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虚的人生比艰难的人生更折磨人。李清源的身体越来越弯成一张弓的形状，整个人就像被重物压着一样。苟活的人未必就比死去的人来得幸运。活着，却无法从阴霾中解脱。双手一旦染上鲜血，就再也没办法干净如前。每一天都活在恐惧与罪恶感之中，睡梦中都会出现死去的人的面孔。过去的李清源还能凭借他强大的意志来压制内心的恐惧感，可也不能每一次都可以。现在虚弱的他更加不能压制内心的恐惧感，任凭那些记忆的亡灵对他施行精神压迫。这，就是死去的人对活人最有力的报复。
失去记忆的李清源开始怀疑自己的本性。他失去了记忆，便不敢信任现在的自己。他害怕自己遗忘的正是那些恐怖血腥的记忆，过去的自己真就那么残忍凶狠，嗜杀成性，甚至连亲密的朋友都没有放过。他不愿相信，不敢相信，但不断有声音冒出来控诉他的罪行，让他不得不相信。
“我真的……是杀人……恶魔？……”李清源痛苦地蹲在地上，眼神飘渺空洞，无法接受那样的现实。他的意志力在消失，孤独﹑罪恶感﹑怨念却在不断地向他靠拢。
为何世界混沌成一片，那么虚无，掩盖了所有的罪恶！脚下的是大地，是深渊，还是尘土？头上是否还有北极星，月亮，灿烂的星空？为什么只有一团团丑陋无比，漆黑无比的黑色瘴气？前方，究竟在哪儿？光又去了哪？
“啊——”
李清源开始嘶吼，试图用自己的嘶吼来掩盖自己内心的恐慌。然而他并没有因此获得一丝安全感，只觉得周遭的瘴气像是一条巨大无比的透明胶带把他捆住，不断地把他勒紧。最后将他的嘴巴，鼻子都给堵上，让他无法呼吸。
“报应，这是报应！哈哈……”
不断有声音重复着这一句话，带着嘲讽，怨恨，敌意，还有快意。
李清源感觉他的头似乎要炸裂了，用双手堵住了耳朵，不愿再听那些冷言冷语。伴随着无边无际的痛苦，一幅幅恐怖而残缺的画面开始在他脑海里闪过。
先是一个失去双眼的男人在朝李清源微笑，眼睛里流出的血顺着他的脸庞滑到了他的嘴里。那男人还很满足地用舌头舔去，呵呵地冷笑起来。
再是一个披头散发，浓妆艳抹的女人亮出骨节分明的双手，摆出一副要扑上来掐住李清源脖子的样子，嘴里嘟哝着咒骂的语言。
又有一个四肢残缺的男人在地上艰难地爬行，爬一步，笑一声，骂一句。
还有个脸色苍白的少年背对着李清源，手里捧着一本沾满鲜血的书，回头朝李清源露出虚弱迷茫的微笑。
……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脑海里突然会出现这些东西？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那么折磨我？……为什么！”李清源大声地咆哮。咆哮声在空旷黑暗的世界里飘荡，没有回音。李清源绝望地倒在地上，双手抱住疼痛难忍的脑袋。
双眼不知不觉染红。
当一个人的内心被掏空，总会有杂质乘虚而入。李清源的内心被掏空后，恐惧占据了所有的空间。人如果只剩下了恐惧，那么内心世界就再不可能出现光。离光越远，世界越漆黑冰冷，恐惧越是挥之不去。
“李清源啊，你在说什么蠢话？”
周围的嘈杂声散去，凭空产生的声音让李清源听着奇怪。单单从这一句话里，便听出说话之人的阴险狡诈，让人觉得那人要么是一个善于钻银取巧的商人，要么是翻云覆雨的大谋略家。反正，一定是个城府颇深的人。
“你是谁？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李清源睁开眼睛看四周，发现漆黑的世界有了一丝火苗。那火苗很渺小，很遥远，似乎一阵风就可以将它彻底扼杀。
“我是谁不重要。我只想告诉你，与其活在痛苦与恐惧中，不如站起来，去击败痛苦，击败恐惧。强大的人，不会有痛苦与恐惧。”
“那怎么变强大？怎么击败痛苦与恐惧？”李清源紧紧盯着那一朵火苗，发现那火苗在缓缓靠近他。火焰变得越来越大，形状越来越分明，他的世界因此有了一点光。
“你只要将双手掐住脖子，屏住呼吸三分钟，就可以忘却所有痛苦与恐惧。哈哈，试试吧，这是忘却痛苦与恐惧最有效的方法！”
李清源像一只迷路的麋鹿，只是静静地站立着，似乎在思索问题，但又似乎只是发呆。他没有照办，他知道这是自杀。死亡可以摆脱所有痛苦与恐惧，但死亡不能摆脱罪恶感。哪怕要死，他也要心安理得。不洗脱罪恶感，就死不瞑目。
“真是居心叵测。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为什么也想害我？”
