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宏喜烟瘾很大,他知道我不抽烟,于是他每个月都把我的烟票用了,每个月几元钱的津贴,几乎都抽了烟。因为我那时是所里的指导员,同时还兼着所里光学技师的工作,我有心多接近他,以便多了解他,于是我就让他跟着我学习光学器材的维修。我们的光学车间不大,里边除了我们两人的工作台就是一些工具。每天除了我给他讲解光学器材的原理和如何修理外,他几乎不说话。不过他学的很快,时间不长,一些小问题他就可以独立处理了。有时我要给所里讲课,我起草的讲课稿,他就帮我抄写出来,他的字写得很漂亮,从字上看他还是很有才气的。我还发现,他虽然不吭气,但是心很细,有的战士脱下的脏衣服、臭袜子放到床上忘了洗了,他就悄悄给洗了,晾干后又悄悄叠好放回去。也有被别人冤枉的时候,有个战士脱下的脏衣服的口袋里装了一盒烟,他洗之前把烟掏了出来,放到了枕头上不知被谁拿走了,结果这个战士就问谁动了他的衣服。他说:“我给你洗了在外面晾着呢。”这个战士又问:“那么我的烟呢?”他说:“我给你放到枕头上了,这阵不知为什么又不见了。”这个战士又说:“我知道你狗日的抽烟最凶了,肯定是你以给我洗衣服为名,拿我的烟抽,没烟抽你说一声,何苦这么偷偷摸摸的呢?”罗宏喜脸涨得通红,上去就给了这个战士一拳,将这个战士一下子打到在地上,这个战士爬起来就跟他厮打到了一起,其余的战士赶紧把他们拉开,有的战士赶紧跑去喊我,我过去一看是为这事,就把我看到的罗宏喜给他们几个洗衣服的事说了,他们班的几个战士听了以后都觉得不好意思了,和他厮打的战士一直低着头。这个战士抬起头后我看到他满脸泪水,他一把抱住罗宏喜小声说:“对不起。”让我没想到的是全班战士一起热烈地鼓起了掌,罗宏喜也感到不好意思了,低声说:“我打你也是不对的。”随后,从枕头后的床板缝隙找到了香烟,一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了。
罗宏喜也很感激我对他的帮助,和我的感情也更亲近了一步,从此罗宏喜的话多了一些了。他人很勤快,早上起的特别早,起床号吹响的时候,他已经把所里的院子都扫得干干净净了。他把我们的光学车间打扫得干干净净,他们班的玻璃也被他擦得干干净净。他还是不多说话,他也发现我在悄悄地观察他,他不正面看我,见了我总是把头低下,但是,我还是发现他想和我说点什么。过了一段时间,部队开始冬季拉练,我们的科目是冬季车炮及人员隐蔽演习,我们的炊事班就设在我们所在的荒原边上,在地下挖一个灶洞,在地上再挖一个锅形,地面刚好形成了锅台。我们在锅台上方又搭了一个白色的帐篷。为了隐蔽的需要,保持和雪地一样的颜色,我们把皮大衣翻过来穿,让毛朝外,我们的车、炮也穿上了白色的车炮衣,为了伪装得更好,战士们找来了很多干树枝放到车、炮上面,干树枝落上雪就好像一个落了雪的小树林。白天干活穿着大衣不方便,我们就每人披了一块白色的斗篷。演习的侦察机大白天飞过我们头顶竟然没有发现我们。我们住的地方就是在荒原的下面掏一个拱形的洞,为了防止坍塌,洞的开间比较小,只能容下两个人。
天擦黑,我检查完战士们的洞以后我还是选择了和罗宏喜住一个洞,我们的雨披是那种方雨披,我们将一件雨披钉到塬的上沿作为门帘,把另一件雨披铺在毡子下面,将我们俩的皮大衣再压到身上,我们以为这样就很暖和了,结果我们睡下之后才感到又潮又冷,这时外面又刮起了狂风,呜呜直叫,风卷着雪把我们挂在洞口的雨披掀得呱嗒呱嗒响,罗宏喜又起来,把雨披下摆又从里面用土压了压。这时我又惦记着战士们,于是起来拿着手电筒到各个洞口去提醒战士们也要把门帘压好。回来后我们根本睡不着,于是我们就躺在那里闲谝,我们谝一些名著,他知道得还很多,甚至像《红楼梦》中的很多诗句他都能背得出来,如《好了歌》等,但是当我问起他的家,他愣了一会儿,没说话,因为在黑暗中我也看不清他的脸部表情,紧接着他像压抑了很久,突然哇的一声大声哭了起来。我一下子吓住了,我赶紧安慰他:“小罗,你别哭了,有什么事,你说出来我们共同解决。”然而他哽咽了一会儿,慢慢平静下来,却终究什么也没说。于是,我们就这样默默躺着,我想这一夜我们都没睡着……
