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鲍照与诗歌创新
鲍照(412?-466),字明远,东海(今山东郯城)人。他“才秀人微”(钟嵘《诗品》卷中),难以施展宏图大志,做过几任小官,总是受到排斥和歧视,最终在乱军中被杀。他的低微地位和不幸经历使他对社会有了更清醒客观的认识,也促成了他的文学成就。鲍照的文学成就是多方面的,诗、赋、骈文皆不乏名篇,但成就最高的还是诗歌。他的诗歌就思想内容而言,反映社会现实的面比较广,认识也比较深刻。其中最突出的内容是表现了寒门庶族对门阀士族统治的强烈不满和抨击,如《拟行路难十八首》之第六首,发出了“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的感叹。他的另一些诗歌还表现了广大人民群众深受剥削压迫、徭役战乱之苦的艰难生活,如《拟古》第六首。诗中对统治者暴政的大胆揭露与抨击是南北朝诗歌中极为罕见的。此外,他也写了不少描写边塞风光和将士们保卫国家豪情壮志的诗,如《拟行路难十八首》第十四首、《代东武吟》等诗。还有一部分诗反映了妇女的生活,如《拟行路难十八首》第三首、第八首、第九首等。
鲍照的诗歌除了内容上突出的成就外,艺术上也独树一帜。他继承了汉魏以来乐府民歌的优良传统,努力学习和写作了大量乐府诗。他现存的诗歌有200多首,其中乐府诗就有80多首。他最优秀的作品多为乐府诗,其中有三言、五言、七言、杂言等多种形式。在创作乐府诗歌的过程中,他大胆吸收了乐府民歌中七言歌谣的形式,并加以改造,变逐句用韵为隔句用韵,也可以自由换韵。这样写出的七言诗,较之以往多用的五言诗形式句式加长,容纳的内容更多,遣词造句也更方便灵活,而且音节铿锵顿挫,感情奔放恣肆,变化莫测,独具一格。文人七言诗虽早在建安时期已由曹丕首创,但其后并无太大发展。自鲍照以后,七言诗蓬勃兴起,为以后诗歌的大发展开辟了道路。此外,他的歌行体诗也很出色。所谓“歌行体”,也称杂言体,其特征是诗句长短不齐、字数不等,形式自由,语言奔放。这种诗来源于民间歌谣,后经文人学习改造并制作传唱。鲍照在民谣和前人改造的基础上又融入自己的独特风格,使歌行体诗再放异彩。他的五言四句小诗也有精彩之作,这对后来五绝的形成也产生了一定影响。鲍照的山水诗也别具特色,多数是五言古诗风格。他的山水诗讲究语言的工整雕琢,不如七言诗自然流畅。
由于以上原因,鲍照成为南北朝时期最杰出的诗人。他的五言、七言乐府和歌行体诗对后世影响极大,李白、杜甫、高适、岑参等人无不从中受到启发。
鲍照的代表作是《拟行路难十八首》。这一组诗非一时一地所作,内容丰富,感情强烈,后人读之叹为“发唱惊挺”、“倾炫心魂”(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清人沈德潜在《古诗源》序言中说:“明远(鲍照字)乐府,如五丁凿山,开人世所未有。后太白往往效之”,这是有根据的。
(三)谢脁、沈约与“永明体”
谢脁(464-499),字玄晖,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附近)人,与谢灵运同族。为区别二谢,后人称谢灵运为“大谢”,称谢脁为“小谢”。谢脁自幼好学,文章清丽,为官后曾任太守等职,因事牵连,最终下狱而死,时年36岁。
沈约(441-513),字休文,吴兴武康(今浙江武康)人。其父曾为官,后被诛。沈约流离孤寂,但好学不厌,博通群籍,终于成为南朝宋、齐、梁三代着名的学者、诗人和文坛领袖。于艰难困苦之中矢志不渝,砥砺奋进,终成大器者,沈约可为一例。
谢脁和沈约等人共同开创了“永明体”的诗歌新形式,这是从自由的古体诗走向格律严格的近体诗的过渡阶段,被人称为“新体诗”。其所以冠以“永明”的称谓,是因为新体诗最初形成于南朝齐武帝永明年间。这种诗歌的突出特点是讲究对偶与声律。实际上,诗歌中讲究对偶与声律古已有之,《诗经》、《乐府诗集》中作品的对偶句比比皆是,琅琅上口的好诗也不在少数。但在永明以前,诗歌创作者对此并不自觉,更未上升到理性认识的高度,而且长期以来诗歌与音乐密不可分的关系也使诗人在诗歌创作中较多地依靠音乐的旋律而不注重文字本身的声律。随着文人五言诗创作不断繁荣,五言古诗逐步脱离音乐而成为纯粹文字的诗歌。摆脱了对音乐声律的依附后,人们就会注意到诗歌本身的声律特点。与此同时,佛教大量传入中国,对佛经的翻译促进了中国语言音韵学的研究和发展。周yóng颙发现了汉字平上去入的4种声调,着《四声切韵》一书;沈约着《四声谱》一书,使声调研究与日俱进。
