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宣判”,他们虽然煞费苦心,却没有达到目的。造反派中少数人对我动了两三年的酷刑,要打服我,没有实现,已收不了场。只有孤注一掷趁领导关系变更的当口,炮司军管会从后台走向前台,直接出面企图把我制服打倒,造成既成事实,让空军军管会不好插手。
第五次与炮司军管会领导的交锋。我从当时他们的行动来判断军管会主要人物内心非常空虚,又碰上我这个老“顽固”,非常难办。“宣判”后没几天的一个晚上,又把我押到军管会。这一次他们变了个花招,唱主角的是军管会副主任×××。这次让我坐着说话了。在场的还有军宣队、工宣队的队长。
×××对我说:“对你的问题已做了结论,并已宣判。你现在承认了,还会宽大处理的。”我心里明白了,硬的不行来软的了。
我说:“我历史清白。这几十年是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自己的历史是自己走过的脚印,自己最清楚不过了。任何英雄好汉,可以创造明天,改变明天,但改变不了昨天。我的历史,如果你们真想查清的话,一点也不难。有以下材料足以证明我的历史清白。一是组织上掌握的我个人档案和1943年延安审干的结论;二是我个人先后向党组织写的各种个人材料;三是我的爱人、战友吕枫拼着老命调查的材料,而且已经交给了你们;四是在对我的批斗会上还听到说政治部孙康黎、张秉岐也有调查材料。就在那个批斗会上,曾有群众要求公布吕枫和孙康黎、张秉岐的调查材料。”这个时候,×××已完全处于被动,理屈词穷,但还狡辩地说:“我们只能根据‘革命群众’自己掌握的材料办事。”
我说:“你们军管会是由军队系统领导的,我写个申诉材料,请你们军管会转炮司党委,转军区党委。”
×××说:“没有必要。”
我说:“我被专政了这么长的时间,要求向上申诉你又不同意,那我们总得找个说理的地方,我就不信我们党的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变了。我现在只好等待了。我在被专政期间,领教了几十种刑罚,连开三枪打活靶子,身中三弹六个枪眼。这些不都是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发生的吗?我都挺过来了,可以说九死一生。大概不会再有比这更残酷的刑罚了吧!我坚信我们党几十年用血的教训总结出来的实事求是的优良传统。我坚信我一定会挺住,耐心地等待下去,会看到光明,还我清白之身的这一天很快会到来。”
×××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你不听劝告,就等着吧!”
我在被强逼劳动打扫卫生时,在一办公室房发现一堆盖着军管会、军宣队、工宣队、革委会四个大印的《关于叛徒、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刘鸿志的罪行审查报告》,就顺手拿了一份塞在裤裆里,准备告状用。
这次交锋,×××没有得到任何东西。我心里非常清楚,他们对我不会善罢甘休。几天后的一天,果然又来事了。
×××跑来对我说:“明天早上八点你只带牙具去转盘那里等候上车,去一个地方。”预感不是件好事,但我还是按时去了,等了一会儿,×××来了。对我说:“你不要离开,我去看看。”说着往办公楼方向走了。约二十分钟以后,她返回来了叫我先去专政队劳动。这个没头没尾的事就成了一个谜。直到我恢复工作后,才有人告诉我,那是军管会借林彪发出的一号令要押解我去抚顺战犯所关押,说是手续没有办好或是去那里的条件不够,才被退了回来。想对我采取强制措施,把我与群众隔绝的图谋没有得逞。
关于一所领导关系的变更,到1970年初已经正式执行了。回想1969年12月底炮司军管会对我搞宣判会,软硬兼施,又想把我异地关押,真是忙活一阵子。闹剧收场后,军管会主任就把强加给我的“判决书”经炮司政治部报到了沈阳军区政治部。他们以为陈锡联司令员在东北是党政军一元化领导,有无限的权力,只要陈锡联一批,谁也就改变不了了,那他们的如意算盘也就打成了。既实现了对我的定罪,又让陈锡联司令员背这个黑锅。后来据说沈阳军区政治部对诬陷我的材料不批,又转报了军委总政治部。矛盾上交,不承担责任。
