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四把办公室的门关着,独自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半躺在老板椅上,他把手机也关了,自己需要往外拨电话时才把手机打开,说完话后就再关上。他把办公桌的座机电话线也拔了,有什么事,有办公室的秘书来禀报他。
这些天来,他一直就是这个熊样子。
一则是因为韦娜。那天,他和桂儿没追上韦娜,韦娜一钻进人海里就找不见了。他给韦娜打电话,韦娜一直关机,第二天打韦娜手机,手机就报停了。两三天没有韦娜的音讯,他很是着急,一天晚上,他瞒着桂儿,独自一人开着车,后半夜才跑到韦娜家。韦娜没有在家,只有她娘和她那个瘸了一条腿的弟弟韦杰在家。韦娜娘告诉他,韦娜来过一次电话,哭得泣不成声,说不成话,最后才说是心很烦躁,要出去一段时间,春节也不回家。赖四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给韦娜娘留下五千元钱以表心意。
二则因为公司亏赔,年底算账赔了三百万。三百万不算多,但毕竟是赔了,往往有这样一种情形,你越渴时人家越给你盐吃,税务局追税,银行讨贷。特别是银行最不讲仁义,这时候特别需要贷给几个钱以解燃眉之急,但在此时银行不但不贷却追还贷追得挺紧。春节将至,民工们要回家过年,也急要工资,工程队也追得紧。有些民工还直接往他办公室打电话,还有的打他手机,更有甚者还直接来敲他的门。把他的门敲急了,他真想让这些人到市政府去上访,市长们急了压住银行,银行也许给贷几个钱。他曾经暗示底下的人策划几个民工到市政府去,可那些民工们硬是不找市政府,死缠住赖四不放。
赖四急了,干脆直说:“欠钱不昧,见官无罪,想告你们到市政府告去。”眼前他就是等着看有没有人到市政府去告他,想归想,他并不希望出现这种局面,这毕竟不是光彩的事,他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压住银行把事情解决了,但能不能达到预想的效果那是未知数,所以他越想越烦。
门锁被人“咔嚓”拧开了。
赖四瞟了一眼,是办公室的女秘书小革。小革有三十岁出头,长得并不漂亮。她是韦娜出走后,才由公关部调到办公室的,这是桂儿一计。
桂儿说他这一段心情和身体都不舒服,女同志心细好照顾他,实际上是监护赖四的。为选小革当秘书赖四还和桂儿斗争了一番。赖四想要聘刚来的那个女大学生当秘书。那女大学生二十三四岁,水灵灵的,很是惹人喜欢。赖四说,这女秘书迎来送往的,招招待待的,也是个“牌子”,应该找个漂亮的。
桂儿说,太漂亮了在你面前绕来晃去,怕你心神不定影响工作。
赖四嘿嘿笑笑说:“你喂的狗你还不知道啥本性?我也不是拈花惹草的,再说,兔子不吃窝边草。”
桂儿说:“不行,我可知道你的贱劲!你就已经弄个韦娜了,还说不拈花惹草,骗鬼去吧!”
赖四见拗不过,就依了桂儿。
小革轻声说:“张总,电视台一个记者要见你。”
赖四心不在焉地说:“不见。”
小革又说:“是个女的。”她知道赖四喜欢美女,暗示道,“好像是个节目主持人,电视上见过她。”
赖四摇了摇头说:“不见,谁也不见。”自从韦娜失踪后,他对女人似乎失去了兴趣。
小革也没再往下说,出去了。
过了五分钟,有人“嘭嘭”敲门。
赖四动也不动,他知道,如果是重要人物,小革会带着进来的。
“嘭嘭,嘭嘭!”门敲得格外急也格外响。赖四这才懒洋洋地说:“请进。”
门被“哗”的一声推开了。进来的是一位二十七八岁的胖乎乎、嫩乎乎的姑娘,就像是刚从水盆里捞出来的一颗黄豆芽。她留着长长的金黄色的数码烫发,看上去很是洒脱浪漫又性感。她一进来就自报家门:“我叫孟婕,顺江电视台节目主持人。”
赖四“哦”了一声,不知怎么他使出从来没使过的这种官腔。
“对不起,张总,恕我冒昧,打扰你了。”孟婕说着毫不客气地坐到赖四对面椅子上。
“没有,没有。”赖四这才直坐起来,“节目主持人应该经常见,我对你怎么没有印象?”
孟婕说:“我不是主持联播节目,是主持一个叫‘百花园’的小栏目,不引人注意。”
赖四显不出热情,也显不出冷淡,像对一般人说话一样:“哦,有事你就说吧!”
