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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晒晒黄沙梁的太阳(1988-1993)(1)

有一年

那年地震房子晃动了几次

村里人便都忘了留麦种子

第二年土地长满荒草

我们去河那边的村庄找亲戚

回来时村里人全走光了

留下狗和空屋

我们一家家敲门

背着讨来的半袋种子

又一年离乡的人回来

一个个风尘仆仆蹲在门口

他们都进不了家

他们把钥匙丢在逃荒路上

那一年我们长大成人

向他们讲家里的事情

许多人哭了

他们都没想到

前几个秋天洒落的种子

在他们背井离乡后一下子发芽

遍滩遍野长满粮食

人们远远闻五谷的香昧往回赶

那一年没有人赶上收获季节

村里人只把自己

从异乡收回来

小村

小村坐在路上我走来之前

许多人和事情经过小村

所以它见得多了

我也一样想闭着眼躺躺

雨这时候就来了

像是下给一个人的

却落在许多人身上

许多人远离小村正走在路上

雨中小村是另一种景象

路走完了会有人回头想想

这场雨的确与路人无关

他们敞背露胸

也无一滴落进生命

几十幢土屋的小村空无一人

雨在路上润一个人的心情

麦田无穷无尽浮想哪一年光景

一生里或许有一次好收成安抚一生

下一个秋天离小村太远了

开始我只想停下来看看

后来驮不动自己了

就背靠土墙想一个人一些事情

我知道小村就是一个人的一生

一个人始终在他一生的某个角落打盹

人们找不到他几十里外全是梦景

柳毛湾

土地在眼前拐弯水和麦子

远远看着人走错路

水和麦子在一个秋天与人默默相遇

柳毛湾弯进一群人命里

命里注定有一个湾绕不出去

人和牲口来回走一条土路

这土路走一辈子最后还回到家里

许多日子使人感觉异常熟悉

麦子一茬一茬生长往事

沙漠成了生命里某种东西

土地拐弯回去柳毛湾人拐不过这个弯

便种眼前沙土地

来到这儿已没有走回去的力气

远远的河湾长着麦子

人们远远想一些事

某一天里麦子成熟过三次

某几十年里麦子一点没长

人们靠另一种作物生活

许多东西遥在远路许多东西

还没有要走来的意思

人们只好盖房子住下

耐心等一辈子又一辈子

麦子和水

很多年月与人若即若离含含糊糊

面对土地

这个黄昏你们从地里回来

疲惫不堪的样子

很多个年头依稀相似

你们努力走近土地

却总感觉有一段距离

大片粮食生长或死去

全无一点声息

面对土地有时充满恐惧

这种恐惧无法说出

很多人住在一个村庄

抵挡孤寂

你们走远又回来的痕迹

被称作路

水在倏忽中流逝

你们活得差不多了

才想到要弄清楚为什么活着

有时想大喊几句

突然看见大片土地沉默不语

只好尴尬地低下头

种这块土地

也就是种一辈子的心事

日落日出土地总用一点儿收成

敷衍人的一生

也有说不出的东西

某个年头从地里长出

就在你们高兴或不高兴的时候

土地无声无息

听人一步一步走完一辈子

而后人的脚步声

从村庄那头重新响起

有无收成都是一年

有收成无收成都是一年

反正种自己这块地

种子播下去

心境就会一天天不同起来

因为一辈子要种

要一年一年地种一辈子

况且家离土地很近

家也是土地的一部分

人也是庄稼的一种

不像种野地的

春天赶一辆马车到很远的山洼

播一片葵花什么的就回来再不去管了

种子发没发芽播种的人也不知道

有个夏天葵花开得很圆很好看

种葵花的人也不知道

直到秋后赶一辆马车去收

那种心境是上路时才有的

收上收不上反正去一趟

种自己的地呢

一天天的心情

要靠自己一天天种出来

不住地耕种看天色土地

这个时候人自然就意识到

