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曲折多姿的爱情佳话
在《阅微草堂笔记》一书中,还有几则佳话式的爱情故事,借用盛时彦在《姑妄听之》跋语中的话语来形容,很是恰当:“叙述剪裁,贯穿映带,如云容水态,迥出天机。”读来令人颇感别具韵味。例如在《姑妄听之》(二)中的一个故事里,纪昀怀着欣赏的心情记述了一对容貌相似的姐妹,历经误会,虽“风水相遭,无心凑合”,但最终却都嫁给了同一个人为妻的“佳话”。而在《槐西杂志》(三)里,他还以轻松的笔调描写了下面这个故事:
豁堂又言:一粤东举子赴京,过白沟河,在逆旅午餐。见有骡车载妇女住对屋中,饭毕先行。偶步入,见壁上新题一词曰:“垂杨袅袅映回汀,作态为谁青?可怜弱絮,随风来去,似我飘零。蒙蒙乱点罗衣袂,相送过长亭。丁宁嘱汝:沾泥也好,莫化浮萍。”举子曰:“此妓语也,有厌倦风尘之意矣。”日日逐之而行,至京,犹遣小奴记其下车处。后宛转物色,竟纳为小星。两不相期,偶然凑合,以一小词为红叶,此真所谓前缘矣!
读完这个故事,我们会发觉,它并不注重人物形象的细致塑造与情节的深入构想,完全用白描写实手法,以精于提炼的极高的文字功底约略梗概,依次道来,但却质朴简要,舍形得神,又不失错落有序,风致无穷。字里行间洋溢着浓郁的生活实感与随笔为文的清新淡雅的闲情逸致,给人一种含蓄蕴藉、回味悠长的印象。
另外,在《如是我闻》(三)和《滦阳续录》(五)中,纪昀还记载了这样两个故事:
雍正丙午、丁未间,有流民乞食过崔庄,夫妇并病疫。将死,持券哀呼于市,愿以幼女卖为婢,而以卖价买二棺。先祖母张太夫人为葬其夫妇,而收养其女,名之曰连贵。其券署父张立、母黄氏,而不着籍贯,问之已不能语矣。连贵自云:家在山东,门临驿路,时有大官车马往来,距此约行一月余,而不能举其县名。又云:去年曾受对门胡家聘,胡家亦乞食外出,不知所往。越十余年,杳无亲戚来寻访,乃以配圉人刘登。登自云:山东新泰人,本姓胡。父母俱殁,有刘氏收养之,因从其姓。小时闻父母为聘一女,但不知其姓氏。登既姓胡,新泰又驿路所经,流民乞食,计程亦可以月馀,与连贵言皆符。颇疑其乐昌之镜,离而复合,但无显证耳。先叔栗甫公曰:“此事稍为点缀,竟可以入传奇。惜此女蠢若鹿豕,惟知饱食酣眠,不称点缀,可恨也。”边随园徵君曰:“‘秦人不死,信符生之受污;蜀老犹存,知葛亮之多枉。’史传不免于缘饰,况传奇乎?《西楼记》称穆素晖艳若神仙,吴林塘言其祖幼时及见之,短小而丰肌,一寻常女子耳。然则传奇中所谓佳人,半出虚说。此婢虽粗,傥好事者按谱填词,登场度曲,他日红氍毹上,何尝不莺娇花媚耶?先生所论,犹未免于尽信书也。”
山西人多商于外,十余岁辄从人学贸易。俟蓄积有资,始归纳妇。纳妇后仍出营利,率二三年一归省,其常例也。或命途蹇剥,或事故萦牵,一二十载不得归。甚或金尽裘敝,耻还乡里,萍飘蓬转,不通音问者,亦往往有之。有李甲者,转徙为乡人靳乙养子,因冒其姓。家中不得其踪迹,遂传为死。俄其父母并逝,妇无所依,寄食于母族舅氏家。其舅本住邻县,又挈家逐什一,商舶南北,岁无定居。甲久不得家书,亦以为死。靳乙谋为甲娶妇。会妇舅旅卒,家属流寓于天津;念妇少寡,非长计,亦谋嫁于山西人,他时尚可归乡里。惧人嫌其无母家,因诡称己女。众为媒合,遂成其事。合卺之夕,以别已八年,两怀疑而不敢问。宵分私语,乃始了然。甲怒其未得实据而遽嫁,且诟且殴。阖家惊起,靳乙隔窗呼之曰:“汝之再娶,有妇亡之实据乎?且流离播迁,待汝八年而后嫁,亦可谅其非得已矣。”甲无以应,遂为夫妇如初。破镜重合,古有其事。若夫再娶而仍元配,妇再嫁而未失节,载籍以来,未之闻也。姨丈卫公可亭,曾亲见之。
上面这两个故事的情节非常相似,都表述了男女主人公“破镜重合”的离奇的经历。前者表现了连贵与刘登二人起初因家贫而失散、后来又无意中破镜重圆的“离而复合”的人生际遇,确实极具“传奇”色彩。后面这一故事则描写了李甲夫妻二人聚而复离、离而又聚的种种悲欢离合,特别是其“夫再娶而仍元配,妇再嫁而未失节”的奇特情景描述实在出人意料之外,令人称奇。两则故事都没有特别细腻的描摹刻画,但却简洁纯净、洗练明快,于从容自然的客观叙述中表露人情之常,一波三折,又不无摇曳多姿之态、含蓄精妙之美。透过其看似随意点染的平易自然的艺术境界,我们能够感受到故事里那巧于构思、曲折绵长又别具韵味的无限情致,同样有一种文淡意浓、引人入胜的艺术效果。
