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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唐代诗歌(12)

“不平则鸣”是探究诗歌创作的内在原因。韩愈《送孟东野序》中说:“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这是对心有不平而通过诗歌予以表达和发泄的做法表示肯定,并认为这是诗歌创作源源不竭的动力。他还说:“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荆潭唱和诗序》)。就是说,生活满足而平淡无奇之时,诗歌创作的语言也就自然会平平淡淡,很不容易做好;越是愁肠百结、穷困落魄之时,诗歌创作越容易出言精妙,感人至深,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这一理论颇有见地,而且为事实一再证明。人们常说的“悲愤出诗人”就是同样的道理。用当今唯物论的观点看,平和顺利的人生容易使人的眼光流于事物的表面现象;而坎坷艰难的人生则逼迫人去揭开事物表面的伪装,经过思考,探究出事物发展深层的道理。“不平则鸣”确实是诗歌创作中普遍的现象,也是诗歌创作的一种源动力。

“笔补造化”则是说诗人在诗歌创作过程中,应该运用内心大胆的想像创造出一种更奇异的诗歌天地,以补充实际事物平淡无奇的不足。这一理论今天看来有着创新和发展的意义,因为李杜诗篇当时已登峰造极、巧夺天工,后人难以突破,然而畏缩不前,停止创作或者一味模仿、照抄照搬,显然都不是办法,那么,诗歌创作如何前进,后人如何在学习前人基础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就只有另辟蹊径、标新立异了。在这种思想指导下,韩孟诗派提倡雄奇怪异的风格,希望用独特的气势、超凡脱俗的语言、怪异的事物形象打开出路,创造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诗歌境界,写出常人难以逾越的生活体验。

他们的这一理论运用到实践中确实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使韩孟诗派成为与新乐府运动同时崛起的一个影响较大的诗派。

(二)韩愈

韩愈(768-824),字退之,河阳(今河南孟县)人。他3岁时父母双亡,在其嫂郑夫人抚养下长大,24岁中进士,后长期为官直至56岁去世,但为官的道路并不平坦。他关心国家大事,为人木讷刚直,对上直言敢谏,所以一次次遭受打击。他曾因论宫市之弊而被贬至阳山县令,又因反对宪宗迎佛骨入宫奉养再次被贬至偏远的潮州为刺史,直到穆宗即位后才得以回京,任国子监祭酒、兵部侍郎等职,最后卒于吏部侍郎任上。韩愈政治思想上保守,反对王叔文等人的改革主张,他拥护中央集权而反对地方割据,尊崇儒家而排斥佛道。

他为官任上曾为人民做过一些好事,应予肯定。在文学上,他倡导古文运动,反对六朝以来的骈俪文风,认为应该创造一种文道合一、言之有物、语言新颖、文句流畅的新文体。这实际上是在复古的口号下进行文学改革。他与其诗派在理论和实践上大胆突破大历诗风的樊笼,而代之以“奇崛险怪”的诗风,并且“以文为诗”,用诗歌讲道理、发议论,从而独树一帜、自成一派,对当时和后来的诗歌创作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他的诗歌风格主要特点如下。

(1)用奇字,造拗句,押险韵,避熟就生,因难见巧。他的创新思想是好的,但生僻字连篇,读之佶屈聱牙,不能不说是陷入了另一种形式主义的错误做法。

(2)创造出怪异奇绝的形象,气势雄伟,想像丰富,淋漓酣畅,动人心魄。《调张籍》一诗中有这样的诗句: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伊我生其后,举颈遥相望。……想当施手时,巨刃磨天扬。……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精诚忽交通,百怪入我肠。剌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腾身跨汗漫,不着织女襄。顾语地上友,经营无太忙。乞君飞霞佩,与我高xié颉háng颃。”

诗中作者俨然是一个上天入地的神仙模样。但与李白的诗歌意境相比,韩愈多怪奇,李白多飘逸,李白诗更胜一筹。

(3)以文为诗。韩愈认为任何想说的话都可以入诗,所以他写了许多长篇议论诗。这固然是一种新颖大胆的做法,但在某种程度上破坏了诗的韵味和意境,并不是完全可取的。沈括曾说:“韩退之诗,乃押韵之文耳。”这种做法对后来,特别是宋代诗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此类诗代表作如《石鼓歌》、《谢自然诗》等。类似的作品《山石》是其中较成功的一篇,名为“山石”,实则是一简短游记,以时间为序,因景抒情,既有散文特点,又诗意盎然,可算是一种独创。

