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
小时候，我看见过别人看不见的，我曾被认为是撒谎的孩子，只有老奶奶相信我。
有一天傍晚，我和堂哥在河边玩耍，正准备回家了。我看见远方一大群马向洪流一样朝我奔来，我吓呆了，跑不动，也喊不出声来。马上还有人，他们像云雾一样飘然而过，从我的身上穿越过去，越过了河。我以为自己会被踩成烂泥，奇怪的是，他们穿越我，而我没有任何感觉，我安然无恙。那感觉就像在梦中一样。我告诉了堂哥，堂哥说我撒谎，他没看见。我们告诉了老奶奶，她赶快来到河边看，四周没有一丝人马的痕迹，而且在那个地方，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群的人马。他们看起来不是汉族人，头上披着什么，穿的是袍子。老奶奶和奶奶分析，那准是古代的鬼影，爷爷是军人出身，不信神鬼，他劝告老奶奶别给孩子灌输迷信，别让孩子把幻觉当真。可是，老奶奶相信我所看见的。
我5岁那年，就知道了死亡。隔壁的李爷爷突然去世了，就在李爷爷去世的那天上午，他还来到我家找爷爷下棋。我和老奶奶正在院里喂鸡，太阳快到中天了，看什么都清清楚楚的。老奶奶看见他，把他叫到屋里，左看右看：“我看你这些天印堂发黑，疾可以防，厄不可防！没事哪也别去了，在家里下棋吧！”李爷爷可是从战场上下来的英雄，打仗的时候还救过爷爷的命。他天不怕地不怕，哪能怕印堂发黑啊？虽然爷爷和李爷爷对老奶奶尊敬有加，但是，唯独老奶奶的“迷信”叫他们头痛。
那天傍晚，天气很闷。我在门口和我的大狗大黑玩，看见李爷爷穿戴整齐出门了，他骑着辆破旧的自行车，车后夹着雨衣，走前还和爷爷打着招呼，他说一个河南老乡的儿子结婚，他要去吃喜宴。晚上，天上电闪雷鸣的，一阵阵闪电，把大地照得惨亮，轰隆隆的雷声中，天上劈里啪啦下起来大雨，风也很大，老奶奶想到院里去关鸡窝都被吹得走不动。老奶奶说：“今晚上咋的了？我这心慌啊！电母、雷公、风伯、雨师都出来了！”我害怕闪电打雷，躲在老奶奶的床上，不敢靠近窗户。
我听到有人拼命地砸门，隔壁李奶奶的女儿哭着喊着叫爷爷帮忙。原来，李爷爷吃完了喜宴，披着雨衣骑着车回来，在路上，他被一个喝了酒的司机撞了，那司机也逃之夭夭。李爷爷还没到医院就断了气。李奶奶家的人哭得昏天黑地，老奶奶、爷爷和奶奶都去他们家看望，老奶奶落泪叹息：“咋的就这么走了？他是知道还是咋的，走的时候还穿好，吃饱喝饱！”我那时还有些懵懵懂懂，我并不知道这些话的含义。
第二天，李爷爷的大女儿从省城赶回来了，隔壁哭天喊地的声音就没有断过，李奶奶更是哭得惊天动地，她不是干哭干号，她的哭声有腔有调，还有词，“你狠心丢下我就走了！”“你叫我咋活啊？”“我不活了！”……到了晚上，李奶奶的哭声越来越小，她已经没有力气了。三三两两地不断有人来看望李奶奶，老奶奶叮嘱我别出门，在家里等着她们，老奶奶和奶奶就都到李爷爷家张罗着，招呼着来看望的人。
我悄悄地也来到了李爷爷家的院子里，院子中摆满了花圈。我躲在人少的地方，我看到李爷爷也在院子里，他和平日不一样，他看起来轻飘飘的，身上还有些虚雾一样的东西，又有些透明。院子中的人都在唉声叹气，没有人招呼李爷爷，李爷爷看起来无可奈何的样子，他徘徊了很久，就是没有人理他。我对李爷爷笑着，老奶奶看到了我，大喝一声：“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快回家！”说着，拉着我就回了家。
我害怕地问，李爷爷家怎么了？老奶奶说，李爷爷不回来了。我说，李爷爷回来了，就在院子里。老奶奶一听，你这孩子咋就这么淘气呢？不许去李爷爷家，不许和李爷爷说话。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惹得老奶奶这么生气，吓得一个劲儿地点头。可是，我看见李爷爷又来了，我告诉了老奶奶，李爷爷就在老奶奶的身后。老奶奶并不吃惊，她点上好几炷香，敲着小碗，嘴里一个劲地叨叨着：“干儿啊，你走好！家里的事情你不用操心了！不用回来了！”
