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从此水净又充满了信心,生活也更加踏实了。她至少找到了人生的一个新的支撑点。就这样,将近一年的时间过去了。平静寂寞的女尼生活并没有发生显着的变化。她不免又有些失望。困惑与无奈之中,她不免又增添了几分伤感。伤感中,她开始回忆自己与那个男人,也就是当今皇帝的偷情,以及偷情中的欢愉。在床第之事上,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他虽然懦弱,但并不是白痴,是自己给了他床第枕席之欢,会使他终身难忘的。因为她知道,自己给予这个男人的是他在其他女人身上达不到的最大满足,这恐怕他自己也知道。水净深信,他是不会忘记自己的。
水净依然过着五堂功课两遍殿的女尼生活。不过在早晚殿的功课中,她诵经的声音不再像以前那样高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清亮了,长明师太没有觉察到,或者是她觉察到了但以为是众尼的声音也高了。对于这个水净徒弟,长明师太一直觉得她与其他人不一样,不是从这个徒弟的长相、身材、言谈、举止上发现与别人不一样,而是从她的眼神中发现的,这是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没有悲哀,没有失望,充满了刚毅和坚韧,充满了信心和力量。但是,她的眼神中缺乏对佛门的心悦诚服。长明师太觉得,她不是一般的皇宫嫔妃,她是一只落难的凤凰,甚至是受伤的猛虎。长明师太静观着水净,对她的约束和戒管也放松了许多。
水净在诵经念佛中,把眼光不止一次地投向感业寺大门外繁华的街坊,盼望着那盏明灯的闪现。有时,她静坐在禅房里,望着窗外的蓝天,企望着奇迹的出现。
不久,从宫中传来了一则令她神往的消息,她顿时觉得那盏灯又明亮了起来,希望的命运之神就要降临了。
那几天,水净女尼的举止,使感业寺全寺的尼众们惊讶和吃惊。
三
这则消息是千金公主托人给水净带来的,只有一句话:“老九还挂着你。”不知情者,根本不知道此话的含意及对水净的重要性,只有水净明白奇迹将要出现了。她异常兴奋,言谈举止中流露出了一种很难见到的欢快,尽管水净本人不想将这种欢快表现出来,但在诵经念佛、修持打坐和劳作生活中,在别人看来,水净象变了一个人似的,她的任何举止都好象与这宁静有序的佛门生活格格不入,全寺的尼众们已经预测到了,在水净身上,将要发生一次翻天覆地的变化。
只有水净清楚,这“老九”指的就是当今的高宗皇帝李治,“还挂着你”,是说这个男人毕竟还没有忘记自己。但是,水净在希望之中,又怀疑这消息的可靠性,难道是千金公主专门戏弄自己吗?不可能!她不会这样做!因为自己曾帮助过这位千金公主。
这还是数年前的事了。
千金公主是高祖皇帝的第十八个女儿,原来嫁给了当朝尚书仆射温彦博的幼子温挺,不料这温挺年纪轻轻就一命归天了,此时的千金公主还很年轻,不愿守寡,意欲再嫁。但是,太宗皇帝不同意,认为再嫁有伤名节。千金公主无奈,暗地里找到了当时侍奉太宗皇帝的武才人,请她帮帮忙。武则天很同情千金公主的命运,一次利用太宗皇帝龙颜大悦之时,向他大谈东汉光武帝主动为寡妹湖阳公主找对象的事,同时又吹捧太宗皇帝是旷世明君,应该比东汉光武帝通达明理。太宗皇帝觉得武才人说的也有道理,便同意了千金公主的再嫁,千金公主后来终于找到了如意郎君。为此,千金公主很感谢这位武才人,也十分关心她的命运。
看来,千金公主传来的消息不可能是假的,水净又充满了希望和信心。她又突然间觉得,如果这是真的,那才真正是佛教所谓“有因必有果”。想到这里,水净不由自主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永徽元年(公元650年)五月初,快到了太宗皇帝去世一周年的忌日,为了替先帝追福,并超度先帝的亡灵,高宗皇帝要组织一系列的祭奠活动,其中包括在京师长安的众多寺院同时举行追福法会,高宗皇帝本人也要到佛寺行香礼拜。他选择了感业寺。
不久,感业寺住持长明师太接到了内侍的传谕,说高宗皇帝将要在先帝的忌日时来感业寺进香,要长明师太打扫经堂,安排好圣上临时驻跸的禅房,并准备好法会。长明师太接到此圣谕后,当然大喜过望,但也心里纳闷,到底是哪位菩萨感动了这位新君,他为什么不去别的大寺,而专门来这小小的尼寺呢?难道是先帝的嫔妃中有这位新君的心上人?看来,原因只能在这里。长明师太突然想起了水净这些天的反常举动,莫非就是她?长明师太已明白了八九分,水净就是招引高宗皇帝的活菩萨。
全寺上下开始忙碌了。
