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吕不韦睡得很少。这一天,吕不韦躺在床榻上转头调尾也无法入睡,于是来到庭院中。清幽幽的月亮露出半个脸,被疾走的薄云擦了一遍又一遍。黛蓝色的天幕上坠满了亮晶晶的星星。凤尾竹摇曳的影子,像一个个幽灵在地上晃荡。随着脚步的移动,吕不韦的身影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
吕不韦蓦然间看见一道白光在不远处闪动。那是一柄宝剑,被一个轮廓模糊的人挥舞着。不知是哪个门客在习武?吕不韦走到近前一看,是司空马。司空马也认出了吕不韦,忙收拢了剑与吕不韦打招呼。
吕不韦说:“练吧,练吧,我看看。”
司空马说:“吕大人有兴趣,我就献丑了。”说完,他又刷地把剑从剑鞘里抽出来。随着司空马一会儿鹤立霜田,一会儿白猿展臂,一会儿蛟龙倒海,一会儿雏燕凌空……他手中的那把剑急速舞动,飒飒生风。
吕不韦只看见在月光下,一条耀眼的白线闪电般上下左右变幻着,让人眼花缭乱。过去,他只听说司空马会些拳脚武艺,没想到他的剑术也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
司空马演练完一套剑法,说:“请吕大人指点。”
吕不韦惊讶地说:“没曾想到司空先生还有这一手。”
司空马说:“我们这些食客,平时没事在吕大人的麾下死吃干嚼,一旦需要我们出力的时候,花拳绣腿怎能上阵啊?比方说,吕大人有什么仇家,需要置他死地而后快,我就让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来!”
司空马这句话,让吕不韦打了个寒战。刹那间,吕不韦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杀死赵括!”吕不韦感到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曾九死一生地走南闯北,贩贱卖贵,也曾与买卖上的对手钩心斗角地较量。但谋划杀人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而且要杀死的还是赵孝成王任命的大将军,这谈何容易?眼前这个人能为他铤而走险吗?
想到这儿,吕不韦端详着司空马。月光打在他头上,形成了一个很大的光晕。吕不韦看清了他刚毅的面孔和炯炯有神的双眼。凭感觉判断,这是个侠肝义胆、值得信赖的人。
司空马问:“吕大人,这些日子我们这些门客与仆役发现大人满腹心事、郁郁寡欢,不知何故?”
吕不韦喟然长叹一声后,便把担心赵括担任大将军将祸国殃民的想法说了一遍。
司空马说:“我也听闻朝野上下皆在议论这件事,对赵括担任大将军无不忧虑重重。难道大将军就非赵括莫属吗?”
吕不韦说:“赵括年轻气盛、踌躇满志。赵孝成王对他深信不疑,我们能奈他何?”
司空马说:“那满邯郸的人都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赵括葬送赵国的四十万大军吗?”
吕不韦想说“杀了他”,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可是冒天下之大险、夷灭九族的事,岂能随便说出。
沉默了片刻,司空马突然掷地有声地说:“刺杀他!”
司空马说完,见吕不韦没有吭声,他便扑通跪下,情真意切地说:“我司空马虽然不才,但愿为吕大人铤而走险,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吕不韦俯身将司空马搀起,他为这位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普通食客,关键时刻能挺身而出、以死相报的行为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推心置腹地说:“司空先生,我也曾想过刺杀赵括。但刺客九死一生、有去难回,有谁愿意去送死呢?”
司空马坚定地说:“大人,就让司空马去吧!我们这些仗剑挂刀的侠者,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刀光剑影之中,难免一死。犹如俗谚所云,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既然都是死,那就让士为知己者死吧。况且我的所作所为,也是邯郸城军尉商儒、布衣百姓所企盼的。一旦我身首异地,也会被他们称慕追思。”
“司空先生,你肯牺牲性命为吕某与赵国排忧解难,着实令吕某感动,请先受吕某一拜。”吕不韦行礼之后,又说,“既然这样,我们就要把一切细节想好,周密筹划后果断行事,以保万无一失!”
吕不韦为刺杀赵括苦思冥想
吕不韦为如何刺杀赵括苦思冥想了一宿,也未筹谋出万全之策。司空马怎么能接近赵括呢?
于似睡非睡之间,吕不韦听见有人莺声款语地呼唤“吕大人”。他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一张甜甜媚媚的面孔。
是赵姬。
弥漫着馨香之气的赵姬正立于床畔,她娇滴滴地说:“大人,已日上三竿了,夫人命我唤大人起床就餐。”
吕不韦看了一下窗户,可不是,橘黄的阳光贴满了窗棂。他坐起身打了个哈欠。
赵姬对袒胸露背的吕不韦并不回避,落落大方地说:“让我伺候大人起床吧。”
赵姬先递过一件汗衫,吕不韦穿上;赵姬又递过一件内襟,吕不韦穿上……在衣裳窸窸窣窣的响动之中,吕不韦认真地瞟了赵姬一眼,不觉怦然心动:真是一位摄人心魂的芳菲美女。这些日子,诸多不遂心的事搅得他心绪不宁,无暇顾及这位从娼闾中领回的赵姬。
吕不韦情不自禁地将赵姬揽在怀中,用一只大手抚摩着她那灿若桃花的面颊与坚挺的丰乳。赵姬慌乱地垂下眼帘,羞赧地承受着。她没有拒绝,也不想拒绝。自从那天在城外看到赵诚带来的刻有赵傀子遗嘱的左质,她就知道,让吕不韦占有自己是迟早的事情。
赵姬在吕不韦的爱抚之中告诉他,她在街上购帛时听人们议论,上卿蔺相如为赵括担任大将军的事都忧愤成疾了。
吕不韦说:“哦,我怎么没听说这件事?”