自己夹在天地之间

那种心境其实不光是自己的

到了秋天

无论谁种的麦子熟了

那麦香都会弥漫在空气里

被远远近近

有收成无收成的人闻见

黄沙梁

一年秋天我们离开父亲

到很远的野地播麦子

第二年父亲离家远行

我们守在家里因为身边手边的事

就把远处那片麦地忘了

长在黄沙梁上那片矮玉米

有一年看见我们的父亲

疲惫不堪走向老黄渠

很多个秋天我们听叶子的声音

猜想黄灿灿的谷粒去了哪里

父亲们类似一种晚秋作物

我们守着他长熟

最后遗落荒地

这些捡不回来的粮食

让我们饥饿地感到富裕

多少年后父亲和我们

在一片荒地上相遇

摊开骨头麦节一样完整的骨头

冥想我们一生一世的麦穗

在什么地方扬花

大片生长着的粮食

依旧远远看人们低头赶路

匆匆忙忙错过一片一片沃土

那时活着的人们会用最后一点记忆

想起我们忘记收割的麦子

想起我们自己

一样被遗忘

就在黄沙梁这块地方

我们和父亲父亲的父亲

等同一粒麦子长熟

更多的麦子绕过黄沙梁

一年年熟落下去

家园

我们还想住下去时

墙向四面走开了

兄弟们各追一道墙壁远去

我一个人守在家里

听他们仓促的足音

渐渐小成一滴微雨

更庞大的雨此刻在西莽原

追杀一粒黄土

它是一座新城的种子

在头顶漂泊千年我们都不知道

许久后兄弟们

踩着没膝的黄土回来

在我的破草棚下休息

他们都在远方有了家

和我们以前的房子一样

谁也没走到有石头的地方

谁也不提先前的事儿

兄弟这些年又有许多墙壁

从土地上站起来

它们兄弟般围成家园

抵挡年年的酷暑严寒

我们分散在外

留下父亲孤零零的墓碑

那是走得最远的一堵墙

再不能回来

经过一个村庄

老远就有人站在家门口

看着我走近又走远

这种情景在一生

经过的其他村庄每每发生

这些村庄的人们

似乎一辈子漫不经心

边干活边等一些人一些事情

却从不向过路人打问

这些人和事情是否已经上路

他们造坚固的房子

生儿育女像要永久住下去

世世代代吃自己种的粮食

在四野里栽树

只把路空出来日日朝那里望

我就是从那里走来的

一路很荒凉除几个破落村庄

再没遇见什么快进村时

才看见大片郁郁葱葱的粮食

这是我一路上甚至一辈子

遇到的最美好的东西

他们活在这些粮食中间漫不经心

吃饱肚子想另一些人和事情

我不是他们要等的那人

三十里外另一个村庄

多年不见的朋友

此刻摆好酒席

打发他的儿子去村头张望

我也不是这个朋友

一辈子要等的那人

这个朋友已经走不动了

垂危之前他盖好一大幢房子

他会腾出一间

劝我住下别走了

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

渴望被一个人或一些事情

永远留住这个朋友不是

我渴望的那人

那房子也不是

我一生的村庄遥无地址

一次又一次

我打发自己孤身远去

与一个陌生村庄

一村默默期待什么的人

静静相错而去我走过的路上

只有一些尘土飘起来

缓缓地不知会落到哪一个人身上

走几里抬头看一眼

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

路很远也很单调

你低着头走就是了

走几里抬头看一眼

几里外麦田心情一样静远

舒展的原野将什么东西均匀分散

使人觉不出轻重

不知道已经走到哪一步

每一步里都是黄土

一辈子简单如一束麦子

风调雨顺长成什么样子

光景祥和又长成什么样子

我们在原野宽厚的胸脯上种地

生儿育女混成跟它一样的颜色

一样厚重而又浑然不觉

在它清晰的掌纹中赶路

从一年到另一年

多少年后再抬起头

要去的地方经过千遍

还是那么遥远

老黄渠

我们走后剩下的人

将黄土路向北挪动了半里

