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风刚刚将播洒细雨的云朵带走,太阳便将温煦的光芒恩赐大地,使绿水莹莹的白洋淀分外生辉。这是一个刚从万籁俱寂的夜幕中苏醒的早晨,一切都显得那么清新和富有希望。二十一世纪初的一个秋天,正是在这样一个清晨,应朋友之邀我来到白洋淀采风。
朋友叫了一条木船,他说这样好让我细细观察、慢慢品味。
兜一圈多少钱?朋友问近处一位船主。
小圈100,大圈200。船主答。
大圈180吧,180我们就兜一圈。朋友说。
190,愿意——上船,不愿意——拉倒。船主干脆地说。
船主50多岁年纪,身体特别硬朗,天气虽已进秋,但他仍头戴斗笠,短衣短裤,脚穿拖鞋,一条毛巾挂在身后的皮带上,像尾巴似地拍打着屁股。
待在船上坐定,我们和船主互作介绍:船主叫阿宝,祖祖辈辈生活在白洋淀。当他了解到我来自京城又是作家时,那黝黑的脸顿时显得很生动,脸上的皱纹也在欢乐地游动。他笑着指向码头东边说,那座红色的二层楼就是他的,家里还另有积蓄,按说可以养老了,但大淀总让他魂牵梦绕,一天不进淀心里就不踏实,因为淀中有他的先人。
噢?我有些不解。船主读懂了我的意思,便拉开话匣子,讲述了下面的故事:
一
话说嘉庆年间,经过康乾一百多年盛世,已显衰落景象,虽然惩治了大贪官和申,但天下仍不太平,时有奸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陷害忠良,更有心黑手辣之徒大兴文字狱,加罪有识之人,山雨欲来,天地昏沉。武林界貌合神离,盗贼响马,蠢蠢欲动。这年八月一道圣旨传下,如一石击起千层浪,引出一段离奇的故事。
九月初的一天,沧县招远镖局门前车水马龙,镖主铁天亮站在台阶上,双翕微闭,面带笑容,一双铁拳微抱胸前,连连作揖,迎接南七北六一十三省的镖局首领,众人穿过宽大的庭院,进入“聚英厅”站定双脚,他再次抱拳施礼。
铁天亮虽六旬已过,但仍鹤发童颜,声如洪钟:“寒舍财薄力单,淡饭粗茶,多有得罪,请众英雄海涵。”
众首领异口同声地说:“都是自家弟兄,不必客套。”
铁天亮往太师椅上坐定,令手下人给众首领上茶,自己也端起茶碗呷了一口润润喉咙说:“虽知众首领公务繁忙,但紧急当前,却有要事相商,恕我讨扰……”
众首领屏息听正文。
“……前年,招胜镖局四位弟兄走镖路经白洋淀,一去未归,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去年,招兴镖局三位弟兄又经此淀,下落不明。上个月,我侄子铁英一行二人为沧州知府赵京送信,尽管老身一再叮嘱,让其绕道白洋淀,尔等贪求近路,又穿白洋淀,结果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我粗算一下,三年来各镖局走镖的,寻人的,共十八位进入白洋淀没有出来,我曾两派弟子到白洋淀探寻,非但没有收获,却又搭进六名弟子……”
众首领一片嘘嘘声。
接着,铁天亮又提高了嗓门说:“铁英所送公文乃军机要事,因未送抵,被人奏禀皇上,皇上很是恼怒,责问民间镖局何用。”
下面有人插话:“皇上甚意?”
又有人问:“是否要解散镖局?”
铁天亮接过话说:“正是此意。”
招兴镖局罗楚站起来说:“我听洛阳知府讲,不久前皇上曾传下旨意,要在朝中设总镖府,拟从民间镖局推举一名德高望重,武艺高超者任总督,不知有否此事?”
铁天亮说:“对,此事是在丢失公文之前,今天请众首领来此就是为了商量这事,以拯救众镖局。”
大厅里一片沉寂。
过了许久,又有人说:“这件事很清楚,只要查出那些失踪弟兄的原因,公文就能找回来,也好回秉皇上,了结这起公案。”
铁天亮环视一下四周,又说:“在下也有此意,只是我已老朽,力不从心,不能前往白洋淀查寻,只有请众首领推荐一名艺高胆大的英雄前往。”
听完他的话,众首领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大厅里有人喊了一声:“武林界当首推铁老英雄,还是你辛苦一趟吧。”
铁天亮面露难色:“我艺低才浅,前说‘首推’,实在令我汗颜,按说为了镖局,我应九死不辞,只是白洋淀路途险恶,盗贼蜂起,奸人甚多,以老朽之武艺去一个白给,去俩白搭,实难完成大业,在下去死事小,延误镖局前程事大,所以此事我万万不能答应,建议众首领还是推荐一名能胜任此大业者前往,所需盘缠全部由我招远镖局承担,事成之后,众首领应共同向皇上举荐他为镖府总督。”
罗楚笑了笑:“铁老英雄,你若前往,事成之后,众首领也会推举你为镖府总督,这你可以去了吧。”
铁天亮一笑:“罗英雄,我心如古井,水波不兴,万念俱无,不再想当什么总督,如有见义勇为者前往最好。”
众人看铁天亮大致同意前往,都松了口气。
没想一波渐平,一波又起,罗楚又笑笑说:“如果铁老英雄实在不愿去也罢,我再推荐一人可否?”
