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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圈禁 (2)

原来如此!原来事实竟是这样的!这下,一切就都说得通了,他什么都明白了!好一个胤祥,胆子怎就这般大,竟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唱了一出移花接木,难道他就不怕自个儿受牵连吗?康熙暗自叹了口气,他神情疲惫,满脸倦容,强自扯动唇角,声音都好似不是自个儿了的,“胤禩,刑部的事,难为你如此费心,朕明白你的心思,可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朕心中自有计较。至于昨儿夜里发生在刑部大牢内的事,朕也希望你不要再插手,你就当全然不知情吧!”说完,康熙并不再看他,只是起身招呼殿外的李德全伺候他穿戴齐全预备上朝,待得皇帝立于铜镜前,方才在镜面内瞧见胤禩仍旧呆立原地,不曾动弹,康熙脸上虽颇为惊讶,可到底还是没有转身,只看着镜中胤禩的背影道,“你跪安吧!若还有旁的要紧事,待得稍后朝堂上再议。”

这句婉转的逐客令犹如闷雷骤然炸响,胤禩听罢只是木然地转过身,对着康熙的背影马蹄袖一甩,利索的跪到地上朗声道乏,他似想藉由那浑厚清亮的嗓音掩埋心底窜起的惊讶与不平,甚至还有隐隐顶在胸口却无从发泄的愤恨。

胤禩走后,李德全见时候还早,便又吩咐了御膳房将那马奶子热了给康熙呈上,康熙接过热腾腾的马奶,却久久没有动静,只端着明黄团龙茶碗兀自出神,他不言语,脸上更瞧不出任何端倪,李德全心下自然着急,无奈只得战战兢兢躬身唤了声“万岁爷”,康熙无意识地应了一声,他方才大着胆子问,“敢问万岁爷,晨主子那边,是否还要差人去瞧?”

皇室后宫本有着不成文的规定,但凡有妃嫔贵主薨逝者,如若皇帝不亲自到场,也必要差人探访以示圣恩,怎奈这回情况特殊,李德全着实拿捏不准皇帝的态度,只好硬着头皮多问一句,怎奈康熙听罢眼风阴冷一扫,吓得李德全一个哆嗦连忙扑跪在地,口中一迭声地说着“奴才该死。”

见他这般瑟缩,康熙也懒得同他计较,只烦躁地将手一挥示意他起来,须臾,心里已有了盘算,“她那儿不必派人去瞧了,一会儿你径直打发人将她送去化人场子里便是。还有,你亲自跑趟礼部,当面交代礼部侍郎,晨贵人的后事一律按嫔妃品级操办,你告诉他,就说是朕的意思,尽量给她办得风光些,若缺了什么,只管来问朕要,朕自然替他周旋。”

言罢,康熙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朕另外还有件差事要交由你亲自去办。”他扬手招呼李德全附耳过来,眼里突然闪过一抹冷峻,“所有见着晨贵人住过北三所的宫女太监,你都仔细计算了,待得出殡那日,全部殉葬。”康熙逐渐低沉的嗓音散发着彻骨寒意,李德全听在耳中,只觉如坠冰窖,可嘴上却是唯唯诺诺地应和,却听得康熙的嗓音再度响起,“过几日,你亲自送些银子给晨贵人家里,好生安顿了,若他们问起,你知道该如何对答吧?”

见李德全点头如捣蒜,康熙这才道,“你给朕记好了,今日之事,倘若透出半点风声,朕唯你是问!”氤氲的热气顺着碗口缭绕着一缕奶香,康熙将茶碗凑到唇边仰头一口饮尽,马奶特有的醇香在齿间萦绕,李德全接过空碗,但见康熙取过一只紫檀木盒,将里面一支银色令牌交予他手中,森寒冰冷的一线银光乍现,夹杂着康熙淡漠的嗓音骤然响起,“待得晨贵人的后事一办完,你便亲自往内务府传朕口谕,将她在宗室玉碟上除名。”

李德全一愣,虽不明就里,可他自然不敢多言,他们这些做奴才的,主子吩咐什么,他们只管照办,至于旁的,他们是绝不能多嘴的。躬身接下令牌,李德全却行而退,因领着差事,他一刻都不敢耽搁,紧赶着将手头事务交待了,便径自往礼部去了。

“啪——啪——啪——”三声净鞭掷地有声,清脆有力,乾清门外一片肃穆,须臾,康熙着一身明黄倭缎绣五彩云蝠金龙十二章朝服,腰系同色龙文金方板并有美玉鞘刀垂荡,顶戴加金累丝镂空金云龙嵌东珠宝顶,他在仪仗簇拥下端坐于龙撵,由十六人浩浩荡荡抬至乾清门外,并径直往里而去。李德全高唱“皇上驾到,众臣早朝——”百官无不跪地俯首三呼万岁,待得康熙迈入正殿于“正大光明”匾额下甫一坐定,早朝即刻开始。