第二天我到连队检查火炮是否存在“带病”情况,后勤张助理就跑过来跟我说:“你们所的战士罗宏喜跟别人打架呢。”我去的这个连队离我们所露营的地方不远,于是,我就赶紧跑了回去,只见,罗宏喜和我们团成参谋面对面站着,两个人都气呼呼的,谁也不说话。我走到跟前向成参谋打招呼,我说:“成参谋您好,对不起,我们的战士不懂事,惹您生气了。”结果,他说了一句话,惊得我目瞪口呆。他说:“我叫田成生,是咱们师作战科的。”“您说什么?您是师作战科的?您不是我们团的成参谋吗?”“那是我弟弟。”原来他们是双胞胎兄弟,真是太像了。他说:“听你们这个战士的口音,和我还是个老乡,可是他为什么对我有这么大的气,我也不明白,他是不是对我弟弟有什么意见,认错人了。”我再一次向田参谋道了歉,我想到连队的事情还没办完,于是没有立即找罗宏喜核对这件事情。到了晚上我们都回到了山洞里,我就问他:“你今天怎么了,干吗那么激动?”这回他哭得更伤心了,我赶紧劝他:“没有过不去的坎,有什么事你说出来咱们共同解决。”他停止了哭泣,哽咽着向我讲述了他的家庭的悲惨遭遇。然而当他说出来之后,我感到非常震惊,我也深深地感到,他的问题我是无力解决的。
他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似乎很难收住,从他的谈吐看,他的语言表达能力并不差,而且还算是能说的那种人。他这一讲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当我听了他的讲述之后所产生的愤怒、惋惜、同情是难以言表的。我为对罗宏喜产生那些偏见和误会而自责。于是我下定决心,今后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我都要好好爱护罗宏喜,帮助罗宏喜,让罗宏喜感到生活在这个部队的大家庭里是温暖的。
罗宏喜告诉我,他的家乡在湖北一个小山村里,那时他爸爸、妈妈,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一家五口其乐融融。他说:“我的父亲和母亲是青梅竹马,从初中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学。母亲长得很漂亮,学习也很好,由于她家地主出身,再加上她从小失去母亲,继母对她很不好,养成了她逆来顺受内向的性格。她不爱笑,同学们背地里都叫她冷美人。由于母亲长得漂亮,追求她的男同学很多,但后来都碍于母亲家庭出身和母亲内向的性格而敬而远之,只有父亲对她不离不弃。他们两个之所以能走到一起,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父亲虽然家庭出身比较好,但他也失去母亲,继母对他也不好,于是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就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后来我父亲考上了东北的一家工程技术学院,我母亲则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没有上成大学。在我父亲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我母亲悄悄去了一趟东北,他们俩结了婚。因为那时祖父和父亲的继母都还在,但是身体不好,叔叔也在外面上学,母亲很自然地就承担起照顾两位老人的重担。父亲毕业后被分配到武汉一家兵工厂里当技术员。父亲刚毕业不久,祖父、祖母相继去世,本来母亲可以随父亲到武汉去,但是母亲不愿意到武汉当家属靠父亲养活,再加上不久姐姐出生了,母亲不愿意给父亲增加负担,就仍然留在家里。父亲一年能回家一两次,但是父母亲感情很好。我母亲这个人,可能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在家里又是继母当家,因此她不仅内向而且极能逆来顺受,什么事情都甘愿自己吃亏。父亲每次回来都跟她说,一个人的家庭出身是不能选择的,何况我们家又不是地主,你在村里应该理直气壮地生活。但是对于一个人来说真是山难挪,性难改,从我母亲的遭遇来看充分证明俗话所说的,人软弱就是自己最大的敌人。由于我母亲懦弱,再加上她本人身体不好,她在村子里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从不招惹是非,父亲常说:‘家有贤妻,男儿不遭偾事。’