赵姬说:“千真万确,有人看见蔺上卿的家相到药铺买药去了。”
吕不韦说:“真是一位忠贞不贰、忧国忧民的好上卿!”
“大人不去探视探视吗?”
“要去的,要去的。”
吕不韦与赵姬亲昵温存了好一阵子,才起身洗漱用餐。然后他带了些细软果品直奔上卿府。
蔺相如着实病得不轻。他病恹恹地躺在病榻上,双颊深陷、颧骨凸出。床头的几案上放着煎好的汤药。
见吕不韦来了,蔺相如欲支撑起身子却起不来。
吕不韦怜惜地问:“上卿大人,如何病得这等严重?”
蔺相如说:“唉,百代千秋创立下的基业,就要葬送在这个赵括手上啊!”
吕不韦劝慰道:“我们只是从赵括的言行举止上看出赵国败绩的端倪,但秦赵还未真正交战,现在断定胜负还为时尚早。”
蔺相如说:“贵商不要给我吃宽心丸了。这个赵括,刚当上大将军,还没有出征,就先张榜招募了百名侍卫随从,前呼后拥,排场阔气,这怎么能打仗呢?”
吕不韦说:“上卿已进谏过赵孝成王,赵孝成王不从谏如流,过在君而不在臣。”
蔺相如咬牙切齿地说:“这个赵括,我恨不能派人杀了他!”
听蔺相如这样一说,吕不韦心想:“英雄所见略同,但我的计划不能向这位上卿披露。蔺相如和赵括,毕竟同为赵国的文臣武将,现在看来深存芥蒂,一旦哪天重归于好,可能会齐心协力地对付我这个来自异国他乡的商人。这种性命攸关的大事,还是秘密进行的好。”
想到这里,吕不韦问:“如果真能刺杀赵括,就没有人能顶替廉颇,就可以避免一场灾难。不知上卿计划如何行刺赵括?”
蔺相如有气无力地说:“这种事情,关系着国家社稷安危,必须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我现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没有精力再去缜密地谋划这件事情啦!”
吕不韦在蔺相如那里获得了一个重要的信息:赵括要招募百名侍卫随从,这是让司空马接近赵括的一个绝好机会。真是天赐良机!
吕不韦辞别了蔺相如,驱车回府途经一条街巷时发现路被阻塞了。他派驭手到行人里打探,才知道前面是赵括的大将军府。赵括行前在设宴壮行,门前车水马龙,拥挤不堪。
吕不韦忙命驭手绕道回府,带些金银细软到大将军府,借拜贺的机会,把司空马推荐给赵括。
大将军府的门楣廊柱涂的新漆,如同女子脸上艳丽的红胭脂。里里外外,张灯结彩,鼓乐喧天。持礼而至的达官显贵、花鲜水嫩的妻亲奴婢、佩剑戴盔的军尉,擦肩接踵,进进出出。
吕不韦在客厅的旁殿里等候了好久,才被召见。
少年得志的赵括,满面春风地坐在斑斓的虎皮椅上。当他知道眼前这位拜谒者是吕不韦时,便开门见山地说:“你在邯郸城里是赫赫有名的富豪,现在来贺谒本大将军必定有贵重礼品馈呈吧?”
吕不韦心想:“如此贪财逐利的人当大将军,焉能不败?焉能不亡?”
吕不韦忙叫随来的仆役捧呈上金银细软,说:“大将军即将出征,小人自然有所献贺。白璧两双、葡萄锦十匹、黄金十镒,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请大将军笑纳。小人祝大将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赵括兴高采烈地说:“善哉!”
