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人都对陈新起感到好奇,任何方面的政策都想向他求证,就跟他是新闻发言人似的。比如,房地产的前景如何?对假冒伪劣产品有何治理举措?火车盲目提速是不是冒进?陈新起只好一遍又一遍解释,说自己只是在省城混个饭碗,知道得并不比他们任何一个人多。有的人就称赞陈新起谦虚,说不像有的人在北京呆几天,就一副太子党的劲儿。出一趟国,舌头都捋不直了,非要整出几个英文字母。像陈新起这样的人肚里才有真货。
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不负责任地抬举和吹捧,让陈新起很难受,他悄声对渠立臣说:“往后不要再拿我说事。”
谁知,渠立臣听后哈哈大笑,说:“今天就是把你吹爆了,你也得受着。”说着,声音突然高起来,叫道:“来,咱们给省领导敬一杯!”
话音一落,不少人便站起来,斟满酒纷纷向陈新起走来。
这样的酒不能拒。这种以崇敬、同学、老乡名义的酒,每一杯都要承接。类似的酒场陈新起以前参加过不少,但他只是抿一抿,那种事务性、场面上的客套,表示表示礼节就行了,没必要一杯杯灌进肚里找罪受,事后谁也不认识谁。在有些场合,陈新起也听到过不少恭维的话,甚至有的礼赞简直令人发指,但都是一笑了之,谁也不往心里去。可这是故乡。这些年他在国内外到处跑,觉得到哪里心都不安,坐在故乡的人群中,他感受到了不同。他要竭力表现得大方、朴实、真诚,这是出生地赋予他的责任,而体现这一责任最直接的表达,就是一杯接一杯地饮酒。否则,就会冠上清高、忘本之类的大帽子。
这时,一直没语的刘老师说话了。她说,上中学时,渠立臣和陈新起关系就比较好,两人一度曾吃穿不分。这次同学聚会,渠立臣和大家如果有事相求,陈新起一定要竭力帮忙啊。
陈新起立即表态:愿效犬马之劳!这种场合,没个姿态肯定不合适。
渠立臣忙接话说:“陈新起还送给我一双军用大头鞋呢,我一直珍藏着,当成传家宝,一看到它,就会勾起我对往事的回忆。”言毕,眼里已有泪花在闪,立即拿起酒瓶,倒了满满一杯酒,双手捧到陈新起面前,说:“这样仗义的同学,确实让人感动,不敬三杯无以表达心情。”渠立臣说着连着倒了三杯酒,汇入一个大玻璃杯,端起来脖子一扬,就灌进了肚里。尔后又给陈新起倒了满满三杯。
陈新起想拦没拦住,渠立臣可是做过搭桥手术的人哪!
但渠立臣却表现得异常兴奋,他菜也没吃,擦了一下嘴角上的酒痕,冲着陈新起说:“感情浅舔一舔,感情深一口闷;宁可喝倒,也不喝少……”
陈新起知道,如果都喝下去,当场就会被放倒,但还是不想拒绝。兰见了,豪爽地说:“如果觉得不行,我替你喝。”
陈新起像是没听见兰的话。此时,他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感动得想哭。感动的不是渠立臣的豪爽,而是他还记得那事。那双大头鞋,是一个在部队的亲戚送给父亲的,父亲没舍得穿,又给了自己。那年冬天破冰逮鱼,渠立臣的鞋湿透了,两只脚冻得像胡萝卜,陈新起就把正穿着的大头鞋脱下来送给了渠立臣。以后陈新起从未提过此事,生怕伤渠立臣的自尊。想不到他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己说出来。
陈新起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满满三杯酒,这时才扭头感激地看了兰一眼,她的眼里满是关切,看来兰还是个懂得体贴的女人,心里不由涌起一股柔情,但没让兰替他喝。
也许有精神上的支撑,三杯酒喝下去,陈新起当场没事。在座的人都连声叫道:“好!好!”
酒是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美好感觉的,一时间场面变得十分混乱,已经没有宾主之分了,都混在一起叫伙计、称哥们儿。
正当陈新起醉眼朦胧时,听到有人议论:省城,高官,权势,不得了什么的。心想:其实自己的生存环境并不像他们想象得那样,一年到头都忙得脚踢后脑勺,差不多每天都有会,开过大会还有小会,小会开完还要研究文件。就个人而言,没有任何生活质量。可不像下边有大块的空闲时间可供自由支配。
陈新起喝多了,头一阵一阵往上撞,胃里的东西也往上反,他抽身去了一趟洗手间,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往嘴里一抠,胃一会就清空了,又用凉水洗了把脸,顿觉轻松了许多。出来后,兰在外边等他,关心地问:“没事吧?”