连续几天夜里，老奶奶还和奶奶到李爷爷出事的地方烧纸，还带着李爷爷爱吃的红烧肉和酒。老奶奶让爷爷安排李爷爷的小儿子顶替李爷爷到场部工作，这是李爷爷唯一的宝贝儿子，听说是个从小娇生惯养，留过级也被开除过的，到哪里都没人要的坏小子。过了些日子，老奶奶问我是否还看见李爷爷，我说，没看见。老奶奶说，李爷爷是放心不下家里的人啊！现在好了，他安心走了。
我问老奶奶，李爷爷现在去哪啦？老奶奶搂着我，指着天上的星星说，李爷爷去天上了。正值夏夜，天上星空灿烂，一颗流星划过，我以为，那就是李爷爷，他变成了一颗星星，他一定能在天上看见我。我问老奶奶：“为啥李爷爷要去天上？李爷爷还回来吗？”老奶奶说：“李爷爷是回家了。该回来的时候还来，兴许上别人家了。”我追着问：“为啥不来这个家？为啥上别人家？”老奶奶说：“咱都是在这里做客，都要回天上的家。”我不明白：“天上的家是什么样子？咱们啥时候去天上的家？”老奶奶默默不语，一丝哀容掠过：“天上的家和这里不一样。咱该去的时候就去了，该回来的时候就回来了。”我仿佛意识到，李爷爷从这里消失了，我再也看不见李爷爷。
处理完李爷爷的丧事，李爷爷的女儿到处找人，发誓要抓住肇事的司机。公安局终于找到了那辆大卡车，有了肇事司机的名字，可是，这人没有合法驾照，年轻无经验，还喝了酒，早已经逃走了。望着愤怒加悲痛的李奶奶一家，老奶奶说：“算了吧！咱的日子还得过啊！我这么大年纪了，就相信老天有眼，干了坏事的人啊，逃到哪也不能平安啊！”
这一次我回来，爷爷又提起来这件事：“还记得李爷爷的事吗？20多年前，撞死李爷爷的司机，前些日子回来自首了！”第二天，我在电视中看到了这则报道，这个不到40岁的司机，看起来有60岁了。原来，那人逃到了山西，吃了不少苦。他勤恳又谨慎地隐藏自己，后来发迹了，成了煤老板，结婚又生子，在当地很显赫。他说，24年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他每日都被恐惧笼罩着，他一看见警察就以为是来抓他的。他怕幸福的日子会随时破灭。由于有钱，他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网络越来越发达，他常常在网络上看到罪犯被通缉而落网，心理的恐惧日趋严重。他捐款以图消灾，可是，这样的安生日子过不了几天，他又会被噩梦扰乱，他梦见李爷爷身体横飞的场面，梦见鬼抓住他不放。他总是失眠，他看过医生，吃着安眠药睡觉。可是，药片却解决不了他睡着以后的梦景，他感到要精神崩溃了，他和妻子坦白，要拿出百万回来赎罪投案。妻子支持他，他穿着黄色的罪犯服装出现在电视上。
那年，我的父母来到农场看望我。听到了我在河边所看见的“古代军队的鬼影”，还有死去的李爷爷的事情。爸爸妈妈真的担心了，他们又和老奶奶谈心，问是不是老奶奶灌输了我迷信故事。老奶奶坚定不移地教训了他们，相信我不是撒谎。他们不怀疑我的道德了，开始精心地观察我。妈妈说，她发现我时常走神，像是睁着眼睛睡着了一会儿，转眼间，我就又回过神来。他们唯恐我的大脑和精神有问题，带我去省城做了核磁共振检查，检查结果显示，我的脑部有轻微的癫痫。爸爸妈妈坚持要给我治病，老奶奶认为这不是病，是这孩子与众不同。可是，这一次，妈妈坚决不让步了，老奶奶对抗毫无效果。后来，我就再也看不见别人看不见的事物了。
我隐约地知道，在我们的身边还有老奶奶都不知道的东西存在，老奶奶看不见它们，可是却对它们很恭敬。我还知道，我们来自天上，我们终究要回去，我们也会回来。在“该去的时候才去”，“该回来的时候就回来”。我来到了大城市，很少看见有人像老奶奶一样对天地恭敬，对看不见的鬼神敬畏。大城市中又自信又骄傲的现代人以为人是最聪明、最高级，认为看不见的就不存在，尤其是死去的人，不会留下任何信息。我所说的这一切，被当成了笑话。我也在自我质疑中，难道真的陷入了虚幻？
失落的断尾蛇