康熙自然率先听取各位臣工的奏本议事,又特别过问了河道、漕运等相关事宜。对于西北战事方面,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行军打仗,靠的便是粮草,有关粮草配给方面,康熙则广泛听取兵部建议,结合上书房列位大臣的想法,终是规整出了一套完整的粮草供给方案。

待诸事议毕,康熙嘴角一动说了“退朝”二字,人却不离龙椅,只偏头盯着跪在身旁预备与群臣一同跪安的胤礽半晌不曾移动分毫,黑眸内残存的一丝温热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只剩彻骨的冰寒,“胤礽,你留下。”

本来皇帝下朝后留太子单独议事乃实属平常,故众人恭声道乏鱼贯而出,怎奈一众阿哥及列位大臣才方踏出乾清门,便被上书房大臣张廷玉一句“皇上口谕”拦了下来,殿外立时黑压压跪了一片,只听张廷玉手执令牌朗朗开口,“令诸王、贝勒、大臣皆于乾清门外侯旨。”他神色严峻,言语里有着无法言说的凝重,说完,也不待众人发问,便又自转身往乾清宫里去了。

众人无不满脸狐疑面面相觑,起先,人群中只偶尔发出窸窸窣窣的议论声,过不多时,却已变成了嘈嘈切切的低语,人人都在揣测皇帝究竟所为何事,竟是这般兴师动众。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乾清宫华丽庄严的大门终于缓缓开启,张廷玉一身锦鸡补服衬得他面若石蜡,毫无一丝表情,他挺直立于台阶中央,摊开卷轴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太子胤礽,自复立以来,是非莫辩,狂疾未除,数年以来与恶劣小人结成党羽,从前索额图助伊潜谋大事,朕悉知其情,遂将索额图处死,还其清白。今胤礽竟欲为索额图复仇,此等凶残之秉性,大失人心,祖宗弘业断不可托付此人。朕已奏闻皇太后,着将胤礽废黜,拘执看守于咸安宫。尔等各当绝念,倾心向主,共享太平。后若有奏请皇太子已经改过从善、应当释放者,朕即诛之。钦此!”

张廷玉浑厚木然的嗓音让这宽敞的乾清门外弥漫着空灵的回响,落在心头,直叫人心里发慌,尽管康熙对太子心存不满早已是人尽皆知,想来再废太子也不过是眼前的事罢了,可皇帝竟以这样的方式来废黜皇太子,这是任谁都不曾料到的。

就在人人皆沦陷在那巨大的震惊中难以平复之时,张廷玉身后那扇厚重的门再度咿呀一声被开启,胤礽由两名戈什哈一左一右带出了乾清宫,他虽已摘了顶戴,露出剃得趣青的额头,可即便如此,他身上那股与身俱来的尊贵与傲气却是一丝一毫都不曾削减,他暗暗告诉自己,纵然失去所有,他也要骄傲的离去!只可惜,那抹眉宇间微不可寻的倦容与憔悴,却已是悄然出卖了他强自支撑的孤傲与漠然。

胤礽拾级而下,脚步沉稳缓慢,他用那双熠熠如旧的黑眸缓缓掠过跪在前排的每一位皇子,一时间,所有的表情全都挤进他的视线,交错在他眼中缭绕,只瞧着三阿哥紧张中好似带着点极力压抑的兴奋;四阿哥虽是满脸漠然,可撑于地面的双手已是不自觉地紧握成拳;八阿哥只是一如既往地平和,温润的团脸看不出一丝端倪;九阿哥与十阿哥自然相视而笑幸灾乐祸;十四阿哥则剑眉紧蹙,满脸不屑;十三阿哥……

当胤礽的视线辗转至胤祥那头时,目光却与那双黢黑幽亮的眼眸意外相碰,胤祥那抹嘴角上扬的弧度让他的心顿时猛烈一颤,胤礽努力牵动嘴角,双唇颤抖间,千言万语,只在心中默默唤了一声“十三弟”,温热的水汽已是涌至眼底。最终,胤礽只是隔空深深望了他一眼后便再不看他,可这一瞬兄弟间的对视,却包含了太多太多难以言说的情怀,万般情愫轰然涌上心头,胤礽只觉悔恨万分,这辈子,他欠胤祥的,是无论如何都还不清了的……