在对我的问题上,他们死心塌地只信造反派靠非法刑讯逼供、诱供取得的材料,在他们手上同时握有吕枫的调查材料,孙康黎、张秉歧调查的材料,一概斥之为不是革命群众的调查材料。不分析、不采纳,也从不找我本人了解,非要把我置于死地。
1973年我获得解放,重新工作后,看到了一个文件,对炮司军管会为什么顽固地坚持错误找到了答案。沈阳军区1967年12月8日在给中央的检查报告中承认:“由于对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没有很好理解,甚至理解错了,因而在沈阳地区支左工作的一些问题上犯了方向、路线的错误。我们对自己所犯的错误,认识迟,检讨晚,改正慢,给沈阳地区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和抓革命促生产的工作,造成了不应有的损失。”
专政队
在电影、戏剧、文艺作品中看到的黑暗、愚昧、野蛮、残忍等法西斯暴行的丑恶现象,在“文革”动乱的六七十年代,在我们一再坚持倡导的讲科学、讲文明的一所大院内频频出现。六院一所内造反派中的少数人挖空心思、花样百出地对被他们专政的干部群众所使用的刑罚种类之多,真可谓史无前例了。这里把我亲身遭遇的几十种刑罚中举一些例子给历史留下一笔。
“思考”。当时逼我交待“特务”、“叛徒”的“思考”多种多样。在炎热的夏天,逼我90度弯腰,双手还要拿两个铁哑铃,他们叫“加配重思考”;拉我站在凳子上90度弯腰,一腿抬起,两臂展开,叫“鸭子凫水式”思考;逼我90度弯腰,一只脚踏地,另一支脚跷起来,三分钟换一次,名曰“独立思考”,等等。
烫。炎热的夏天,罚我赤身跪在水泥地上,仅留条短裤,把暖壶里的开水往我头上身上浇。
喂蚊子。把我身上衣服扒光,让我弯腰手扶凳面,用钢鞭抽打我的后背,血肿一片,然后拉到野外苞米里绑在一棵树上,喂蚊子一个多小时后,又把我按倒在地,用毛巾塞嘴,木棒、三角带、钢鞭等一齐毒打,直打得奄奄一息才散去。
火烧。把我绑在椅子上,脖子上拴根绳子,把我头拉起来,点燃报纸后烧我脸,头发烧得吱吱直响,面部起豆粒大的水泡。
跪。深夜逼我长时间跪在水泥地上,还规定腰要挺直,稍歪,就用钢鞭抽打,还喊着:“又得纠正纠正姿势了。”跪得我两条腿肿成水桶一样,膝盖都跪烂了。
饿。把窝窝头放在桌子上,只能看,不准吃。
冻。在寒冬大雪天,把我折磨到夜里12点多才让睡,凌晨2点多把我叫起来去扫雪,折腾到天亮,还振振有词地说这是体验群众生活。
压杠子。这一手很毒。两腿膝盖顶着墙跪着,腿弯处压一根木棍,两边木棍上站着人进行逼供,整个膝盖简直碎裂了。忍受不住昏死过去,可凶手们在哈哈大笑,×××还在喊:“看你硬还是我棍子硬!”×××还扒光我的衣服,用重拳专打我在延安遭日本鬼子轰炸时受伤留下的伤痕;有时在腿弯处压了棍子后,脱掉我的鞋袜,两膝盖顶墙,脚心向外,用钢鞭抽打脚心,二三下就昏倒了,×××又在嚎叫:“你装什么熊?”拉起来再打。
围殴。八九个人站成一个圆圈,人人手拿钢鞭、皮带、三角带,把我推到中间,东边打我本能地要往西躲,西边又把我打回去,整个圈都一样,直打得我天昏地暗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假枪毙真开枪。这一伙凶手深夜用湿布蒙住我的眼睛,把我推拉到车间空地上压我跪下,×××说:“今天把你枪毙算了。”把枪架在我头上,对空连开三枪,见我并没有被吓倒,×××哈哈大笑说:“这老家伙什么都经历过,他不怕,拉到北墙根真枪毙算了。”我眼虽被蒙住,但还是能听清楚是谁在说话。
