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茅庐,几多风雨]
地址:杭州大学路场官弄63号
郁达夫出生在杭州富阳,如今富阳仍有其故居,不过据说宅院均是重建,加上只是郁达夫童年时所居,我便断了去探访的念头。倒是杭州市区大学路场官弄63号的风雨茅庐,不可不去一探。
那是郁达夫作品中常提到的地方,是他自己设计的小家,也是他与王映霞的爱情见证。
如今的“风雨茅庐”,小院平房,青砖黑瓦,极是寻常,倒是红色窗棂颇为显眼。旁边围着不少近年来建起的新楼,越发显得它的凋零,每个人来到这里,怕都会涌起些失望情绪吧。
其实这里也曾修缮过,大概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但之后就无进展。三年前我去寻访,门口挂的是一家影视公司的牌子,颇有些不伦不类,不知如今境况如何。
1933年,郁达夫避居杭州。1936年春,风雨茅庐建成。抗战胜利后,此宅被转手,1952年开始作为派出所办公地,还加盖一层,其间也曾内外装修,据说变成了普通的现代化二层小楼,直至几年前按旧貌进行改造修缮,才拆掉二楼,恢复青砖黑瓦。屋内原先被铝合金框架隔成一个个单间,如今也已恢复旧时格局。
经历了几十年风雨,这风雨茅庐虽然伤痕累累,但总算得以保留。郁达夫迁居杭州,目的是避祸。当时他遭政府封杀,文稿被查禁,书籍被禁止出版,只能被迫离开上海。他的离开曾让鲁迅不满,后者还写了《阻郁达夫移家杭州》一诗,认为郁达夫不该沉溺于自己的生活,应留在上海继续战斗。
我倒是觉得郁达夫离开上海那个喧嚣之地是不错的选择。在上海,他注定是落寞的,封建卫道士斥责他离经叛道,左翼文人又嫌他不够激进。可一个人究竟如何,往往与众人之口无关。
比如他被左联开除一事。毫无疑问,左联成员大多富有激情,但他们中的很多人算不上作家,被他们捧为盟主的鲁迅就曾这样质疑过。
当时左联行动激进,忽视创作,反倒热衷上街贴标语发传单,效果却可笑,巡捕一到便作鸟兽散。还有一次飞行集会,一百多人参加,结果二十余人被捕,暴露自身力量并白白损耗人手。
可左联却越走越极端,1930年8月,左联执委批判某些成员仍有把左联当成作家组织的“狭窄观念”,批判他们“没有全面地理解文学运动的意义,自限于作品行动的褊狭见解中,成为一种作品万能观念”。
郁达夫曾致信左联负责人,表示自己是小资产阶级分子,不适合做分发传单、张贴标语的活动。鲁迅也说过,“我总是声明不会做他们的这种工作的,我还是写我的文章”。如此态度激怒了许多激进派,尤其是郁达夫那句著名的“我不是战士,只是作家”,被视为公然与左联对抗。1930年11月,左联开除郁达夫,还给他安上一顶“反动投机分子”的帽子。
离开左联后的郁达夫却未与之背道,反而暗中帮助左联,如营救被捕作家等。其实比起左联中某些热衷喊口号的人,他更配得起“战士”这个称号,哪怕,他哀伤自怜、颓唐纵情。
说回风雨茅庐吧,王映霞曾回忆,风雨茅庐“1935年底动工,熬过了一个冰雪的冬季……足足花掉了一万五六千元”。
在当时,这笔钱堪称巨款。郁达夫为建此宅,不停卖文,著名的《她是一个弱女子》就在那时卖出,而且价钱是惊人的一千大洋,在当时属天价稿酬,这显然与文中的大胆性描写有关。但除这篇有“卖点”的文稿外,普通文稿的稿费极低,因此仅靠卖文,实在是杯水车薪,建房的大多数费用还是靠一个“借”字。后人写及此事,往往戏称郁达夫变了“房奴”,但想来他应是欣喜的,他想有个家,尤其是与如花美眷王映霞的家。值得一提的是,房契上写的也是王映霞的名字。
那时,他们已结婚数年,1928年的那场婚礼曾轰动一时。当初,已有家室的郁达夫初见有“杭州第一美人”之称的王映霞,便惊艳不已。两人仅仅相识两周,郁达夫就致信王映霞,劝她推掉婚约,且言语暧昧——“你但须想想你当结婚年余之后,就不得不日日作家庭的主妇,或拖了小孩,袒胸哺乳等情形,我想你必能决定你现在所考虑的路。你情愿做一个家庭的奴隶吗?你还是情愿做一个自由的女王?你的生活尽可以独立,你的自由,绝不应该就这样地轻轻抛去。”
“自由的女王”,这愿景让王映霞怦然心动。尽管她不愿做第三者,尽管其间也曾有波折,但终究抵不住郁达夫的死缠滥打,二人就这样走到了一起。
可是,嫁给郁达夫就可以成为“自由的女王”了吗?现实并非童话,郁达夫时常囊中羞涩,他们开始租房子住,连家具都是从店里租来的。王映霞就此沦为“家庭的奴隶”,跟“自由的女王”决不搭边。而且郁达夫还爱喝酒和买书,花钱如流水,王映霞也只有无奈。
所以,迁居杭州除了政治因素,其实也有感情因素,换个环境生活,是否可以让这对夫妻走得更远?