孟婕笑吟吟地说:“春节快到了,我们要举办一台春节晚会,想让你红阳公司冠名。”
赖四哈哈一笑:“你还不如直说,想拉我的赞助。”他好些天没有这样笑过了。
孟婕仍是那样笑着:“张总不愧是顺江的聪明人,一点就通。”
赖四收敛了笑容,摇了摇头:“我现在没这个钱,今年效益不好。年底了,税务局要交税银行要还贷,你可能看见了,外边还有民工等着要工资。”
孟婕郑重地说:“张总,越是在这种形势下,你的企业越需要做宣传。春节晚会要对全市实况转播,到时候你再到台上讲几句,会大大提高你的知名度。再说,我做这节目,每年都被省电视台和中央电视台选播,到那时,你红阳公司、你张总就名扬全国了。你名声一大什么事儿就都好办,你企业就是有点儿啥事也一俊遮百丑,越是困难的时候,你越要把腰撑着点儿,显出你的派头和你的实力来。”
赖四想想也是,这就叫打肿脸充胖子。于是,他接着问:“要多少钱?”
“不多,100万。”孟婕脱口而出。
赖四咂了一下舌头:“这个数太大了,眼下企业的情况拿不出来。”
孟婕不以为然地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几个钱对你这个顺江赫赫有名的大企业算什么?”
“真的拿不出来。”赖四很认真地说。
“那你还个数。”孟婕也说得很认真。
赖四想了想说:“去掉一个‘0’。”
“10万?”孟婕用惊讶的目光看着他,“张总啊,这是开玩笑的,还是搪塞人的?这话说出来可太掉你的价了。”
赖四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了,讪笑着说:“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这是历来的规矩,那你说个实数。”
孟婕伸出一个巴掌:“五十万,不能再少了。”
赖四知道这种事儿虚头大,还是摇摇头,不同意。
“减半砍,你还不同意呀!”
“不同意,我拿不出来。”
就在这时候,小革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结结巴巴地说:“张总……有……有事啦,一个工程队的民工到……到市政府上访了……政府秘书长要……要你快过去。”
赖四一听也慌了,“刷”地从老板椅上站起来,夹起桌子上的皮包就要往外走,对孟婕说:“你看看,捂不住摊子了,还搞什么晚会协办?”
孟婕见赖四要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劝说:“张总,越是在这个时候越要沉着,别忘了我刚才讲的,越是在这种形势下越需要虚张声势,我劝你还是抓住这台晚会的机遇……”
“腰里没铜,不敢胡行。”赖四边说边往外走,“我现在往哪里去弄五十万,去抢劫?”
孟婕继续拽着他的胳膊:“要不就三十万。”
“三十万现在也没有啊。”赖四心急火燎,不知道民工们眼下在市政府闹成个什么样子,他现在又担心弄得不好,惹恼了市长就更麻烦了。他大步流星出了办公室,下了台阶,到了等候着他的奔驰车旁。
孟婕还是抓着他的胳膊不放:“要不,你先付十万定金,我们开始做准备工作,那二十万随后再付。”
那边,市政府办公室电话一个劲催赖四快到现场;这边,孟婕缠着不丢手,赖四急得火冒三丈,不耐烦地说:“好啦好啦,你真能缠,十万就十万。”胳膊猛地一甩,钻进了奔驰车。
孟婕得意地笑了:“好的,一言为定。”然后又朝着已经启速的奔驰车招招手,操着英语说了声:“Bye-bye!”
赖四的奔驰车一路急驶,司机不顾警察阻拦,连闯了两次红灯。到了市政府门口,他还没下车,一看,有二三百人把政府大门围得水泄不通,还打着几条白布横幅,上面写着黑字:“我们要见市长!”“我们要讨工钱!”有几个还呼着口号,麻烦惹大了,赖四心跳起来。他还没下车,就被民工们包围了,民工吵闹着。
“不给我们发工资你还坐着奔驰车?”
“什么没有钱,你想拖一天是一天,放在银行生利息哩!今天不答应给钱我们就不走。”
赖四下了车,给民工们解释,可民工们的吵闹声压住了他的声音。他努力提高声音给大家解释,他没敢说公司亏赔没钱,只说是钱转不过弯儿,三两天就在银行转活了,就给大家发工资。
民工们的吵闹声一浪高过一浪,他说什么,大家都听不见。后来,市政府院里出来几位保安和一位副秘书长,副秘书长向大家连连摆手,要大家冷静下来,请赖四给大家对话。
赖四站到车顶说:“三天之内,我赖四砸锅卖裤子也要兑付欠大家的工资,若三天之内兑付不了,大伙都来用热尿把我赖四浇死。”
民工们见赖四说得如此诚恳,议论着也就散去。有的人走的时候还朝他说:“赖四,三天之内不给钱,俺可真敢掂着那家伙往你脸上浇尿。”
赖四说:“我一口唾沫吐地下舔不起来。三天之内兑不了现,我就圪蹴政府大门口让你们用尿浇我。”
民工们走了,市政府大门口又恢复了平静。可赖四的心并不平静,脸枯皱得如快晒干的老丝瓜。
那位副秘书长说他,张总啊,你已经给大家做了承诺,可一定要设法兑现,若兑现不了,三天后他们再来会闹得更凶,到那时候,更难收拾。三五天就过春节,稳定要紧啊!