吕不韦乘机说道:“听说大将军要招募侍卫随从,小人门客中有一位叫司空马的,愿侍奉大将军左右。”
赵括说:“好吧。本大将军正好缺一个持便器者。”
吕不韦说:“叩谢大将军,小人回去即命司空马到大将军麾下听候调遣。”
赵姬铰碎了为司空马绣的鸳鸯荷包
司空马对于自己以一个持便器者的身份接近大将军赵括,感到有些滑稽可笑。
耀眼的光斑在锋利的刀刃上快捷地跳跃,在这柄短短的匕首上面,将诞生鲜血淋漓的故事。司空马用手指肚试了试刀刃,然后又在砺石上霍霍地磨起来。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磨刀刃;也没人来问他。如果有人来问,他会随便编出一个理由:屠豕屠犬,或者是防身,或者是无所事事磨着消遣。当吕不韦告诉他,大将军赵括已决定起用他为持便器者时,他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这位统率千军万马的大将军,肯定要把警惕与刀剑都放在军帐中,毫无戒心地于某个角落蹲在他所持的便器上,肆无忌惮地排泄。到时候司空马蹑手蹑脚也行,大步流星也行,走到某些部位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赵括跟前,将匕首插入赵括的前胸或后背,然后伴着血浆汩汩地涌出,这位大将军会像一摊泥似的瘫倒下去。但司空马一想到他这件惊天动地的壮举将笼罩在令人作呕的臭气中时,便觉得有几分沮丧。之后,一切都无足轻重了。逃匿?被捕?碎尸万段?听天由命吧。
在灯火阑珊的夜晚,吕不韦将为他举行饯别酒宴。司空马磨完匕首,太阳刚刚偏西,这期间他还有一段相当充实的时光可以支配。他还有一件萦绕于心的事情要做。他急不可耐地要见到赵姬。让她在即将发生的一桩悲壮故事面前,为他骄傲与激动。这些日子,她那张美丽的面庞让他有些捉摸不定。他觉得,这位绝代佳人好像在故意躲避他。今天早晨,他看见赵姬到井边去汲水,便去替她提桶,她像遇到芒刺一样避开了他,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井边。往昔这种时候,她都会有意放慢脚步,让那双男人粗糙的大手握着木桶的提梁,然后肩并肩地走到井边……
司空马找了几处,也没有看见赵姬的身影。
尽管许多门客与仆役都知道,司空马要到大将军赵括麾下当一名军卒,但吕不韦为他举行的酒宴只有他俩参加。
几盏膏灯都挑到了最大的光幅,黑暗被驱赶到很远的角落里,四周亮如白昼。新置的食案上,山珍海味摆了一桌,杯觞中斟满了玉液琼浆。
几杯酒落肚之后,吕不韦问:“司空先生,快到而立之年了吧?”
司空马感慨地说:“而立之年?小人今年已三十有二了。”
吕不韦说:“真是韶光易逝。司空先生的年龄与我相仿,但还孑然一身,形只影单。这都是我做主人的体恤照顾得不够。愧疚,愧疚!”
司空马坦然地说:“这事丝毫不能怪罪吕大人。大人也给我引见过不少玲珑少女,都是我自己回绝的;大人还让我买奴使婢,也是我自己拒之不受的。食色,性也。世上哪有一个男子不爱美色的?我不但爱色,而且还甚于一般人。但我们这些人,漂泊不定,不想在自己的身后留下一串寡居的女子。尽管如此,我也尝到过女人的滋味,也算死而无憾了!当然,不如吕大人占尽风流,纵情欢悦。”
吕不韦问道:“司空先生还有什么眷属亲人吗?”
司空马摇摇头,说:“父亲没死的时候,告诉我有个远房叔父,叫司空瓦,住在魏国的国都大梁。前几年,我为先生在那儿收货,找过他。但已人去室空,听说他搬到了楚国的郢都。我曾托人打听,至今杳无音信。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至爱亲朋了。”
吕不韦又问:“司空先生,一旦有个闪失,对吕某有何托付?”
司空马说:“我相信吉人自有天相的谶言。我司空马凡事都能逢凶化吉。如果我能平安归来,还愿意投靠吕大人的门庭;真要有个好歹,逢年过节,吕大人派人到我坟头添把土、烧炷香就行了!”
一阵推杯换盏之后,司空马有些酩酊了,他醉眼蒙眬地看着吕不韦说:“吕大人,小人可能来日不多了,容小人胡言乱语一番吧?”
吕不韦说:“司空先生,有话但讲无妨。”
司空马舌头发硬地问:“吕大人,你要纳赵姬为妾吗?”
这个问题使吕不韦有些措手不及,他支支吾吾地说:“这个……这个……你问这个干什么?”
司空马穷追不舍地问:“你说,你倾心于她吗?要娶她吗?”
吕不韦掩饰地说:“没那个意思。”
司空马说:“那好。那我有个请求,让赵姬今天为我歌舞一宿。”
听司空马这样一说,吕不韦身子倏然一颤,心里像研了墨,忽地一下子黑满了。半晌,才镇定下来。“司空马一定是倾心于赵姬了,赵姬对他有过暗示与契约吗?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司空马仅仅是让她歌舞一宿吗?他要拥有她,肯定是他要拥有她!刚才我怎么能说自己不倾心于赵姬,不想娶赵姬呢?”吕不韦为自己的虚伪感到内疚。他不该欺骗一个将为他舍生忘死、赴汤蹈火的朋友。“人家为你把命都豁出去了,还换不来你一句真话吗?你应当掏心捧肺,你应当忍痛割爱!做生意还讲投点本金呢?况且司空马是为你去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