郁达夫十分喜爱此宅,他曾在《冬余日记》里写道:“场官弄,大约要变成我的永生之地了。”可事实上,他在这风雨茅庐中所居时日极短。早在盖房期间,他就因厌倦泥土砖瓦的琐事,去福州游玩,还谋了份福建省政府参议的工作。等他返回杭州时,王映霞已迁入风雨茅庐,郁达夫住了几天,便又返回福州,就此往返奔波。
如今走入风雨茅庐,清幽寂静,沿着回廊的朱红木柱慢慢溜达,旁边是三间正屋,尽头有一面矮墙,中间是个月洞门,穿过去便是后院,当年是书房和客房,有竹有花,颇为雅致。遥想当年,想必也是一派惬意。
虽然王映霞并不喜欢“风雨茅庐”这个名字,认为“风雨”二字不太吉利,而且郁达夫两地奔波,夫妻俩聚少离多。但不可否认的是,在那段时间里,他们的生活大有改善。时任杭州市长周象贤是赴美留学生,曾在北大任教,与郁达夫过从甚密,其他官场人物也纷纷前来结交,时有资助,郁达夫居然阔气起来。王映霞本就是杭州名门闺秀,自然也跟官太太们为伍,出入上流社会。
可战乱一来,生活又起波折。日军入侵后,郁达夫仍在福州,王映霞只能偕家人先后避难于富阳、丽水和汉口。新近丧偶、早与王映霞传有绯闻的浙江省教育厅厅长许绍棣也避难于丽水,流言更是满天飞。1938年7月,郁达夫在《大公报》上刊登寻人启事,内容为“王映霞女士鉴:乱世男女离合,本属寻常,汝与某君之关系,及搬去之细软衣饰、现银、款项、契据等,都不成问题,惟汝母及小孩等想念甚殷,乞告一地址。郁达夫谨启”。
启事中的“某君”便指许绍棣。如此自曝家丑,自然成了坊间八卦,许绍棣则火速与徐悲鸿的情人孙多慈结婚,抽身而退。
可即使许绍棣退出,郁达夫和王映霞的感情终不免走上绝路。后来,他们一度勉强和解,可在这个当口,郁达夫却将后结集为《毁家诗记》的二十首诗词交予香港《大风旬刊》编辑陆丹林。这组诗词直指王映霞红杏出墙,其中一首甚至称王映霞以月事为由拒绝与郁达夫行房事,可两天后却和许绍棣私会。陆丹林也不厚道,不但不予劝告,还原文刊登,一举轰动海内外。王映霞当然怒不可遏,以《一封长信的开始》和《请看事实》回应,二人在报端对垒,终告决裂,协议离婚。
再后来,郁达夫身死异国。1999年,王映霞在上海去世。至于风雨茅庐,早在抗战后便被产权所有人王映霞转手,那些旧日情事,虽未随之湮灭,但也终成往事。
王映霞晚年时曾这样回忆郁达夫:“他对我好不好呢?真好。可是好的方式我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