打活靶子。×××领着几个凶手,把我五花大绑的押到车间空地上,当成活靶子开枪打。当时我听到一个行政干部在喊:“不能对着人开枪。”可×××离我不到十米远对我连开三枪,身中三弹,穿了六个弹孔(臀部、左腿、左臂)。枪伤后,卫生科有人一边骂我,一边做了包扎。左臂长时间流血、流脓,不封口,不得已把我送到沈阳军区医院。想找他们的同派医生企图对我截肢,×××命令我不准说话,只听医生的。医院手术室只准我一个人进去。我一进门就高喊:我是空军大校,我被打伤了,请负责同志出来看看!一位头发已经花白的大夫(后来听说是一位中校主任)问明情况后,解开绷带看,说:“你放心,我给你治。”并安排我住院。但押解我的×××不准我住院,重新被拉回了牢房。这里我顺便说一下,×××一伙人押送我去医院和回来的路上,真可谓是特等警戒。大卡车上四边严严实实地站满了手持红缨枪的武士,把我和押送我的专案组人员围在中间,把我的头部全罩住,好像是运送特殊材料似的。回所没过多久,×××要看我的伤口,解开绷带,见快封口了,就大喊:“这不好了吗?他妈的,还挂这个(三角巾)干什么!”说着往伤口上猛击几拳,打得伤口又开裂流血。后来又押我去铁西医院想截肢,把我的名字也改为“刘凤芝”。可巧遇上了南湖医院外科主任查房,仔细检查观察后说:不需要做手术,伤口扎紧后会愈合的。×××图谋不成,只好又把我押回牢房。
逼你自杀。造反派还有个杀人的办法,设圈套让你自杀。他们在单独关我的牢房里一直放有绳子和刀子,刑罚、逼供折磨得我痛苦难忍之时,大骂你一顿:“看你当所长时多么神气,你看你现在这个熊样,还活着干什么,还想坐小车?死了这份心吧,没有你的了!”然后关门而去。你要被逼得想不开,上他们的当就自杀了,他们不仅没有责任,还大喊大叫你是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他们对四级工米贵朋就是这么干的。
长达两年多的刑讯逼供和花样繁多的折磨,我都顽强地挺过来了,中间我与他们作过斗争,进行过周旋。
我曾几次设法摆脱这种随时有被他们打死的危险处境,前面在我和军管会领导交锋中已经提到过一次,另外我还逃跑过一次未成。在专案组内,我曾多次规劝过造反派骨干人员,说:“我们大家都学过党史,历史上肃反工作有过惨痛的教训。延安时期搞的肃反审干我是亲自经历过的。我先审人后挨审,闹得特务多如麻。后来毛主席亲自出来纠正错误,又脱帽致敬,又赔礼道歉。处理人的事情一定要谨慎小心,运动后期要检查总结教训的,你们都是干部,不要走得太远……”他们根本听不进去,×××像疯狗一样跳起来打我几个耳光,狂叫:“你这个老顽固、老反革命现在还吓唬群众。”我也曾单独对×××说过:“我的历史没有问题,你们现在这样做,是打不倒我的,是胡闹,是犯法的。我和你没有私仇……”可×××硬是听不进去,不止一次地当着众人的面对我说:“刘鸿志,我早晚得整死你!”“打不倒你刘鸿志,我死不瞑目。”“不打出不来材料。”
在这样的严峻形势下,我只能有一个选择:就是不能死,一定要活下来。如果死了,他们会把编造的罪名都加在我的头上,什么也说不清了。战争年代,敌我阵线分明,落入敌阵,砍头只当风吹帽。现在是军管会支持的造反派中的极少数人失去理智、发疯发狂的违法行为,但这些人都是我的部属,又无法说服教育,只能忍受、忍受、再忍受,等待、等待、再等待。
我在那阴森恐怖的牢房,深夜经常听到被摧残的干部群众发出的声嘶力竭的喊叫。我内心在呐喊:天理何在?人性何在?如果说那些造反派因为发狂而头脑发昏,干了那么多的违反党纪国法、伤天害理的坏事,那么身为沈阳军区炮兵副司令的军管会主任头脑中想些什么呢?!
“文化大革命”是毛泽东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政治运动,整个社会极“左”思想盛行,我又被军管会、造反派诬陷成叛徒、特务而又无法澄清事实的情况下,一些干部群众出于义愤,对我说些过激的话和有一点过激的行为,是可以理解的。但有一些干部,尤其是专案组里的那些干部,他们明明知道关于我的叛特“材料”形成的真相,依仗军管会的支持,还那样死心塌地对我大动干戈,把我往死里整,这不能不说他们怀有个人的不良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