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颢
《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长干曲四首》(其一):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舟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雁门胡人歌》:
“高山代郡东接燕,雁门胡人家近边。解放胡鹰逐塞鸟,能将代马猎秋田。山头野火寒多烧,雨里孤峰湿作烟。闻道辽西无斗战,时时醉向酒家眠。”
四、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李白
(一)李白的生平、思想与个性
李白(701-762),字太白,号青莲居士,祖籍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天水附近),据说李白先世谪居中亚的碎叶城,李白就出生在那里。李白的家世虽然众说不一,但他从小就受过良好的教育是可以肯定的。他的诗文中有“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十五好剑术”、“十五观奇书”等句。20岁前后,他还游历了成都、峨眉山等地,在道教十大洞天的青城山居住了好几年。青年时期的经历使李白一方面深受儒家传统思想的影响,热衷用世,追求功名,胸怀“济苍生”、“安社稷”的宏图伟愿;另一方面,又具有浓厚的道家思想,视富贵如浮云,蔑权臣如草芥,渴望过一种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无拘无束、挥洒自如的生活。李白25岁时离开四川,开始漫游祖国的大江南北,其真正目的是为求仕。但是他不屑参加科举考试,希望凭借自己超群的才能和名声,得到知名人士的有力推荐,直取卿相之位。不过这个目标并没有轻易实现。直到天宝元年(742年),李白42岁时,才经人推荐,奉诏入宫,供奉翰林。这时,他认为自己大展宏图的时刻终于到来了,曾狂喜而诗云:“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唐玄宗也确实欣赏李白的才华,以至“降辇步迎……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置于金鸾殿,出入翰林中,问以国政,潜草诏诰……”(李阳冰《草堂集序》)。然而,李白的性格与明争暗斗的官场环境绝难相容,不久即谗言四起。而且,供奉翰林并非实职,只是帝王的文学侍从而已,他一无职、二无权,“济苍生”、“安社稷”的抱负无法施展。更由于政权把持在李林甫等一批奸佞恶人手中,官场腐败比比皆是,李白又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因此,他的仕途绝不可能通顺发达。诽谤和冷遇接踵而至,他自感无趣和厌烦,乃自求还山,于天宝三年被“赐金放还”。心情沉重的他失望地离开了宫廷和长安,又开始了长达12年之久的漫游生活,游踪遍及齐鲁、江浙、燕赵。李白离开长安不久就结识了杜甫,二人携手同游、共榻而眠、谈古论今、切磋诗艺,结下了终生不渝的深厚友谊。天宝四年,李白再次举行了入道仪式,从此更加热衷于求仙问道,希望以宗教来麻痹自己,解脱胸中无尽的郁闷。这时他的思想极其复杂,但他始终也没有忘怀现实政治,曾言:“太公渭水猎,李斯上蔡门。……尔为我楚舞,吾为尔楚歌。
且探虎穴向沙漠,鸣鞭走马凌黄河。耻作易水别,临歧泪滂沱。”(《留别于十一tì逖裴十三游塞垣》)。
755年11月,爆发了安史之乱,其时李白正隐居庐山。玄宗第十六子永王李璘以抗敌平乱为由招募壮士数十万人,途经庐山,仰慕李白大名,坚请出山。李白遂慷慨从军,入永王幕府。但刚刚即位的肃宗与永王素来不和,认为李璘意欲争夺帝位,即以叛乱罪讨伐李璘,李璘被杀,李白也蒙冤入狱。第二年他被流放夜郎(今贵州桐梓一带),行至三峡,遇赦放还,晚年往来于金陵、宣城之间。61岁时,他还希望参加李光弼的军队去征讨史朝义以报效国家,无奈年事已高,贫病交加,只得中途而返,到安徽当涂县投靠族叔李阳冰。
762年11月,诗人怀着终生难耐的寂寞、对施展抱负的无穷渴望和对社会人生的无尽失望离开人世,终年62岁。
李白一生的思想极为复杂,是儒、道、侠3种思想的合流。他积极用世,关心国家前途命运,这是儒家思想的根本。但是,他又对儒生的迂腐、守旧和拘谨强烈不满,自己绝不受儒家道德规范的约束。因而,李白性格开朗、自信、自负,甚至狂妄不羁。同时,他又炼丹服药,乞求长生,对神仙般的自由境界羡慕不已,诗中也多言神道,幻想过自由自在的神仙生活,但心底里又对神仙的自由境界满腹怀疑。他信道的目的是为了在苦闷中寻求自我解脱。此外,他从小还深受游侠作风的影响,甚至自称:“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当朝揖高义,举世钦英风”(《赠从兄襄阳少府皓》)。他这种赞赏游侠,以侠为荣,甚至曾“手刃数人”的思想和经历,也是其他文人所不齿甚至不敢想的。这种种的特征造成了李白独特的风格,这正是李白的出奇之处。归根结底,李白的最大特点是他天马行空的超然思想和独立不羁的傲岸人格。他虽然在社会的现实面前屡屡碰壁,心中无比痛苦,但他始终没有放弃心中对理想的追求,并在不断的碰壁中大胆发出对社会黑暗的不满和抨击,这是李白诗歌中最光辉夺目的部分。当然,李白诗歌中也有消极的内容,不时流露出人生如梦的哀叹和及时行乐的思想情绪。但是,在那样的时代环境下,一个人的力量又如何能与强权抗争!因而,瑕不掩瑜,李白诗歌中积极进取的精神、自由奔放的理念、对自然美的歌颂和崇敬、对丑恶世俗的无情鞭挞,都使他的诗歌标新立异、突放异彩,达到我国诗歌浪漫主义雄奇巍峨的最高峰。李白其人其诗的迷人魅力几乎无人能超越和替代,是盛唐时代的产物,也是盛唐精神的代表。
(二)李白诗歌的浪漫主义精神和卓越艺术手法
李白的一生差不多与盛唐的时代相始终,他受到盛唐昂扬时代精神的鼓舞,又吸吮着盛唐瑰丽丰富的文化乳汁;他继承了在他以前诗歌中风骚乐府以及六朝声律的艺术传统,又融合了在他当时中原南北以及域外文化的不同风格。他将中国诗歌的优秀传统发扬光大,又凸现了自己清新飘逸、浪漫恣肆的独特风貌。很可能是充满浓厚荆楚文化氛围的蜀地生活对李白产生了重大影响,使浪漫主义的精神成为李白诗歌中最突出的特点。李白诗歌中明显带有道家庄子的飘逸和屈原楚骚的瑰丽。他在诗歌中极力表现自我,创作中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他很少对客观事物进行细致入微的观察和描述,而是以驰骋纵横、一泻千里的大手笔抒博大之胸怀,发惊人之议论。其作品大气磅礴,先声夺人,表现出一种傲世独立的人格和洒脱不羁的气质,把诗歌的浪漫主义手法和精神推向极致,达到我国诗歌创作史上浪漫主义诗作空前绝后的顶峰。