“二阿哥,走吧!”一旁的戈什哈出言催促的同时已稍稍加重了手头的力道。

胤礽敛起心神,满脸厌恶地将手猛力一甩,打掉了手臂上的箍制,冷声道,“我自个儿会走。”那戈什哈吃痛地往后一缩,自然不敢再碰他,只能亦步亦趋地随着他往咸安宫走去。

就在众人尽皆望着二阿哥背影消失在转角的当口,张廷玉一句“十三阿哥听旨”似乎带走了所有的空气,窒闷的气息让这本就分外紧张的氛围越发难耐,立时,王公大臣们无不收回视线跪地恭听,唯有胤祥起身跨前一步行至张廷玉跟前跪下听旨。

“上谕,皇十三子胤祥,结党营私,朋比为奸,早前,便因挑唆协助大阿哥魇魔皇太子,致使太子被废、手足兄弟相互残杀,朕当日念及亲情并未追究,怎奈其却变本加厉,竟又屡次勾结怂恿皇太子肆意妄为,促使太子凶残秉性暴露无遗。朕之皇十三子胤祥,绝非勤学忠孝之人,若不行约束,必将生事!故自今日起,将十三阿哥圈禁于羊房夹道,由内务府员外郎鄂尔泰看守,无朕准奏,任何人皆不得与其互通消息、私相探看,若有奏请替十三阿哥求情者,朕必视为朋党诛之,钦此。”圣旨念罢,沉痛早已在张廷玉刀刻般的脸上蔓延开去,此道圣旨,乃昨日深夜于皇帝榻前由他亲自代为书写,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皇帝让他草拟这些话语时脸上的神情有多么的不忍,也只有在那一刻,他才从康熙的眸子里捕捉到了些许作为父亲该有的慈爱之情。

“儿臣……领旨谢恩。”胤祥咬牙强忍着羞愧利落俯身,额头碰地沉闷有力,待得再抬起时,他已摘掉顶戴,双臂高举于顶,接过圣旨。一旁早有戈什哈两名分立左右带他离开,他袍角一撩,嘴角犹带一丝笑意,脚下的鹿皮马靴踏在青砖地面上,咔哒咔哒,清脆空灵,似乎正在迈向一条凶险的未知路。

羊房夹道吗?也好,他终于可以远离紫禁城,远离暴风圈了,从此,一切计谋权术勾心斗角皆与他无关,这不正是他心心念念一直想要的吗?只唯独苦了他的妻儿,好在还有四哥,往后他的家小也只能倚仗四哥多照料了。

正在胤祥思绪万千的当口,许是感受到了一束炙热纠结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胤祥转头,恰正对上了胤禛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记忆中那对始终波澜不惊的眼睛,此刻却仿佛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愁雾,直撩得人心口微疼。

四哥……胤祥在心中默默呼唤间,笑容已自他那张俊挺英气的脸庞上浸润开来,就连眼角眉梢,都不曾落下。

那就着金色晨光反射而成的夺目神采太过耀眼,却又教胤禛不忍移开视线,他知道自己应当笑着回应胤祥的,只他勉强扯动嘴角,却是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唯有薄唇紧抿极力忍耐着内心的灼痛,黢黑幽暗的眸心深处似有无穷的哀伤夹杂着悔恨一波一波直往上涌,他应该阻止胤祥的!早在他有这个冒险的念头时,他就应该阻止的!他真是傻,怎就信了胤祥的鬼话,说什么皇阿玛自幼偏宠二哥与他,定不忍心将他们如何,可事实又是怎样的呢?

漫天的绝望没顶而至,往后的日子,便只余他孤身一人,他该如何习惯没有十三弟的时光?视线仍旧贪恋地胶着于胤祥,仿佛想藉此拖住他前进的脚步,怎奈胤祥的身影终究渐行渐远,所有关于他的一切,终被彻底阻隔在了转角的另一头,再也无从遍寻,只有他的顶戴,依旧执着地端放在他适才跪着的地方,凉风摇曳着花翎,撩起了专属于他的气息,飘散在这再也没有胤祥的地方,只剩下无尽的讽刺。

阿哥大臣们已渐次离去,胤禛却浑然未觉,只木然地跪在原地,任由胸口剧烈的钝痛无情地撕咬着他的意志。八阿哥胤禩见他如此,途径他身旁方欲开口,话到唇边,却又囫囵吞了回去,他脚下一动,便径自往反方向去了。

只是谁都不曾瞧见,八阿哥在转身的刹那,那对温润平和的黑眸内,竟闪过一抹冰冷复杂的光芒,映衬着嘴角微扬的弧度,直教人背脊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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