铁天亮一愣,他实在想不出有谁能从百里、千里之外来到这里冒此风险。稍倾,他说:“罗英雄尽管讲,不论何人均可,事成之后,都按我们商议的办。”
“江湖上讲个豪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推荐司马剑。”罗楚说。
大厅西北角立即站起几人响应:“好!推荐司马剑去。”
铁天亮骤然色变,赶忙呷了两口茶压压心绪说:“司马剑固然武艺高超,十多年前那场混战,一柄削魂剑一夜之间杀死十二名一对一的高手。可惜他不辞而别从此盾入空门。僧人云游四方,处处为家,难以找寻。”
罗楚说:“司马剑就在弓凉山铁互寺修行,十多年前他在铁老英雄门下效力,曾为铁老英雄第一高徒,现虽已改换门庭,但凭铁老英雄的肚量,亲请一趟还是可以的吧,在下愿意同往。”
铁天亮看到事情发展到如此程度,只得说:“好吧。”
二
第二天,铁天亮、罗楚带着几个随从上了路,一路风尘仆仆不提,正午时分来到一个马林庄的小村,罗楚提出:“在村边歇歇脚,喂喂牲口。”铁天亮应着,众人下了马。
随从卸下马鞍子,放在一棵大树下,权作坐垫。然后有人去打水,有人去小解。铁天亮和罗楚刚坐定,一个小树棍“啪啦”一声掉在铁天亮脚边,铁天亮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窜到不远的土墙边,向墙里望了好久,见没人便走回来,重新坐回大树下的马鞍子上。罗楚心里暗暗好笑:这未免有点太大惊小怪了吧。他没好意思吐出口,站起来说:“我去小解一下。”便向远处走去,待他小解回来后,大树下已不见铁天亮,他正纳闷,又一个小树棍掉在他脚下,他寻着声音一看,铁天亮正在土墙后往这边扔树棍。铁天亮也望见了他,便从土墙上飞身而过,走回来拍拍手上的土,尴尬地笑了笑。
罗楚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此人如此多疑,风刮过一个树棍,都认为有人在暗害他,还亲自去试几次,说明内心之险恶。”
又行了一段路程,来到一个叫兴福镇的地方,这时天色渐晚,日头已在山的背面藏了起来,西天只留下一片红泊泊的霞光。铁天亮说:“这里距弓凉山还有百余里,正好是明天一天的路程,今晚就宿在长福镇吧。”
大家应诺一声,便在镇中一个客店门前停下,掌柜的听到响动,急忙跑出来迎接,众人跟随掌柜的走进院内,包好房间,放下行李。然后洗脸、洗脚、吃饭,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才分头住下。
罗楚安排好寻夜的随从,才回到自己房间,他闩上门,将腰刀放在枕头下,简单洗漱后宽衣上床,躺下后久久不能入睡,他想起十多年前那场恶斗。恶斗持续了将近一年时间,十三个镖局先后都被卷入,大家杀红了眼,死伤不计其数,后来惊动了官府,将许多人下了大狱。这样一来,不少镖局高手消耗殆尽,元气大伤,唯有招远镖局损失不大。当时罗楚的招兴镖局是应铁天亮邀请参加的邯郸西城之战,罗楚按约率众弟兄赶到厮杀时,始终未见招远镖局的人,结果惨遭失败,他只带几个受伤的弟兄逃回洛阳。事后,铁天亮曾向他解释说:“半路被官府扣住,所以,没有去成。”罗楚至今仍是半信半疑,铁天亮在官府里有好多朋友,怎么会被扣住?
