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年,武昌城,首义之后首议国会
雨终于停了,云层裂开了。一轮巨大的火红夕阳,正在缓缓西沉。天空被照耀得一片通红,薄薄的烟霭,如同燃烧一样。长江与武汉三镇越发显得苍凉与雄浑。晚潮挟着粼粼的波光,一泻东去。
1911年10月10日(农历辛亥年八月十九)武昌起义后,全国风起云涌,旦夕之间,已有14个省宣布独立。人们忽然想起,在古老的《推背图》上第三十七象庚子益卦,有这么几句谶语:“汉水茫茫,不统继统,南北不分,和衷与共。”颂曰:“水清终有竭,倒戈逢八月,海内竟无王,半凶还半吉。”虽然什么是半凶半吉,一时还捉摸不透,但大清王朝八月祚尽,则是准确得不可思议。原来什么千年国运、万世皇统,全是浮云,时辰一到,该死的、该垮的、该卷堂大散的,挡也挡不住。
武汉的战事还没决出胜负,各路精英已经在热烈地讨论未来国家的体制问题了。还没正式谢幕的大清朝廷,被冷落在紫禁城里,等待着别人对它的命运作出判决。
武昌军政府成立后,第二十一混成协协统(相当于现在的旅长)黎元洪被推举为都督,幕后重要推手,是咨议局议长汤化龙。黎元洪初时战战兢兢,不敢遽掌督篆,亲自到咨议局征询意见。汤化龙以形势一发千钧,时机不再,力劝黎元洪上任,并答应自任湖北民政总长,同担艰苦。黎元洪这才不再推辞。
汤化龙,字济武,湖北r水(今浠水)人,生于1874年,肄业于黄州经古书院。该书院以实学造就人才为宗旨,汤化龙是学生中的佼佼者,考据、辞章、性理、经济,无不精通,每遇课试,旁征博引,下笔万言,常为一院冠。史家沈云龙感叹:“故其后治学从政,与乎道德文章,往往穷变化而不摇落者,即于斯植其根柢焉。”1
1904年,汤化龙中进士,授刑部主事。1906年,朝廷下旨,预备立宪,汤化龙成为立宪派的领袖。1910年,在北京各省咨议局联合会第一次会议上,他被推举为会议主席,是第三次国会请愿的领导者之一,他有个外号叫“宪迷”。湖北军政府收到社会的第一笔捐助,就是由汤化龙动员咨议局议员募集而来的。《都督府组织条例》也是由他起草的。汤化龙在就职演说时称:“本局(咨议局)为国民代表,原有兴复责任。”表明他似乎仍以咨议局议长自居,希望咨议局在未来继续发挥作用。
在清末开启的政治改革运动中,成立国会是立宪派的主要政治诉求之一。1908年8月,迫于朝野的强烈要求,朝廷颁布了《钦定宪法大纲》以及《议院法选举法要领》、《议院未开以前逐年筹备事宜清单》,规定以九年为立宪预备期,即九年后正式成立国会,颁布宪法。在预备期内,分别于1909年和1910年设立咨议局和资政院,作为省议会与国会的基础。
1909年秋天,除新疆暂缓之外,全国各省咨议局如期成立,一律开议。当时舆论称这是“我国人民获得参政权之第一日”。按《咨议局章程》列明,咨议局享有议决本地应兴应革事项、岁出入预算、岁出入决算、税法及公债、担任义务的增加、单行章程规则的增删修改、权力的存废和选举资政院议员、申复资政院咨询、申复督抚咨询、公断、和解自治会的争议、收受自治会或人民陈请建议等权力。
咨议局虽不具立法的权力,却已有地方议会的影子,很多民国第一代议员都在这个摇篮里受过熏陶。因此,在革命后各地成立的地方议会中,原咨议局议员仍然发挥着骨干作用,对建立政权、稳定社会、恢复秩序,厥功甚伟。武昌起义后,汤化龙即领衔以湖北咨议局全体议员名义,通电全国,号召各省“见义勇为,当仁不让,立举义旗”。
但在革命党眼里,立宪派一向是比大清朝廷更加危险的敌人:他们反对革命,就是“顽固不化的反动派”;他们支持革命,就是“投机取巧的阴谋家”。尽管汤化龙为新政权热情奔走,但在军政府中,却受到各方排挤,说他暗通朝廷的谣言层出不穷。有人还编了歌谣来唱他:“狡哉汤化龙,保皇叹未成,武昌起革命,坐地享其成。”这是中国政治的一个特色,大敌当前,内讧不止。
未及旬日,民政部原辖外交、内务、财政、法制、交通、文书、编制七局,旋即被改为政治部,然后又被废除,仅留下一个编制部给汤化龙。沈云龙述史至此,亦不禁为之鸣不平:“事权被削,位同闲散,无复初起义时之重要矣!”现实让人很感慨,在中国,不同党派分享权力就那么难吗?