只有水净例外。长明师太没有给她安排任何事,而且还不时地讨好自己的这位弟子。其实,水净也在忙碌着,她在思考与这个男人见面的情节,她在为与这个男人见面作准备。她躲在自己的禅房里焦躁不安,有时又心静如水,心情中交织着喜悦和埋怨、新的希望和新的失望。她清楚这个男人是冲着自己来的,但不会仅仅是安慰安慰他昔日的情人吧,不会是出于对自己当初的行为感到后悔而来忏悔的吧,不会是来作最后的诀别吧,等等。水净想了很多,她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将他再次拉住,一定不让他轻易地远离自己而去。但靠什么呢?不能仅仅靠自己的美艳了,因为自己青丝已无,铅华已洗,再没有吸引一个男人的外表了;还能靠什么呢?她想,应该靠对往昔情感的思念,靠自己与这个男人心灵的沟通,再能靠的则是佛教所谓的因缘了。她相信,自己当初种下的因,现在应该有收获的果实了。
她又突发灵感,写了一首缠意绵绵的情诗:“看朱成碧思纷纷,顦顇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意思是说我等你盼你,以至于看朱成碧,把眼前的红色看成了绿色,使我形容憔悴,心痛欲碎。无限的思念,使我暗地里不知哭了多少回。如果你不相信,就请你打开箱子看看,我还为你保存着当初的那条石榴裙,那是我们深厚情感的见证。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从太极宫到朱雀门,从朱雀门到感业寺,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无一闲杂人等。先是来了一队太监,东看西看,选择停车地点,查看有无外人入内。接着又来了一队御林军,威风凛凛地立于四周。然后才是皇家拜佛进香的大队人马簇拥而来。长明师太率领寺内四大班首、八大执事及全寺尼众,跪迎高宗皇帝驾到。水净也夹杂在其中。她忍不住抬眼一看,刚好看见那个男人骑马而来。今天,他虽然素衣简从没有戴皇冠佩玉带,但比起当太子时的模样来,显然威风多了。他神采奕奕,昂首挺胸,一派帝王的神态。他没有更多地留意跪倒在寺门外两侧的尼众,到了寺门,下得马来,与长明师太等人颔首致意后,便直奔大雄宝殿拈香拜佛,随后便在佛堂升座,由寺内尼众操持起了追福超度法会。水净没有参与法会,只是在这个男人的斜对面侍立着,她有意低下头,她想知道这个男人能不能在近百个尼众中找到自己。
梵呗齐奏,鼓磬齐鸣,香烟袅袅,令人肃然起敬。但不久,高宗皇帝便开始起神了。他在座下寻搜着,他要寻搜一个人,一个使他终身难忘的女人。他的眼睛在不停地转动,在端详和打量着每一个肃立座下的女尼。尼众们发现了他的不安后,以为是法事活动有问题,便更加卖力了,诵经的声音也愈加响亮了,敲击钟磬的手也更使劲了。但是,高宗皇帝还在不停地搜寻。除了他之外,应该说只有两个人知道他的目的。一个就是当事人,昔日太宗皇帝的武媚娘武才人,另一个是主持法事的长明师太。但是,此刻的她们,一个是侍立于尼众群中的普通尼姑,另一个还正在主持着这盛大的皇家祈福超度法会。尽管心里明白高宗皇帝的心思,但在那种场合下,也都是无能为力的。
他终于找到了她。她就侍立在自己侧对面不远处。从外表上看,和别的女尼没有什么不同,低着头,一席皂色缁衣,一顶尼帽,半合着眼,双手合十。从她低着头的侧面,可以看清楚半张脸,尽管是半张脸,依然显得很妩媚。高宗皇帝的心在颤动,他突然有了一种负罪感,怎么能在这为先帝祈福的庄严的法会上心猿意马呢?这是一种罪过。但他又觉得,自己使这个女人落到了如此地步,也是一种罪过。他恨不得马上把这个女人紧紧搂在自己的怀中。
法会终于结束了。高宗皇帝向长明师太等人说:“你们也累了,下去歇息吧。朕也要到禅房看看……”便落下座来,向寺院施舍了布施后,来到了为他临时准备的禅房。他开始等待,等待他心上的人儿。
水净在长明师太和执事太监的再三催促下,终于来了。
四
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高宗皇帝开始详细端详眼前的这个女尼姑。她的眼睛还是那样的清澈透明,但目不斜视,仿佛她已不再是人间的凡物;一身出家人的打扮,别有韵味,无法掩饰那青春美丽的线条。高宗皇帝突然间冲动了起来,这是一个痴情男子的热望与冲动,他立起身来,要拥抱这个令他难以忘怀并比他大四岁的女人。
水净躲了一下,平静地问:“圣上怎么会来这里?”其实原因水净本人最清楚。“今天是先皇的忌日,是为了超度先皇,也是为了探望先皇的遗眷,还有就是……”水净未等高宗皇帝说完,便合手作揖,又后退着,拉开了她和这个男人的距离,说:“阿弥陀佛!圣上真是大慈大悲。”高宗皇帝一下子显得迫不及待了,他说:“我想你。我心里一直好想你。”“罪过罪过。小尼不敢,还望圣上体谅。小尼已是削发之人,在佛门苦心修行。这里与宫中是两个天地,还望圣上早早返驾。小尼会在这里日夜为圣上行香诵经祈祷的。”高宗皇帝奔了过来,几乎是扑了上去,紧紧搂住了水净,“媚娘,这一年里,委屈你了。”高宗皇帝体贴地说着,并把她搂得更紧了。这是体贴,也是安慰,而且说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特别是“媚娘”两个字,勾起了水净情欲的记忆,这两个字在一年前就已经消失了,无人再叫,无人提及。今天突然间听到,是多么的亲切,多么的悦耳。水净再也忍不住了,顿时泪如雨下,满腔委屈一下子倾泻了出来。她紧紧地搂着他,喃喃地说:“皇上,快接我回宫吧!”