这时候,赖四才把企业面临的实情告诉了那位副秘书长:“一分钱憋死英雄汉,三天后也没有钱,我只该让民工们用热尿浇了。”副秘书长一听觉得事大,他知道红阳公司是顺江市民营企业的一面旗帜,如果这面旗帜倒了,事情处理不好,这类事就会像瘟疫一样传播开,其他单位欠发工资的民工也会来跟着闹,到那时,事可就真的大了。他找到了几位银行的行长,要求各位行长顾全大局,都挤一点,给红阳公司协调了五百万元贷款。
赖四拿到了这笔钱,不仅按时兑现了欠民工的钱,还剩了几十万,也就给顺江电视台交了春节晚会赞助款。
腊月二十九,赖四接到出席顺江电视台春节文艺晚会的邀请。因为除夕晚上人们都要收看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地方台的节目当然要提前。
晚上七点五十分赖四来到了顺江电视台,刚到电视台门口就有一位礼仪小姐迎上来,带着他走进演播大厅。一跨进演播大厅,他的头几乎就晕了,好大的场面啊!足足有两三千人,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向上盘,简直是一道道人墙,红队、黄队、绿队、蓝队,一个方队一个格。那位礼仪小姐扶着他走,他被安排在第二排的嘉宾位置上,而且坐在最中间。
第一排坐的都是顺江市级领导,后三四排坐的都是顺江市的头面人物,银行行长了、局委头头了,还有几个县委书记、县长,都是头面人物。
赖四两眼环视着,熟悉的人、目光与他相视的人或与他点头,或与他招手,用各种形式和他打着招呼。落座后,他才往舞台上看,舞台布置得五彩缤纷,令人眼花缭乱。舞台两边竖立着两根龙凤呈祥图案的柱子,左边柱子上的一行字是:顺江市春节文艺晚会,右边柱子上的一行字是:顺江市红阳公司协办。
此时赖四心里美极了,坐在那里产生了一种自豪感,脊梁骨也直了,两条腿也硬了,觉得这三十万元花得值,听孟婕的话听对了。
晚上八点整,春节文艺晚会正式开始,舞台上所有的灯光刷地全亮了,整个演播厅简直成了彩色世界,欢乐的锣鼓声响得一阵比一阵高,一派喜庆气氛、过年气氛。就在这个时候,一位穿着粉红色的晚礼服披着金黄色数码烫长发的主持人走向舞台中央。此刻,全场哗然,赖四两眼也傻愣愣地瞪着,这简直是一位绝代佳人。当女主持人在舞台中央站定,宣布晚会开始时,赖四才醒过神来,啊!是孟婕,此时,他忽然想起了韦娜,但觉得化了妆的孟婕又比韦娜漂亮多了。
晚会节目很精彩,形式也很活,有舞蹈、有戏曲、有清唱、有联唱、有曲艺、有小品、还有杂技,赖四看得入了神。
节目演到正中间,孟婕又走到舞台中央说:“各位朋友,今天晚上,晚会的赞助单位,红阳公司的总经理赖四先生,哦,对不起,是张世发先生,”孟婕感觉失了口,忙纠正着说,“张先生也来到了晚会的现场,现在欢迎他给大家讲几句话好吗?”
“好!”台下一片欢呼声。
赖四走到台子上的时候,孟婕忙握住他的手致歉:“对不起,张总,刚才失口了。”
赖四毫不介意,他喜欢人喊他赖四,他知道在这个城市里张总、李总、王总、赵总……老总太多了,谁也分不清谁,人无外号不出名,喊赖四才有名。他握着孟婕的手说:“没关系,没关系,我喜欢大家喊我赖哥。”
“好,赖哥!”孟婕带头喊了一声,“现在请你给大家讲几句话。不过,听说你讲话很幽默,曾一口气讲过几十个‘子’字,今晚能否每句话末尾还带上个‘子’字?”
“试试吧!”赖四从孟婕手中接过话筒,略一深思,就讲出了一串:
今天是个喜日子,
观众坐满戏园子;
吹洋号、打鼓子,
扭秧歌、舞狮子;
还有戏曲小段子。
男男女女唱歌子,
个个表演好样子;
精彩节目成串子,
人人笑得捂肚子;
心里甜如蜜罐子,
明年更过好日子。
“好!”“好!”台下一片赞扬声、欢呼声,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还上去给赖四献了一束花,要他再来一段。赖四这时兴奋到了极点,对女孩讲:“让你的孟姐姐唱首《两只蝴蝶》,我就再来一段。”
“好!”观众们欢呼开了,有的鼓掌、有的打唿哨、有的呐喊,整个演播大厅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晚会的节目本来都是有安排程序的,为了满足观众的要求,导演就示意孟婕唱起来:亲爱的,你跟我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