“不不不，我怎么会想害你。我害你，对我没有任何好处。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但作为一个弱者死去，那就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何必对那些死在你手上的人抱有怜悯，抱有愧疚？何须质疑当初的自己？你从来都没有错，你杀的每一个人都有他们该死的理由。弱者，本来就不配活在世上。”
火苗移动到了离李清源只有五十步远的地方，已经能隐约地看到对方的模样了。是一个身材高挑，长发过肩，穿着复古的青衫长袍的男人，这样的容貌多多少少让李清源感到奇怪。
“你凭什么说这样的话？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难道只有少部分强者才有资格活下来吗？你的内心也太黑暗了吧！”李清源不由得握紧了双拳，眉间露出一丝杀气。他无法接受那个男人偏激的想法，更厌恶那男人说这话时“我就是真理”的样子。
“哈哈哈！”青衫长袍男人仰天大笑三声，又露出一副不屑的模样，“李清源，你这是在跟我说笑吧？这样的想法是你该有的吗？”
“你那样的想法才不该有。”
“呵，那么你该如何向那些死在你手上的人交待？你凭什么杀了他们？不就是因为他们太弱了吗？”
“胡说，他们，他们，不是我杀的！”李清源的瞳孔顿时放大，被愤怒染成玫红色，
“不，他们就是你杀的！你逃避也没有用！不信你看看双手是否有血的痕迹！”
李清源颤巍巍地伸出双手，凝视了自己的双手一会儿后，失望地闭上了眼睛。杀戮是人性泯灭的开端，也是噩梦的开端。他看见自己的双手在滴血，世界也在崩溃，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撑起他的世界。
“李清源，你就承认吧。承认了有什么大不了？完全没有必要为此而感到懊恼与恐惧，杀戮让你变得更强大。掌握无尽无尽的力量，凌驾于所有人之上，享受弱者的膜拜，剥夺弱者卑微的幸福，才是人活于世最快乐的事！”长袍男人露出了凶恶的嘴脸，内心的残暴在此刻暴露无遗。
“呵，你居然会觉得杀戮是一件乐事……可我不是你。我不想杀戮。尽管过去我可能由于各种原因犯下了杀戮的罪恶，但我真的不想再让双手沾满鲜血。你以为杀戮是游戏吗？你以为强者就可以随便剥夺弱者的生命吗？你以为掌握了力量就无比强大，没有痛苦与恐惧吗？什么叫强者，什么叫痛苦，什么叫恐惧，你知道吗？”
“杀戮，呵呵。让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让别人的梦想毁在自己手上，让别人的爱变成憎恨，看似是你剥夺了别人的一切，可你真以为你自己没有失去什么吗？至少会活得不坦然吧。心还在的话，就会感觉心每一天都像被人用细绳紧勒住一样疼痛。活着的人并不一定会快乐。不快乐地活着，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李清源玫红的双瞳逐渐变成了血红色。双眼充斥着夹杂了泪水和血液的液体。一滴又一滴流出眼眶，缓缓坠落，空虚的大地上，将空虚的大地凿出了一汪血泊。像一颗石子落在水中激起水纹一样，最后一滴落在血泊的中央，激起红色的涟漪。
“我不知道你是谁，为什么对我说这些话，但我知道‘浪子回头金不换’。就算我以前真的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恶，我也要认真忏悔，去弥补，用余下的一生来洗脱我的罪恶。我不求因我而死去的人能够宽恕我，只求我的存在不会给世界增添罪恶。”
李清源缓缓从地上站起来，将右手放在了心口，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努力平复着心中的孤独，罪恶感与痛苦。
原本混沌一片的世界开始散去雾霾，露出久违的光亮。光，是那么地温暖，那么地美好，给人最可靠的安全感。李清源失去血色的脸庞露出了惬意的笑容，嘴角轻扬。青衫男人对周围世界的变化淡然一笑，心中无可奈何地叹息道：“李清源，我总归是小看你了。本想乘着你意志最薄弱的时候，控制你的灵魂，可没想到你最终还是得到了光的眷顾。算了，这次就这样吧。反正你的身体迟早属于我。”
青衣男人仰天大笑三声后，化作一团青烟在李清源面前消散。青衣男人消失后，李清源才缓缓从梦中醒来。醒来后，发现睡衣都已湿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