高宗皇帝没有急于回答她,而是把她抱得更紧了,开始吻她,开始了曾经有过的那种欢愉……
事毕,水净又问:“皇上什么时候接我回宫?”高宗皇帝还沉浸在刚才急风暴雨般的欢悦之中,半晌才回答说:“很快,很快。多则五个月,少则三个月。你要耐心地等待。”从这句话中,水净听出了其中的无奈,她马上问道:“皇上是不是有难言之隐?”高宗皇帝这才认真地考虑这件事了,他说:“只是时机不成熟,只要时机成熟,朕一定接你回宫。”水净觉得,高宗皇帝的话有一定的道理,或许是时机不成熟,但什么时候时机才会成熟呢?水净很迷惑,她突然觉得,这个男人看来只需要肉体的满足,一旦得到了满足,他又会将自己忘记一段时间的。所以,和他偷情,尽管其中充满了幻想和欢愉,终不是长久之计,一定要回宫去,要在宫中完成自己预定的生命之路。
高宗皇帝走了,水净知道他还会再来的,因为这里有他的武媚娘,有他肉体上的满足和精神上的寄托。
从此,皇帝与女尼,天子和情人,宫内与寺院,一时间成了爱和怨的交纳,盼和等的焦虑,生和死的角逐。感业寺的禅房,成了他们不时幽会的情场。这些,都不啻是对佛门的一番戏弄。长明法师无奈,寺中的尼众们无奈,她们似乎在忍受着这一对男女对佛门的亵渎。但她们又不想把这种忍受表露出来,因为她们清楚地知道,她们自己和感业寺的一切,包括整个华夏广布的佛法,都与这个男人紧密联系在一起。
水净准备向这个男人摊牌。
这次,正当这个男人情欲正浓之时,水净从他的怀中挣脱了出来,好象是漫不经心地说:“皇上你这样偷偷摸摸,就不怕有人说闲话吗?”高宗皇帝说道:“朕现在贵为天子,有谁还敢说三道四呢?”水净又说:“那么,即使是接我回宫,皇上也是不怕别人说闲话了?”这句话,一下子击中了高宗皇帝的心病。他不能及时将这个使他神魂颠倒的女人接回皇宫,担心的就是怕有人说他把父皇的嫔妃作为自己的宠妾。人言可畏啊!新皇纳先皇之妃,等于是儿子讨后妈作老婆,他怕的就是这种流言蜚语。武媚娘,不,还是水净,见高宗皇帝半晌不语,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言辞,来开导他:“不错,我侍奉过先皇,但那只是一夜的宠幸。在宫中,我真正侍奉的人就是皇上您。我不明白究竟是因为侍奉过先皇不能再度入宫,还是侍奉过皇上而不能入宫?如果是侍奉过先皇而不能再度入宫的话,那我怎么还能够继续侍奉皇上您?我们这样偷偷摸摸总不是长久之计吧!况且,前朝已有例子可循。想当年,陈后主的妹妹宣华夫人,先侍奉隋文帝,后来不又成了隋炀帝的贵妃吗?”水净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其实是一个懦弱之人,只要有人给他施加一点压力,他就会改变注意。当然,这种压力不是蛮不讲理,而是要用道理来说服他,使他感觉到有压力。
高宗皇帝听罢武媚娘的一席话,从话里感觉到了一种坚定的信念和刚毅的性格,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解开了自己的心病。他冷静地回答说:“朕的决心已下,一定接你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