10月28日,一艘来自上海的轮船,在武昌靠岸。码头上站满了接船的人,人人翘首引颈,充满期待。因为船上两位大名鼎鼎的乘客,使得这座城市从战争的紧张局势中,从流血、死亡、胜败难料的烦恼中,暂时摆脱出来。他们是同盟会领袖黄兴和宋教仁。
历史书中,对黄兴出任武昌战时总司令的记述,充栋盈车,巨细靡遗,但对宋教仁此行的贡献,则鲜有提及。
宋教仁,字遁初(钝初),号渔父,湖南桃源人,生于1882年。关于他的童年,有许多有趣的传说。和那个年代的中国儿童一样,宋教仁的启蒙,也是从读“人之初,性本善”开始的,但他对山川地理的兴趣,却远胜于八股文、试帖诗。那时的地理书籍甚少,有一回他偶然得到一把折扇,上面画着一幅很粗糙的中国地图,便如获至宝,时常带在身边,连冬天也扇不离身,一有空就拿出来摩挲研究。一个细伢子有如此奇异的爱好,仿佛预示着他的人生将不平凡。
宋教仁诗书画文俱佳,尤喜欢杜甫和高启。据野史记载,他年轻时曾隐居在一座古寺里,终日徘徊沉思,埋头读书,《王阳明年谱》、《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支那地志》、《汉文典》等,无不涉猎。
寺中老和尚见他相貌清奇,一脸正气,劝他不如摆脱尘羁,潜心钻研佛学,但宋教仁认为那不是热血少年该做的事情。老和尚长叹一声说:“你高才大志,宜建功立名于世,但命运不佳,如能脱屣功名,遗外名利,当享大寿,而山林清闲之福,亦不薄也。”宋教仁含笑倾听,却不为所动。山门之外,国家正处于多事之秋,他虽自号渔父,但咫角骖驹,志在天涯,岂肯隐遁桃源,最终还是和老和尚一揖而别,投身到革命大潮中去了。
宋教仁虽然是个大名鼎鼎的革命家,有望之俨然的威仪,但他内心慈悲,属于即之也温的人物。有一回他走远路,雇了一名挑夫,途中投宿,客栈只有一条薄被,晚间气温骤寒,宋教仁一定要与挑夫共盖一被,挑夫开始不肯,经宋教仁强之再三,才勉强侧身而卧,盖了被子的一角,两只脚都露在外面。宋教仁等他睡着后,悄悄把他的脚纳入被中。这位挑夫后来逢人就说:宋先生如慈父母。
1903年,宋教仁在湖南与黄兴一起创立华兴会,任副会长;1904年赴日本留学,就读于东京法政大学,和汤化龙是同学。1905年他在日本协助孙文创立中国同盟会,任司法部检事长,后来又参与创立中部同盟会。历次举义,几乎都有他的身影。然而,武昌起义之后,君主专制亡,民主共和兴,成了不可阻挡的潮流,宋教仁的思想也随之变化,他相信铁血革命之时代已告结束,宪政时代来矣。
宋教仁此行目的,是要推动建立临时中央政府,争取国际承认。他在武昌和汤化龙见面,两人一见如故。宋教仁与其他革命党人不同,他完全不在意汤化龙的立宪派身份。二人推心置腹,诚恳交流,谈到未来中国的宪政之路,更是英雄所见略同。据沈云龙记述:“宋、汤语尤投合,尝除室馆,于夜分人寂,对灯促膝,所谈无非以国家统一、制定约法、政治循轨为蕲向。如此二十余日,议论微定,大要兼取法、美二国之长,而力避偏枯拘挛之病,其草稿出教仁手。”
湖北是第一个制定省约法的省份,可惜由于戎马倥偬,仅停留于纸上,未及真正贯彻实施,议会也没有成立,但临时约法中透射出来的三权分立色彩,已令人眼前一亮。十年后,中国兴起联省自治热潮,湖南、广东、四川、浙江等走在前面的省份,纷纷制定各自的省宪法,大致上都以这份《鄂州临时约法》为蓝本。
宋教仁完成起草工作后,匆匆返回上海。此刻,寒冷的江风吹在他的脸上,他的整个身心都处于澎湃勃发的状态,神采焕发,似乎有永远用不完的旺盛精力。他仿佛看到,舞台的帷幕,正徐徐挑起,催他登场的锣鼓,一阵紧似一阵。
11月9日,湖北都督府通电各省,请派全权代表到武昌,商议组织新政府。这个电报似乎把组织中央政府的权力,交给了各省的军政府。两天后,已宣告独立的江苏省也通电全国,建议各省咨议局和都督府各派代表一人,到上海设立临时会议机关,讨论组织政府和处置清室的问题。当时上海方面提出了代表的身份问题,建议让立宪派加入政权建设,这是非常明智的。