腾出些地方盖房子种地

还是那几样作物

一茬一茬在老地方长出

人们一年年走过去

水从老黄渠淌来环田绕户

一些作物在几天前干渴而死

另一些活了下来

这场水后土地还要重新龟裂

人们依旧吃去年夏天的麦子

活到今天依旧有力气结婚

造屋生养孩子

老黄渠浸满枯死作物的根须

我们走后不知道粮食

又收获过几次

总是有人

等不到这一季的麦子长熟

五谷青青时他们匆忙离去

背影飘摇如叶

让剩下的人感到一种作物熟了

却不知这种作物熟在哪里

梦里我们常听见熟落的谷粒

敲远方某一块土地

因此总有人悄然离开村庄

像我们一样流落异域

剩下的人依旧看粮食在老地方长出

依旧饮老黄渠水

渐渐吃胖又渐惭憔悴下去

这粮食

收获一百次还跟没收获过一样

卖掉的老牛

秋收之后

父亲把我们家那头老牛卖了

我们看着它被人牵走

父亲越老就越需要

一头更强壮的耕牛

它被卖到另一家

仍旧是耕地和拉车

我们常在土路上碰到它

只是默默望一眼

跟赶车人说几句闲话

对牛我们确实不知该说什么

牛的一生没办法和人相比

我们不知道牛老了会怎么想

这头牛跟我们生活了六七年

我们呵斥它鞭打它

在它年轻力盛的时候

在它年迈无力的时候

我们把太多生活负担推给了牛

即使这样我们仍活得疲惫不堪

常常是牛拉着我们

从苦难岁月的深处

一步一步熬出来

我们从未像对待父亲一样

对待过牛夜晚把它拴在屋后的破牛棚里

好像是邻居其实

它跟停在院子里的笨重牛车一样

仅仅是工具我们喂养它

希望它膘肥体壮

就像希望五谷丰收

牛也是粮食

一个黄昏

父亲和牛一前一后回到家里

夕阳照在他们落满尘土的身上

我们忽然发现

牛和父亲一样饱经风霜

我们同样不知道

父亲老了又是怎么想的

他卖掉那头牛

或许是不忍宰杀的缘故

也可能他想到了自己

一种天气

有一次我在沙湾等一位朋友

回想另一些朋友留下的住址

雨忽然来了

另一次我在伊犁河边赶路

被好几位朋友默默等候

这种天气在一生中

出现过几次

开始头发湿了

后来全身湿湿的

像浸在一种语言里

且被一句说不出来的话

憋得难受

我在远方活着的朋友

此刻感觉跟我一样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

从不停下来想想

朋友这种天气在一生中

再出现一百次

我们可能还这样等待或赶路

浑身被浸透也不会知道

它想告诉我们些什么

一个夜晚

你和孩子都睡着了

妻这个夜里

我听见我们的旧院门

被风刮开

外面很不安静

我们的老黄狗

在远远的路上叫了两声

我从你身边爬起来

去关那扇院门

我们的院子

有一辆摔破的老马车

和一些去年的干草

矮矮的土院墙围在四周

每天进来出去

我们都要把院门关好

用一根歪木棍牢牢顶住

我们一直活得小心翼翼

没有更多东西

放在院子

妻这个夜里

若你一个人醒来

听见外面很粗很粗的风声

那一定是我们的旧院门

挡住了什么

风在夜里刮得很费劲

这种夜晚你不要一个人睡醒

第二天早晨我们一块儿出来

看刮得干干净净的院子

一些远处的树叶

落在窗台上

你和女儿高兴地去捡

一生的麦地

有人走过你一生的麦地

面影模糊似你曾见过的某人

又像不是早年的矮草棚里

一条白狗含含糊糊

梦见你的脊背爬满绿虫

醒来它的狗皮不见了

大片黄熟的麦子洒落在地

没有人收割

生命是越摊越薄的麦垛

生命是一次解散

有人走过你的一生没遇到你

老鼠偷食你剩下的日子

一群红蚂蚁打算用五年时间

搬空你后墙根的沙土

你得走了村里有许多人卧病不起

许多人开始感到家不在这里

他们被自己的狗咬伤

在麦子快长熟时发现

种子错撒在别人地里

自己的那片荒在野外

