扯开拉环,摇了摇头:“不太会玩。”她又问:“你知道在滑板上飞起来是什么感觉吗?”我沉默着又摇了摇头,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也给自己开了一听啤酒,仰头喝了一大口。
我没有制止她。她突然哈哈笑出声来,我却已经平静了。她就像忽然找到了值得开心的东西,对着我眯着眼笑,我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看见她雪白的肌肤,透着酒精带给的红色,如同一副鲜艳的面具。她应该要醉了,我心想。
“陆杰你的跆拳道也很厉害吧?”“还好,你要学吗?”我想开个玩笑,却显得猥琐。“才不学,你告诉我啊,跆拳道比赛用不用手啊?”她露出微笑,却把视线从我脸上扭开了。“以娜,你要不要找个地方睡觉?”“随便你。”她满不在乎地说,“我听你的!哈哈!”
我在很久之后才知道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寒阳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他在往后的某个不经意的午餐时间告诉我,罗文勤那个晚上的缺席,是因为他的前女友从北方来到鹭岛。“前女友又变成了女朋友,”寒阳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所以他不可能出现在观众席里。”
我低头吃饭,笑了笑,问寒阳:“你觉得骆以娜喜欢罗文勤吗?”寒阳笑了:“难道不是吗?”我说:“罗文勤说,他没觉得骆以娜喜欢他。”“胡说。”寒阳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我看着他,却说不出话来。
那晚,喝完两听酒后,我带着骆以娜在附近的旅馆开了一个房间。她躺在床上很快睡了过去,我坐在床边的地板上,用手机看了一个晚上的三流小说,天快亮的时候我也睡了过去。醒来时我还坐在地板上靠着床沿,身上披了条毯子,骆以娜已经醒了,坐在床上望着墙壁静静地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