首先,他敢于大胆地夸张、富于奇特的想像,而这些夸张和想像又比较容易被人接受。
如“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上李邕》),“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将进酒》),“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望庐山瀑布》),“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秋浦歌》),“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北风行》),“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梦游天姥吟留别》),“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缘”(《蜀道难》),“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将进酒》)等等。这些说法无不夸大其词,与实际情况相差万里。但是却从来没有人指责其背离现实,相反却成为流传千古、脍炙人口的名诗佳句。通过这些诗句,使人深切感受到祖国山河的壮美、奇丽、险峻和峭拔,体会到诗人心中鲜明的爱恨和哀乐。
李白诗歌驰骋于自己想像的莫大空间中,无拘无束,无边无际。他可以把许多毫不相关的事物随意地糅合在一起,呈献到读者的面前。历史、神话、想像和现实,在作者的笔下顺理成章地合为一体,几乎毫无破绽。有时大幅度跳跃,令人目不暇接、惊心动魄;有时又异彩纷呈、美不胜收,令人浮想联翩。例如: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日月(另本为‘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邀我至云台,高揖卫叔卿。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古风》第十九首)“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另本为‘雪暗天’)。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行路难三首》其一)这些随意而发的诗歌,上达云天,下观人间,前顾历史,后及未来,左冲右突,上下驰骋,在急剧奔腾的语言中表达了作者跌宕起伏、澎湃汹涌的情感世界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思想矛盾。
有时,李白的构思和想像也会令人莫名惊诧,以至瞠目结舌,如“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金乡送韦八之西京》)、“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与夏十二登岳阳楼》)。人的“心”怎么可以让风吹离了身体,又挂在树上,而“山”又怎么能像鸟一样把月亮“衔”出来呢?又如“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梦游天姥吟留别》),兽中之王老虎竟然弹奏起乐器,而仙人也不再清高孤立和飘飘然,而是成群结队来欢迎诗人,那场面只有李白想得出来。还有“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北风行》),诗人竟认为把奔腾咆哮的黄河塞住比抽去心中的郁闷还容易些,这一比喻可说是异想天开,却深切道出人们心中无尽的悲哀。更有《侠客行》中“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其中豪壮的侠客精神,士为知己者死、人为理想而生、将乾坤五岳轻松掌握于股掌之中的气概都是其他诗人难以企及的。
李白诗歌有着优美的节奏,读来琅琅上口,无论乐府、五绝、七绝,以及其他体裁都有出色的作品留世。但是,他不属于苦吟的诗人,也不愿意受格律的约束,在别人看来颇具匠心的诗句,在他却如信手捻来。待到兴之极致、感情汹涌之时,格律的约束全然消失,诗句化为散文,却又不失儒雅和文采。例如:“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襄阳歌》)、“我且为君捶碎黄鹤楼,君亦为我倒却鹦鹉洲”(《江夏赠韦南陵冰》)、“噫吁唏?!危忽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渡愁攀缘。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其险也若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蜀道难》)。这种不守格律的行文完全是李白的风格,其他诗人笔下几乎闻所未闻,只有李白敢于如此“猖狂”。正因为如此,李白的诗歌达到了自由奔放、空无依傍、笔法多端、变幻莫测、摇曳多姿、回肠荡气的神奇境界,令人难以学习和超越。这就是李白之为李白。这也正显现了盛唐时代的豪迈和激情,即使悲愤失意,也悲中见豪、酣畅淋漓;尽管痛苦无奈,仍然锐意冲天,气势凌厉。因此人们说,李白的诗歌主要是“以气夺人”。尽管诗中运用了高超的技巧,但若论章法的严密、用典的巧妙、对偶的工整、比喻的新鲜,李白未必比别人高明多少,而在创造力之非凡、气魄之宏大、意象之新奇和精神之傲岸上则绝对令人叹服,简直可以说是达到了一种“宇宙境界”,几与天地同等、与日月同在。这种凌驾一切的气势是无人可比的,是属于李白的(参看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
李白的许多绝句和歌行体诗还深受乐府民歌的影响,运用口语、词意浅显,出语明快。
例如《古朗月行》: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又如《赠汪伦》: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这些诗句朴实明净,不着丝毫雕刻斧凿的痕迹,是李白学习下层人民语言的结果。正如李白自己所说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经离乱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