陈新起说:“吐过好多了。”
喝酒期间兰几次想为他代酒,陈新起都没让。这种场合,陈新起不可能让兰顶上去的。让人猜疑他们的关系不说,一旦兰露了真相,这帮亡命徒不把她放倒才怪呢?!
陈新起从洗手间返回的时候,张平安后脚进来了。为了省钱,他是走着来的,不到十里的路程,竟花费了两个多小时。张平安摘下已辨不清颜色的棉帽,热气从他花白的头发里四处飘散,脸上的皮肤松弛得像榆树皮,有几处裂了口子渗出血迹,但他仍笑着拿出携带的塑料袋,一层层打开,掏出里边的东西放到餐桌上说:“家里也没有什么稀罕物,大伙尝尝咸鸭蛋和熏鱼吧。”
桌上没有摆放张平安的名牌,陈新起往渠立臣近处动动,又让兰往另一边靠靠,服务员很快搬来凳子,上了碗筷。陈新起扶张平安挨着自己坐下,刘老师专门走过来拥抱了张平安。张平安非常激动,接着便是一长串拉风箱似的呵喽,就像背着碌碡上山,吸了上气接不上下气。说:“对不起,尘肺病……”说着,又是一阵呵喽。刘老师没想到,当年强壮得像个小牛犊子的张平安,如今竟会是这副模样。这时,有人看张平安的眼神就有些异样,有的停止了夹菜,有的用手捂住了跟前的杯子,近处的兰还挡起了嘴巴。张平安也观察到了周围人对自己的态度,看看每个人都是衣冠楚楚,才觉得自己来得唐突,这不是他这种人参加的聚会。
渠立臣见状过来给张平安敬酒,还冲大家解释说:“这种职业病,是不会传染的。”他不说这话还好,说了这话,好像责怪周围的人嫌张平安的病会传染似的。好在没人计较,纷纷过来安慰张平安,让他安心养病。但张平安仍然感到了不自在,他觉得那些话都是虚情假意,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不一会儿,张平安说他有些不舒服,想离开,陈新起便扶他回了房间。接着,刘老师和兰也跟了进来,问张平安要不要紧,不行就去医院看看。陈新起突然想起上午在宾馆门口看见的医护人员,便给渠立臣打了电话。很快渠立臣就领着护士来了。护士给张平安测量了血压、把了脉。血压110mmhg/75mmhg,很正常。只是脉搏跳得稍快。张平安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又喝了些热茶,感觉好了些。说:“没事,老毛病了,我想回家。”
起初,陈新起是想和张平安说说话的,见这种情况,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便对渠立臣说:“找辆车送送张平安吧。”渠立臣即刻说:“没问题,门口就有车。”几人一同将张平安送了出来,门口有好几辆等候拉活儿的出租车,都和渠立臣很熟,他招呼一辆过来,并从兜里掏出几张钞票,吩咐司机:除了车费,余下的给客人。渠立臣看出来了,张平安是个很要脸面的人,如果当众给他钱肯定不收。这样做,自然也是看了陈新起的面子。
可车停了好一会,张平安仍没有上车的意思,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陈新起问他还有什么事吗?张平安这才吞吞吐吐地说:“和,和你照张合影好吗?”
陈新起直拍自己脑门,本来在未见到张平安之前是想和他照张合影的,怎么就忘了呢?他立即让渠立臣用手机拍下了和张平安的这一瞬间。然后检查一遍拍照效果,照片里的张平安笑得很开心。
陈新起给张平安开了车门,道声“再见”。出租车一声鸣笛驶去……
陈新起望着出租车远去的方向,久久不能平静:那是家的方向,但家里已经没有任何亲人。父母在的时候,那里是他的家,每次回家,远远看见自家屋顶上升腾的炊烟,心里都有一种莫名的感动。而这次回来呢?已经没有他的家了。他多年在外打拼,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离家如此接近,又如此遥远。
想着张平安的状况,刘老师的眼里也含了泪花。她背过身悄悄擦去,转回身轻声说:“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家了。”渠立臣几人都说要车送送她,但刘老师已经走进了夜幕中。
晚宴折腾到晚上近十点。留下来的基本上都是东倒西歪了。他们开始还讲究些分寸,谈些较文明的话题,到了后来,酒壮英雄胆,满脸无畏。有的敞开喉咙放声高歌,有两个年轻些的较劲,掰起了手腕。还有的话不投机,争得面红耳赤,差点动起手来。
终于失去酒桌上的兴趣。有的要足疗,有的想桑拿,还有的嚷嚷打麻将,这些宾馆都能满足。渠立臣让他们各取所需,叫来服务生一一引领到位,并吩咐将所有消费记在他的账上。到最后,只剩下陈新起、渠立臣和兰,三人回到“888”房间。渠立臣问陈新起:“想干点什么?”陈新起说:“就想睡觉。”渠立臣忙说:“别呀,这么好的时光,不是白白荒废了吗?”陈新起说:“确实不想动,一折腾,头晕,想吐。”说着,他的眼皮直打架。
渠立臣见状,只好帮陈新起脱掉鞋子,扶他躺在床上,盖好被子,和兰往外走时,又丢下一句:“明早我来叫你去上坟。”
打麻将的那伙持续到下半夜一点才结束。足疗的,桑拿的,也陆续散去。
……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将陈新起从睡梦中惊醒。他打开床前灯,披衣下床开门,进来的是一位貌似桃花的妙龄少女。陈新起一怔,脱口而出:“你找错房间了吧?”少女说:“没错,888房间,渠总安排的。”
陈新起一听就明白了,忙道:“错了,错了。”说着,急忙将少女推出门外。即刻拨通了渠立臣的手机,大声喝道:“渠立臣你搞什么名堂?”