入夜,门外传来“邦邦”的打更声,罗楚机灵一下,披衣起身,站在窗前,向外看去,见对面铁天亮的屋子已经熄灯,但他断定铁天亮还没有睡,于是站稳脚跟,气运双目,看到有个黑影微微一动,他知道铁天亮也在窗后看他。
罗楚稳住身型,纹丝不动,对面的黑影也看不到了。罗楚知道,铁天亮也在使用站桩功。一场暗中的武功较量已经开始,二更过去了,三更过去了……罗楚感到天门穴阵阵发热,额头上沁出津津细汗,分明已元气失损,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他轻叹一声,将气收回丹田,倒退两步,坐在床上。
这时对面屋里的黑影也微微动了一下。
没想到年已花甲的铁天亮还有如此武功,罗楚暗暗佩服。见时过午夜,倒在床上蒙头便睡。
翌日清晨,罗楚被一声尖叫惊醒:“杀人了,杀人了。”他急忙披衣跑出,看到女儿墙下躺着打更的老头,老头口鼻出血,更鼓扔在一边,周围几个伙计,个个大惊失色。罗楚到近前用手摸摸老头的鼻子,见气息已绝,再仔细观察,见头顶有一紫色黑点,知是被人点了天突穴,不由一惊,又知这绝非图财害命之人所为,定是来了武林高手,难道和去白洋淀的事有关联?心里不由暗暗思索。
正在这时,铁天亮也闻声大步走来,近前一看,脸色骤变,说:“清清世界,朗朗乾坤,竟敢杀人,王法何在?”正说着,店掌柜走来,随后又来了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小女子,连哭带嚎,一时间,人群大乱。
铁天亮把罗楚拉到一旁,小声说:“我们只住一夜,怎么发生此等事?难道和我们此行有关?”
罗楚说:“我也正想,莫不是镖局内部有人与白洋淀匪寇串通,走漏了风声,派人来劫杀我们。”
铁天亮仰叹道:“为这不明的杀人案,我们也会跟着吃官司,还怎能去弓凉山?”
罗楚听后,也面有愁色,微皱眉头,忽又眉头一震说:“我有一个朋友的哥哥在此镇坐小吏,去看看他在不在。”说罢,告诉随从收拾行李,自己出了门。
不一会儿,来了几个衙门里的人,他们先把死人用席子盖起来,又让店内之人回到各自房间,等候传审。
铁天亮在屋里坐了一会儿,罗楚推门进来,面露喜色道:“我们快赶路,已经说妥了。”
大家出了门,直奔弓凉山,一路上议论不绝,都觉此事太蹊跷。经过马不停蹄地奔走,傍晚到了弓凉山下。众人安排好客店,吃过饭,铁天亮、罗楚二人洗面更衣,去弓凉山铁互寺拜见司马剑。
三
此时,我们正划过一片苇丛,偶尔有几只鸟掠过水面,啾啾的叫声在天水之间格外清脆。朋友说,鸟的叫声真好听。船主说,这算什么,好听的还在后边呢。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美妙的声音,只要我们有一颗对生活永不绝望的心就一定会听见。
一番感慨之后,书归正传。
谈笑间,铁天亮、罗楚就进了弓凉山。这弓凉山松柏参天,溪涧潺潺,一条石板铺的小路通向山的深处,早起的鸟们忽儿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铁天亮、罗楚走了一会儿,忽见前方出现一个小和尚,小和尚老远施礼:“二位客官可是找司马大师兄的?”
二人暗暗奇怪,他怎么知道我们是找司马剑的?
小和尚说:“算起来,这个月连你们二位共来过五拨了,我师兄谁也没见,他自步入佛门,专心参禅,学得“四谛”(佛教的基本教义。即:苦谛、集谛、天谛、道谛),开悟人生,了却了万般烦恼,已与世人断绝来往,你们也请回吧,免得给师兄增添是非。”
罗楚说:“这位是司马剑的师傅,有要事相商,你还是通秉一声吧。”
小和尚说:“出家人四大皆空,哪还有什么师傅。”说罢,拂袖而去。
二人无奈,只得下山。
回到店里,他俩悄悄商量。铁天亮说:“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也一把年纪了,他若实在不见,也就作罢。”
罗楚有些着急,提高声音说:“怎么可以?我们既然来了,无论如何也要见他一面。否则回去无法向诸镖局首领交待。”
铁天亮苦笑一下说:“我这么大年纪实在不好去了,宁愿回去向弟兄们道歉,也不愿祈求过去的徒弟。”
罗楚见铁天亮实在为难,说的又有些道理,沉吟片刻道:“这样吧,今夜子时我自己去一趟,为避免与看守山门的众僧纠缠,我可从后山攀岩,越墙而过,见了司马剑,面陈事由,请他下山查找弟兄们失踪的原因,挽救镖局危机之中。你老德高望重,声震四海,此时不亲自出马也好,待我与司马剑见面后将情况禀告于你,再作商议。”
铁天亮听罢,拱拱手:“那就请老弟辛苦了,老朽不甚感激。”
夜近子时,罗楚悄悄走出客房店门,将门扣上,疾步迈下台阶,他向东边望望,见几间客店都已熄灯,知道铁天亮已经入睡,便不再声张,蹑手蹑脚地出了院门。
半夜时分,万籁俱寂。嵯峨的弓凉山呈现出一片黝黑的轮廓,像几柄利剑直刺夜空。罗楚紧了紧腰中扎着的板带,检查了一下鞋带和夜行衣,摸了摸背后插着的短刀,气聚丹田,发动轻功,直奔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