沈约等人将汉字按四声归纳,将上去入三声统称仄声,与平声相对,并提出有关诗歌格律的要求和应该避免的弊病(即所谓“八病”之说)。诗歌对偶与声律的研究,使诗作者们具有了自觉掌握与运用声律知识以增加诗歌音韵美的能力,使诗歌创作进入了更辉煌高雅的艺术殿堂。如果没有四声的发现和永明体的提出,便不会有唐朝诗歌的蓬勃发展。但过多地强调和苛求声律,无疑会给诗歌创作带上枷锁,影响诗歌的发展,即所谓“因文害义”。事实上,沈约本人也不能百分之百实践自己的理论,因而在学习和掌握诗词音韵格律知识的同时,坚持形式为内容服务的方向,注重实际效果,是十分重要的。
在为数众多的永明体诗人中,沈约名望最高。但他的诗歌内容狭隘平庸,形式主义比较严重。而谢脁深受谢灵运诗歌的影响,成为那个时代最优秀的诗人,亦是永明体诗歌创作者中最杰出的代表。
谢脁的诗歌大部分是山水诗,代表作如《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他的写景佳句比谢灵运更多、更形象、更感人,基本上达到了情景交融的地步,避免了谢灵运诗的晦涩平板以及玄言的成分,形成山水诗清新流丽的风格。由于他十分注意用字中平仄四声的和谐与对仗,所以他的诗歌具有一种音乐美,如“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晚登三山还望京邑》)、“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等。谢脁诗在当时就享有盛名,对后来唐代诗歌的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李白的名句“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正是对谢脁的回顾,这足以说明谢脁在中国诗坛上的重要地位和影响。永明体诗歌的产生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一大进步,为诗坛树立了新的美学风范,注入了新的气息。诗歌创作经验的不断积累和创作理论的逐步深入为后来律诗的成熟和唐诗的繁荣奠定了基础。
(四)庾信与北朝诗人
庾信(513-581),字子山,南阳新野(今河南新野)人。庾信自幼博览群书,尤好《左传》,15岁作了梁昭明太子萧统的东宫讲读,19岁作梁简文帝萧纲的东宫抄撰学士。他与其父庾肩吾都是南朝梁着名的宫廷诗人。
南朝梁陈时期是宫体诗盛行的时代,淫声媚态充斥诗坛,诗歌文章多数放荡低下,充满肉感与情欲,这充分暴露了封建统治阶级心灵的肮脏和政治的腐败。隋文帝派军大举进攻南朝陈时,陈后主(陈叔宝)还在与他的宠妃纵酒赋诗,不久即国亡被俘。后人遂以陈叔宝作的《玉树后庭花》等宫体诗为亡国之音的代表。
庾信在梁元帝承圣三年(554年)时奉命出使西魏。在出使期间,梁被西魏灭亡,他被扣留长安,屈节做了西魏大官。北周代替西魏后,他的官职又有升迁。但是由于国破家亡、屈仕敌国,他内心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和痛苦。生活的转变使他的诗歌也陡然急转,完全摈弃了宫体诗的作风而代之以沉郁悲凉的特色。诗中满怀对故国的思念和滞留北地的痛苦,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而且,他由南而北的历程自然将南诗的秀丽细腻与北诗的粗犷豪放结合起来,体现出南北诗歌合流的优势。他继续沿着沈约、谢脁开创的“新体诗”道路前进,写出了大量从句式、对仗、声律各个方面都接近唐朝近体诗的作品,成为唐朝近体诗创作的先驱。
南北朝时代,传统文学的中心在南方。北朝除少量乐府民歌外,文人诗坛一直荒凉寂寞,虽有温子升、颜之推、邢邵诸人,然文才笔力远逊于江南。庾信的由南入北给北朝诗坛带来巨大转机。庾信入北后不久,王褒(约513-576)也被西魏俘虏到长安,受到西魏和北周统治者极高的礼遇和优待。根据《周书·王褒传》载:“褒与庾信才名最高,特加亲待。
帝每宴游,命褒等赋诗谈论,常在左右”。总之,庾信和王褒等人的诗歌是在个人刻骨铭心的凄苦遭遇中嫁接出的南北合流的文化硕果,似乎是对历史不幸的一种补偿。他们的诗作都直接或间接地给后世诗歌莫大的影响。杜甫有诗云:“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戏为六绝句》),又说:“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咏怀古迹》)。这正是对庾信等人作品,甚或是对他们人生的最好总结。
南北朝文人诗歌作品补充阅读
谢灵运
《岁暮》:
“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催。”
《登江中孤屿》:
“江南倦历览,江北旷周旋。怀新道转迥,寻异景不延。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想象昆山姿,缅邈区中缘。始信安期术,得尽养生年。”
《登池上楼》:
“潜qiú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zuò怍渊沉。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
xùn狥(同‘徇’)禄反穷海,卧ē痾(同‘疴’)对空林。衾枕昧节候,qiān褰开暂窥临。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qīn嵚。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祁祁伤bīn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石壁精舍还湖中作》:
“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dàn憺忘归。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林壑敛冥色,云霞收夕霏。jì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寄语摄生客,试用此道推。”
鲍照
《拟行路难》(其四、其六):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zhí踯zhú躅不敢言。”
“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dié蹀xiè躞垂羽翼?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代出自蓟北门行》:
“羽檄起边亭,烽火入咸阳。征骑屯广武,分兵救朔方。严秋筋竿劲,虏阵精且强。天子按剑怒,使者遥相望。雁行缘石径,鱼贯度飞梁。箫鼓流汉思,旌甲被胡霜。疾风冲塞起,沙砾自飘扬。马毛缩如猬,角弓不可张。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
谢脁
《晚登三山还望京邑》:
“灞sì涘望长安,河阳视京县。白日丽飞méng甍,参差皆可见。余霞散成qǐ绮,澄江静如练。
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去矣方滞淫,怀哉罢欢宴。佳期怅何许,泪下如流xiàn霰。有情知望乡,谁能zhěn鬒不变!”
《同王主簿<;有所思>;》:
“佳期期未归,望望下鸣机。徘徊东陌上,月出行人稀。”
《玉阶怨》:
“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
《登山曲》:
“天明开秀崿,澜光媚碧堤。风荡飘莺乱,云行芳树低。暮春春服美,游驾凌丹梯。升峤既小鲁,登峦且怅齐。王孙尚游衍,蕙草正萋萋。”
《入朝曲》: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飞méng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
凝笳翼高盖,叠鼓送华zhōu輈。献纳云台表,功名良可收。”
沈约
《临高台》:
“高台不可望,望远使人愁。连山无断绝,河水复悠悠。所思竟何在?洛阳南陌头。可望不可见,何用解人忧?”
江淹
《杂体诗三十首其一·古离别》:
“远与君别者,乃至(另本为‘在’)雁门关。黄云蔽千里,游子何时还?送君如昨日,檐前露已团。不惜蕙草晚,所悲道里寒。君在天一涯,妾身长别离。愿一见颜色,不异琼树枝。菟丝及水萍,所寄终不移。”
庾信
《拟咏怀》(其二十六):
“萧条亭障远,凄惨风尘多。关门临白狄,城影入黄河。秋风别苏武,寒水送荆轲。谁言气盖世,晨起帐中歌。”
《寄王琳》:
“玉关道路远,金陵信使疏。独下千行泪,开君万里书。”
《重别周尚书》(二首其一):
“阳关万里道,不见一人归。惟有河边雁,秋来南向飞。”
《秋夜望单飞雁》:
“失群寒雁声可怜,夜半单飞在月边。无奈人心复有忆,今暝将渠俱不眠。”
王褒
《高gōu句丽》:
“萧萧易水生波,燕赵佳人自多。倾杯覆wǎn盌(同‘碗’)漼cuǐ漼,垂手奋袖娑娑。不惜黄金散尽,只畏白日蹉跎。”
《渡河北》:
“秋风吹木叶,还似洞庭波。常山临代郡,亭障绕黄河。心悲异方乐,肠断陇头歌。薄暮临征马,失道北山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