上海是立宪派的大本营,云龙风虎,名流云集,各省都督要在上海找一个本省名流为代表,就近参加会议,甚为方便。11月15日,七省代表在上海率先成立各省都督府代表联合会,并邀请武汉方面的代表出席。但武昌军政府都督黎元洪再次通电,坚持武昌是首义之地,各省代表应到武昌组织临时政府。
上海的代表联合会已自视为国会性质,但与政府相距太远,确有诸多不便,于是移船就岸,同意民国中央军政府暂设武昌,湖北都督执行中央政务,而代表联合会则移师武昌,但仍留一部分人在上海,担任联络、宣传工作。
这时的武昌,烽火连天。黄兴领导民军奋起抗敌。袁世凯是河南项城人,清末立宪派重臣,其政治主张,唯知君主立宪,不知有他。黄兴是湖南长沙人,同盟会的主要领袖之一,外界常把他与孙文并称“孙黄”。孙文在广东策动历次起义,黄兴均与闻其事,且多次身先士卒,被视为同盟会中的军事家。宋教仁的如意算盘是,只要黄兴在武汉打一两场胜仗,建立了威望,未来中央政府的第一把交椅,非异人任也。
可惜黄兴不争气,两军对决的结果,民军节节败退。11月2日,弃守汉口;11月16日,黄兴督率三路民军反攻汉口受挫;11月27日,汉阳在一片枪林弹雨之中,亦告失守。黄兴连战连败,精锐殆尽,无面目见江东父老,于是愤然离开武昌,前往上海。
当黄兴的船顺流东下时,上海的各省代表却逆风逆流,联袂西上,双方在江上擦肩而过。号称“九省通衢”的武汉三镇,虽危如累卵,但起义的浪潮,已席卷全国,沛然莫遏。各省代表登上武昌文昌门码头,举目四眺,只见处处硝烟翻滚,满目断壁残垣,不禁百感交集,既有禾黍之伤,亦有涅槃之感。他们深信,一个新中国,将在废墟上诞生。
11月30日,代表们假座汉口英租界慎昌洋行举行第一次会议,到会23人:江苏雷奋,浙江汤尔和、陈时夏、黄群、陈毅,福建潘祖彝,山东谢鸿焘、雷光宇,安徽王竹怀、许冠尧、赵斌,湖南谭人凤、邹代藩,广西张其锽,上海马君武、陈陶遗,四川周代本,直隶谷钟秀,河南黄可权,湖北胡瑛、王正廷、孙发绪、时象晋。另有15人留在上海:江苏马良,江西王照、陈宦彦、徐钟,福建林长民,湖南宋教仁,上海袁希洛、俞寰澄、朱葆康,湖北居正、陶凤集,奉天吴景濂,吉林赵学臣,贵州席正铭、欧阳煜。两处的代表,合计38人。
在他们当中,不乏立宪派中坚分子、国会请愿运动的风云人物,大部分是由都督委任的,只有谷钟秀和黄可权二人代表咨议局。他们对议会政治的运作并不陌生。人们相信,当这些人走到一起时,中华民国的宪政曙光,便会在天际隐然闪现了。
这时的汉口英租界,宛如火海中的孤岛。窗外的枪炮声忽远忽近,但代表们全不在意,一个个正襟危坐,神色肃穆,隆隆炮声似乎也成了庆祝会议开幕的礼炮。大家首先选举谭人凤为议长,他正患病,扶病主持会议。
12月2日,在汉口英国领事的调停下,南北两军达成武汉地区停战三日的协议。各省代表得以在安静的环境中开第二次会议,议决先起草《临时政府组织大纲》,推举雷奋、马君武和王正廷为起草员。议决如果袁世凯反正,则公举为临时大总统。这是各省代表会议作出推举袁世凯为大总统的正式表示。
人们有一种普遍心理,认为袁世凯是主张立宪的,手握北洋军权,有左右朝廷的实力。如果他肯反正,逼清帝逊位,避免流血,解决清室问题,实现国体的和平改变,就算给他一个总统作为酬庸,亦不为过。这种心理,由于武汉战事失利、北洋军步步进逼、武昌朝不保夕的局势,而益显强烈。
12月3日,《中华民国临时政府组织大纲》二十一条拟定,即日公布。大纲规定:临时政府实行总统制;临时大总统由各省都督府代表选举;设参议院为立法机构,参议员由各省都督府派遣,每省三人;制定暂行法律,议决临时政府的预算、出纳,议决税制、币制、公债发行等,概属参议院职权;行政机构由外交、内务、财政、军务、交通五部组成;临时政府成立六个月后,由临时大总统召集国民议会。
换言之,正式国会的进阶,须分三步走:第一步,成立各省代表联合会;第二步,成立参议院;第三步,成立正式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