7岁，我被爸爸强行接到了北京。
我走后不久，老奶奶去世了。
我7岁时，老奶奶已经88岁了，那天，我和爸爸被农场的车送进了省城。我在上火车后，我突然感到我将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将离开老奶奶。我号啕大哭，喊着要找老奶奶。
北京的夏天炎热，我一下子就蔫了，整天没精打采的。一场大雨后，我得了肺炎，发起了高烧。在老奶奶家，我从来没有打过针，有病了，老奶奶就用她的土方子——拔罐、刮痧。发烧了，也从不进医院。老奶奶说，孩子发烧正常，炼筋骨。后来，我烧得很厉害，我看到老奶奶来看我，摸着我的头，没说一句话，又走了。我告诉了妈妈，妈妈说我都烧得说胡话了，马上带我去医院，我害怕打针，以至于针都扎不进去。
就在我发烧的那个时候，老奶奶去世了。原来，我走后两个月里老奶奶也没精打采的，她每天必问的问题，就是关于我。她叮嘱奶奶：“灵灵有文昌星高照，我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要是我走了，照灵灵那样做个小人，陪着我，就算我把她带走了。”那天晚上，老奶奶说要早点睡觉，她睡过去再也没有醒来。奶奶按照老奶奶叮嘱的，照我的模样做了个小人，还做了硕士帽，在老奶奶出殡的时候一起烧掉。我总希望能够像看到李爷爷那样看到老奶奶，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已故的老奶奶再现，也许老奶奶带着我的化身——戴着硕士帽的小纸人安心地走了，也许爸爸妈妈让我吃的药，使我再看不见死去的人了。
老奶奶的去世，是我生活的一个里程碑，从那以后，我就长大了很多，文静了，不再是自由快乐的小精灵了。我也再看不见眨眼的星星，听不见老奶奶的故事了。我之前总是梦到蛇，老奶奶说，那是条快乐圆满的蛇，而在城里，我依然梦见蛇，却是一条断了尾巴的蛇，它立起身来爬着，口中似乎有“咝咝”的叫声。有时候，一堆蛇纠缠在一起，没头没脑的，一团混乱。我惊醒了，告诉妈妈，我害怕。妈妈一直遗憾没能亲自带我长大，她努力补偿，我似乎很乖。可是，无论她怎么做，都不能取代老奶奶。
老奶奶走了，我也回不去了。我踏踏实实地落在了北京，那一段生活变成了遥远的、梦一样的记忆，似乎都不清晰了。
大城市的生活一度打掉了我的自信，我什么都不如别的孩子。他们小小年纪就学英文、钢琴、网球、电脑，我都不会。而我会玩的，在北京也玩不了。我不能爬树，不能下河，不能在野地里挖野菜，不能拔自己家公鸡的毛做毽子，不能摸老母鸡的屁股看看有没有鸡蛋，不能躺在田原上望星星了……
爸爸所在的大学分配给他一套房子，我们搬到了16层，我一眼望去，看到的是另一幢大楼，都是灰色的，一模一样，像火柴盒。楼下有一点点小绿地被叫作花园，每天到花园散步成了我们全家的集体活动，花园里常常聚满了人，我无法像以前一样在草地上狂跑。我看不见蓝天、草地，听不见“大黑”的吼声，没有大公鸡“花花”在旭日东升时的鸣叫，吃不到大母鸡“姑娘”的蛋，我没有幸福感，我的生活和那鸡场笼子里的鸡很相似。
上学了，爸爸妈妈要接我，教育我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我开始懂得自我防范了。我们和邻居老死不相往来。我很快学会了上网玩游戏，我不需要和外界交往了，我的业余时间是看电视、上网、玩游戏。看起来，我的城市新生活有无穷的花样，我和老奶奶的那种生活单调落后。可是，在发达的大城市里，我吃的粮食、蔬菜有大量的农药和防腐剂，我喝的水有一股股的怪味，空气辛辣得呛鼻，食品被过分地处理了，味精、辣椒、糖、酱油、防腐剂把食品的原味都掩盖了。这里，“肉没肉味，菜没菜味，人没人味”，我仿佛从来都不属于这个地方，我只有变成了不是我自己，才能融入。多少年来，我问自己：“我在这个现代化的大城市里到底是祸还是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