但是也不知怎么回事,我们大队的当家人,造反派头头,后来的大队革委会主任田震山田胖子就是不喜欢她,母亲经常受到田胖子的训斥,他总是为难我们家。田胖子很胖,脸也很黑,但是他一天到晚脸上都是笑嘻嘻的,也就是他的这张笑脸迷惑了全村的人,由于他经常训斥我母亲,母亲从来也不反抗,也不说什么,但是我们却很怕他。有一天我在我家房后面晒柴火,我突然看到田胖子匆匆忙忙往我家走,我想他可能是来找我妈妈的,我也没在意,过了好一会儿,屋里传出母亲凄惨的喊叫声,我放下柴杈就往屋里跑,我看到母亲的头发很凌乱,只见田胖子跪在母亲的面前不知说着什么,母亲看见我就对我说:‘这里是大人的事你出去。’”
我懵懂地跑了出来,从此母亲更沉默了。我总是纳闷,田胖子不是挺恨我母亲的吗,可又为什么要给母亲下跪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也许母亲说得对,这事是大人的事,小孩子是想不明白的,随他去吧。时间不长父亲的工厂就停产了,父亲从武汉回到了家。过去父亲从武汉回来母亲是很高兴的,想着法儿给父亲做好吃的,和父亲一起到镇子上去赶集。现在父亲回来母亲也高兴不起来,我虽然小,但是我也能看出来母亲的笑是强挤出来的。紧接着母亲就提出要跟父亲到武汉去,说这里学校都不上课。孩子们都被耽误了。父亲则说,武汉很乱到处都武斗,武汉的学校也不上课。父亲就是为了躲避武斗才回家的,父亲还从武汉给田胖子带了一条烟和一瓶酒。父亲说烟和酒是托一位朋友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买来的。父亲在家里破天荒地待了好几个月,因为父亲在家把很多活都干了,一家人其乐融融。我认为那是我们全家在一起最愉快的几个月,每到晚上我们就围在父母身边让父亲讲故事,父亲的故事好像永远都讲不完,我们都感到很快活,我们就在父亲的故事中依依不舍地进入梦乡。有时父亲的故事还没讲完,第二天早上起来我们还要追着父亲问结果,父亲就笑着跟我们说,好好干活,晚上奖励你们多讲一会儿,我们则欢呼着去拾柴或着去捡蘑菇。这一阵大队和生产队的造反派也没有来我家找麻烦,看起来无论大队还是生产队都还是给父亲面子的。父亲还把大队和生产队的头头们都请来在家里吃了顿饭,那顿饭是很丰盛的,母亲不仅宰了一只大公鸡和我们从山上捡的蘑菇一起炖,还烧了我们平时舍不得吃的腊肉,那腊肉熏得又红又亮,别说吃了,就是看着都要流口水,还有父亲从镇上买来的猪肠子,喝的是父亲从武汉买回来的烧酒。母亲把这些菜每样拨出来一点,让我们几个孩子在院子里吃,我们吃得太香了。姐姐舍不得吃,她都让给我和妹妹吃,我们两个到底还太小,只顾自己狼吞虎咽,也不管母亲和姐姐吃好了没有。当我们吃饱喝足跑进伙房时,我看到母亲手里拿着一块黑馍馍在擦锅底剩余的一点菜汤,我多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有一天父亲和母亲把我们几个领到镇子上的照相馆照了一张全家福,我们全家还在镇子上的饭馆吃了一顿饭。父亲有一张五斤的全国粮票,父亲让我们尽情地吃,我们把红烧肉的汤浇到米饭上,就连妹妹竟然也能吃两碗干饭,可见我们平时是很缺油水的,那是我们吃过的最好的一顿饭。吃完饭后,父亲又把我们领到商店里给母亲、姐姐、妹妹都买了花布,给我买了一双球鞋,我们高兴极了,十几里路我们几个孩子一路跑着、乐着、蹦着、跳着,不觉得什么就到家了。”说着,罗宏喜就从怀里将他们家的全家照掏了出来,他的父亲很英俊,他的母亲、姐姐、妹妹都非常美丽,但是,都是那种冷峻的美,全家人除了他的父亲和他的小妹妹脸上有点笑容外其他人都非常严肃。他看着这张照片哭的更厉害了,我所能做到的就是拿毛巾为他擦干眼泪。他稍微缓和一点了,把照片装起来就又开始了他的讲述。他说:“我们的幸福生活很快就结束了,父亲的单位终于来电报了,说是让父亲赶紧回去参加运动。再不回去就要停发父亲的工资,父亲依依不舍地走了。我们把父亲送下山峁,送到路边我们还是恋恋不舍,最后还是父亲逼着我们往回走,就这样父亲一步一回头地看着我们,我们也一步一回头地看着父亲慢慢地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