一个早晨你醒来

四周全成空房子

人们在远迁的另一个村庄

注销你的名姓地址

而你还惦念着他们

扔下一生的麦地去远方寻问

年代那头的破墙下面

一个很像你的人

正结算你一生的收成

你要顺路去看看离他不远

另一些人表情麻木

大捆大捆的麦子扔进火堆

很多年村庄悄无声息

一群过路人在我们村里

打听许多陌生人的名字

我们父亲的父亲

弄不清是过路人找错了地方

还是自己错住在别人的村庄

很多年前没有我们

村里人也不觉得缺少什么

在我的村庄附近隐着

另一个村庄

两村相距正好

是我的身长一睡倒

我的头便枕入它的日子

很多年我看着一架一架飞机

从村庄上空飞过

一朵一朵的云飘过田野

很多年里我和我老婆

伸长脖子巴望有一些东西

从天上落下

很多年我的姨表兄弟

穿一件破旧皮大衣

拎一只黑包走村串户

很多年他没有抬头看看我们

我们和众多牲畜住在一个村里

我们和它们走同一条路

它们踩起的土落在我们身上

我们踩起的土落在它们身上

很多年村庄悄无声息

比我更老的人糊涂了

更年轻的还不懂事

我安排人们种地

村东播麦村西种玉米

这样早晨的阳光掠过麦芒

均匀地照亮村庄

人们早早醒来

开始一天的劳动

到了午后玉米地的浓荫

覆盖灼热的村子

人们收工回家

坐在凉爽的家里

餐桌上细面白米

很多年村里的女子们

长到生育年纪

其他男人们都没有发育

没发育的男人半裸身子

在土路上玩尿泥

他们老长不大的小东西

让女人们等得着急

那些发育成熟的女子

在我的土屋旁走来走去

用饱满的身子诱惑我

芥因为你我就必须失去

众多和你一样美丽的女子

她们失望地离开我

回到路上用贞洁的奶水

喂养没发育的男人

这些男人长大后

她们自然就老了

花很多年我记住那些芬芳的名字

花很多年去忘记她们

很多年我孤守在村里

白天劳动

夜晚听大风刮过荒原

房屋在风中大声吼喊

树在吼喊

高空云在吼喊

黑暗中我的两扇院门拼命扇动

我的院子试飞多少次

没有成功

很多年我看见我的姓名

顺着一条土路

一撇一捺朝南走

走得很潦草

有的掀起些尘土

落在姓氏上

我的名字离开村庄

去了很多地方

人们忘记它的时候

我就去那些荒凉的路上

找我的名字回家

十一

我的家住在村庄最后面

我的小后窗正对荒原

很多年我趴在这个小窗口

守望村后无垠的荒野

感到自己是最后面的一个人

寂静家园

我看见你们走过家门

不知几更了我看见你们

在稀稀的星光下边走边朝后望

大哥我跟在你们身后

一个人回到家中

站在寂静的院子里

望着我们的家门

在夜色里静静敞开

房子黑黑的我不敢进去

大哥我隔着矮院墙喊你们

我费了很大劲喊不出一点声音

你们走在不远的星光下

偶尔回头朝家里望望

我喊急了跑出院子

拼命向你们打手势

你们中间的一个看见了

转身朝家里跑来

院子里忽然响动起来

你们跑到院门口时

夜色比刚才暗了

大哥我好像听见你问我

家里出什么事了

我的嘴在黑暗中大张了几下

仍旧没一点声音

这时夜色更显得暗了

我看见你们在院门外不安地走动

身影模糊不清

我一下害怕起来

转身跑进漆黑的家中

顶好房门

在土炕的一个角上悄悄睡下

过了好一会儿

我听见你们走路和说话的声音

离家越来越远

收拾我们的地

我把一把锄头扔在远处的荒地了

一整夜草围着它生长

我黑坐在村里神情荒凉

以往的月色厚厚锈在地上

我的女人静卧身旁

她脱光衣服

在等我的时候独自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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