总体来说,韩愈的文学成就是文高于诗,但他称得上是杰出的诗人,他努力纠正大历以来的平庸诗风,以新奇的语言技巧开创了诗歌新局面。但其追求险怪、以文为诗、刻意雕琢的做法过于严重,对同时的诗人贾岛、卢仝、马异、李贺等人,甚至北宋和晚清的诗人都产生了不良的影响。

韩愈在遭贬的痛苦之时或不经意之间真情流露的诗歌倒是传唱千古的名作,如《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二首》(其一)则把早春二月嫩草刚刚出牙时近看若有若无、远看却淡青一片的美景写得极为生动,令读者如临其境,同时也蕴涵着对新生事物无限活力的歌颂: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韩愈另有一篇《听颖师弹琴》把音乐写活了,清人方扶南将其与白居易《琵琶行》和李贺《李凭箜篌引》相提并论,推许为“摹写声音”之“至文”(《李长吉诗集批注》)。《听颖师弹琴》: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嗟余有两耳,未省听丝篁。自闻颖师弹,起坐在一旁。推手jù遽止之,湿衣泪滂滂。颖乎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

(三)孟郊

孟郊(751-814),字东野,湖州武康(今浙江德清县)人。他是韩孟诗派的元老,为人孤傲耿直,不肯流俗,虽有强烈的功名心,却连遭落第,直到46岁才中进士,但官运不达,一生穷困。《唐才子传》说他“拙于生事,一贫彻骨”。63岁时,在赴兴元军参谋之职的路途中暴病而卒,留有诗篇500多首,其中多短篇五言古诗和乐府而无律诗。

孟郊是韩愈的老朋友,备受韩愈推崇。他和韩愈一样追求诗风的新奇超常,因而诗歌中不重蹈前人陈旧词句和内容,一扫大历靡弱诗风,如“声翻太白云,泪洗蓝田峰”(《远愁曲》),“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高峰夜留景,深谷昼未明”(《游终南山》)等,都是精心锤炼锻造出来的诗句。由此,他与贾岛同被称为“苦吟”派诗人。由于他一生贫病饥寒,因而诗歌中除了险怪以外,还多方面反映了社会的不平和个人的困苦,比之韩愈的诗有着更强的现实意义。如《长安早春》、《长安道》讽刺朱门贵族的骄奢淫逸;《征妇怨》、《感怀》、《杀气不在边》、《伤春》等揭露藩镇罪恶;《织妇辞》、《寒地百姓吟》等关心人民生活,指斥贫富不平。更多的诗歌则描写个人的不幸,如《答友人赠炭》、《秋夕贫居述怀》、《秋怀十五首》等。在《借车》一诗中,他说:“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充分说明了他的穷困之状。他在诗中喜欢用“寒”字,如“日短觉易老,夜长知至寒”(《商州客舍》),“天色寒青苍,北风叫枯桑。……调苦竟何言,冻吟成此章”(《苦寒吟》),“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秋怀》其二)等。这些“寒”字鲜明地表达出诗人心中的悲怆和生活的贫寒,使他的诗歌别具一种幽僻、清冷、苦涩的感觉。宋代苏轼形容为“诗从肺腑出,出则愁肺腑”(《读孟郊诗二首》),更以“郊寒岛瘦”特指孟郊和贾岛的诗风。孟郊诗中的苦寒实际上是封建社会广大下层知识分子穷困生活的反映。可贵的是,孟郊在极端的穷困中坚守节操,不肯趋炎附势,“坐甘冰抱晚,永谢酒杯春”(《自惜》)正是这种心情的写照。

在一生的穷困中,孟郊对人间真情和世态炎凉有着无比透彻的理解,反映到诗歌中,则产生了不少平易亲切、脍炙人口的亲情小诗和更多无情鞭笞、大胆怒骂的愤世之歌。前者如《游子吟》、《古怨别》、《登科后》、《结爱》、《杏殇》等,后者如《伤时》、《择友》等。特别是《游子吟》一诗成为妇孺皆知的歌颂伟大母爱的名篇: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另有《伤时》中的“有财有势即相识,无财无势成路人”,《择友》中的“今人表似人,兽心安可测。虽笑未必笑,虽哭未必戚。面结口头交,肚里生荆棘”。将这些诗句与那些充满亲情友情的小诗对比体味,诗人的鲜明爱憎和内心的复杂情感跃然纸上。