另外,在《阅微草堂笔记》中,还有几篇故事涉及到纪昀自身的情感生活,笔触婉转、缠绵,且真切细微,读来令人感动。这几则记载分别散见于《槐西杂志》(二)、《滦阳续录》(一)和《滦阳续录》(二)中,记述的人物包括纪昀的两名“侍姬”郭彩符、沈明玕以及婢女文鸾。这几个女子均为纪昀所珍爱或心仪之人,但不幸都年寿不永,青年早逝。纪昀对此深感痛惜、伤心与悲悼,因而在书中借助笔墨对她们表示了深深的不舍与忆念之情。对于郭彩符与沈明玕的思恋,纪昀是通过诗歌来加以表现的:郭彩符“殁后”,纪昀“晒其遗箧”,并为她“感赋二诗”:“风花还点旧罗衣,惆怅酴醾片片飞。恰记香山居士语:‘春随樊素一时归。’”“百折湘裙飐画栏,临风还忆步姗姗。明知神谶曾先定,终惜‘芙蓉不耐寒’。”用这两首诗倾诉了对她的满怀相思。而对于沈明玕,纪昀则前后两次提到她,并饱含无限情意地叙述道:侍姬明玕,粗知文义,亦能以常言成韵语。尝夏夜月明,窗外夹竹桃盛开,影落枕上。因作花影诗曰:“绛桃映月数枝斜,影落窗纱透帐纱。三处婆娑花一样,只怜两处是空花。”意颇自喜。次年竟病殁……
……(沈明玕)初仅识字,随余检点图籍,久遂粗知文义,亦能以浅语成诗。临终,以小照付其女,口诵一诗,请余书之,曰:“三十年来梦一场,遗容手付女收藏。他时话我生平事,认取姑苏沈五娘。”泊然而逝。方病剧时,余以侍值圆明园,宿海淀槐西老屋。一夕,恍惚两梦之,以为结念所致耳。既而知其是夕晕绝,移二时乃苏,语其母曰:“适梦至海淀寓所,有大声如雷霆,因而惊醒。”余忆是夕,果壁上挂瓶绳断堕地,始悟其生魂果至矣。故题其遗照有曰:“几分相似几分非,可是香魂月下归?春梦无痕时一瞥,最关情处在依稀。”又曰:“到死春蚕尚有丝,离魂倩女不须疑。一声惊破梨花梦,恰记铜瓶坠地时。”即记此事也。
这两处记载既有宁静、清雅的生活小景写照,又有二人魂梦相随、“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动人场面描述,充分展露了纪昀对这位“神思朗彻”“性慧黠”的爱姬的情有独钟的爱恋与思念之心。
对于婢女文鸾的回忆,纪昀则是别出心裁地通过梦境来表达的。伤感之情,弥漫在娓娓的记叙之中,同样也给人一种动人心弦之感:
先四叔母李安人,有婢曰文鸾,最怜爱之。会余寄书觅侍女,叔母于诸侄中最喜余,拟以文鸾赠。私问文鸾,亦殊不拒。叔母为制衣裳簪珥,已戒日脂车。有妒之者嗾其父多所要求,事遂沮格。文鸾竟郁郁发病死。余不知也。数年后稍稍闻之,亦如雁过长空,影沉秋水矣。今岁五月,将扈从启行,摒挡小倦,坐而假寐。忽梦一女翩然来。初不相识,惊问:“为谁?”凝立无语。余亦遽醒,莫喻其故也。适家人会食,余偶道之。第三子妇,余甥女也,幼在外家与文鸾嬉戏,又稔知其赍恨事,瞿然曰:“其文鸾也耶?”因具道其容貌形体,与梦中所见合。是耶非耶?何二十年来久置度外,忽无因而入梦也?询其葬处,拟将来为树片石。皆曰丘陇已平,久埋没于荒榛蔓草,不可识矣。姑录于此,以慰黄泉。忆乾隆辛卯九月,余题秋海棠诗曰:“憔悴幽花剧可怜,斜阳院落晚秋天。词人老大风情减,犹对残红一怅然。”宛似为斯人咏也。
以上几则故事,也可以被看作是纪昀本人的爱情佳话吧!
综上所述,通过对《阅微草堂笔记》中的爱情与婚姻题材作品思想内容的分析,我们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纪昀那对社会现实与历史的深深的思考和感喟,以及从中流露出的他对以儒家思想道德规范为准则的伦理秩序的真切的期望。当然,其中既有进步性,又有局限性;既有现实性,又有历史性与批判性;既有民主性的精华,又不可避免地包含着封建性的糟粕。披沙拣金,我们还是应该能够多多少少体会得到蕴含在这类作品中的那暴露现实的批判力量、完善道德的积极意义与劝善惩恶的警策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