渠立臣就睡在隔壁,很快披衣赶到,歉意地对陈新起说:“惊你大驾,罪过罪过,寻思你连日疲劳,想给你安排点活动,又不知道你的口味,便找人给你按摩按摩,解解乏。”
陈新起说:“你这不是害我吗?”
渠立臣道:“借我个胆也不敢,放心,宾馆绝对安全。”
陈新起很深地看了一眼渠立臣,想说什么没有说出口。这个话题没有继续下去。
渠立臣知趣,他边倒退着出门,边说:“抓紧时间睡会儿吧,明天还得早起上坟呢。”
陈新起刚刚形成的睡意,这样一扰,全跑了。他听着窗外的风声,脑子水洗般清醒,直到有了零星的犬吠,才迷糊着。
一阵敲门声又把他惊醒。渠立臣来了,叫他去上坟,说上坟要赶早,他家的坟已经上过了。
五
出了宾馆,太阳已有树高,沿途两侧烟雾弥漫,不时传来鞭炮声,车很快便停在了路边,渠立臣要陈新起下车先走。陈新起这才看到已经到了父母的坟地。
陈新起穿过一片树林,愣住了。他父母去世的时候,这里只有几座坟茔,现在居然布了一片。父母是合葬的,只有一个坟头,又没有立碑,一下子,真还认不出父母的坟了。正当陈新起犯难的时候,渠立臣拿着鞭炮径直朝一座坟走去,并招呼陈新起说:“你父母在这里。”凭着记忆仔细辨认,陈新起确定还真是这座。因为多年没有培土,坟头已经塌下去了,于是把自己的不孝在心底谴责了一番。正当这时,一辆130汽车拉来多半车土,渠立臣指挥车上的人,将土装在一同带来的手推车上,一车车运到坟前,不一会儿,一个大坟头就培好了,渠立臣用一块砖头将纸钱压在坟头尖上,又将鞭炮挂在树杈上点燃。陈新起跪下,烧掉他带来的巨额冥币,磕头。这是他跟父亲学的,父亲给爷爷上坟的时候也这样,规规矩矩地在地上磕三个响头,一边还喃喃自语,爹:我给您送钱来了,想买啥买啥,别舍不得花。
陈新起事后才知道,渠立臣为陪他上坟,提前来过一次,并探知了坟地的具体位置。渠立臣如此心细,让陈新起很是感动。
上完坟,渠立臣指着这片坟地说:“这里本来位置不错,但不少村人在和你家争风水,用不了几年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你处长前面那个‘副’总去不掉,也与此有关。”说着转过身,看看陈新起,又说:“我想给你搞块墓地,把你父母搬过去,让二老也改善一下居住环境,也在阴间给祖孙后代留些房产,省得和乡下人挤。”
陈新起听了一怔,渠立臣对自己太关心了,连几代人阴间的房子都想到了。
渠立臣继续说:“安详公墓是本县最有规模,也是规格最高的公墓,许多有头有脸的人都在此选购。当然啦,祖坟的事很重要,草率地迁不行,我到时给你找个风水先生看看,让他算好日子。”
陈新起想,要真是那样也没什么不好。
打了前面一些铺垫后,渠立臣才说出了他的真实目的:镇政府想开发这块坟地,建化工厂。因为能开发的地差不多都开发了,现在只能开发坟地,和死人争地了。
政府还动员渠立臣等有钱老板参了股。
陈新起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渠立臣是在提前动员自己迁坟呢,他可能也受了镇里领导的旨意。
一路说着聊着,不知不觉就返回县城。
饭吃了,坟也上了,陈新起说也该打道回府了。渠立臣说:“别呀,到了家,还没认认门呢。”
陈新起一想:也是,渠立臣如此为自己折腾,应该到他家看看。大过年的,到人家去,应该带些礼物的。但渠立臣执意不让,说:“人比礼贵,你会使我家四壁生辉。”
陈新起心想,不买礼物也罢,给些钱更实惠,可到了他家却没见一个受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