总之,孟郊与韩愈都是韩孟诗派的代表人物。孟诗内容更加广泛,认识更加深刻;韩诗气魄更加阔大雄伟,诗风更加险怪离奇。

(四)贾岛

贾岛(779-843),字浪仙,河北范阳(今北京附近)人。他与姚合等人也同属韩孟诗派,并与孟郊一起同以苦吟着称,被苏轼冠以“郊寒岛瘦”之词。其实,贾岛的诗专以炼字铸句求胜,缺乏深刻的社会内容。面对黑暗腐败的社会,他采取了逃避的态度,曾因屡试不第而出家为僧,法名无本;后结识了韩愈,又还俗求仕,任长江主簿(地在今四川省蓬溪县)等职。他的经历与思想境界使他的诗中多禅房孤寂的生活内容,而少与人世相关。思想内容的贫乏使他的诗歌绝不能与韩孟相提并论。但他对诗歌的创作态度却极其认真,曾自言“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送无可上人》自注)。《题李凝幽居》一诗中的“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一句,他为确定“敲”与“推”何字更佳,竟在月下反复“推敲”,斟酌良久。

这一小故事传为美谈,遂使“推敲”成为炼字的代名词,贾岛也因而扬名天下。但在文学史上,只求文字奇巧工整而无内容的深刻隽永,其文其诗难以传之长久。贾岛自称苦吟而得的诗后人未觉其佳,倒是他不经意间真情流露的小诗反而更觉亲切感人,传之弥久。如《剑客》: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又如《访隐者不遇》一诗也尽人皆知: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五)李贺

李贺(790-816),字长吉,河南昌谷(今河南宜阳县)人。他与韩孟诗派关系密切,是中唐时期一位天才而早夭的年轻诗人。他的家族是没落的皇室后裔,父亲李晋肃身为小吏且早逝,家境即趋贫寒。他比孟郊小39岁,比韩愈小22岁。但他少有奇才,诗名早着,7岁时即“以长短之制名动京华”(王定保《唐摭言》)。18岁时,以诗拜谒韩愈,其第一篇《雁门太守行》的第一句“黑云压城城欲摧”即令韩愈大为惊赏,邀与相见,后又建议李贺考取进士。不料,李贺因父名“晋肃”的“晋”字与“进士”的“进”字同音,便以“有讳父名”之故被取消考试资格。韩愈以极大的义愤写了《讳辩》一文,尖锐地指出:“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然而韩愈的有力批驳最终还是无法挽回李贺的厄运。遭遇这一沉重的打击后,屈辱、失落和无望伴随李贺的一生。他曾以皇室后裔的出身而自视甚高,他曾因自己的才华卓越而雄心勃勃,但希望越强烈,失望越沉重,当所有理想都被现实无情粉碎的时候,他羸弱的身躯比其他人加倍地承受了人生的苦涩,也因而在心中无端生出许多莫名的幻想。他搜肠刮肚、冥思苦想,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诗歌创作中去。他的伤感和幽僻,他的幻想和希冀,他的愤怒和批判,他的感悟和论理,都曲折而又诡秘地出现在他营造的虚幻意象中。

他诗中的神怪鬼魅、荒山野岭,引人进入一个别样的世界,在恍惚与惊恐中体味作者泣血的人生。27岁的他,终于支持不住内心的苦闷,在留下了呕心沥血、废寝忘食、用生命写下的诸多诗篇后,抽身退步,早离人寰,去到那他所设立的鬼魅世界,后人称其为“鬼才”。他的不幸和才华令后人无限同情和惋惜。不过,李贺如果在天有灵,可以宽慰的是,在他身后,不仅当时,甚而至于千年之后的今天,都还有无数人在怀念他,在品读他的诗歌。他的27年虽然短暂而苦痛,却成果烁烁,也不枉人生一遭了。

李贺诗歌的怪异与韩孟诗派趋同,但韩愈诗多外在怪异的形象,孟郊诗多孤寂冷僻的情调,而李贺诗则更多主体心灵的感受。例如,他在被取消考试资格后写了《致酒行》一诗:“零落栖迟一杯酒,主人奉觞客长寿。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空将笺上两行书,直犯龙颜请恩泽。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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