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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不到一周,人们就对世纪之战和瘦三儿入狱的新闻失去了兴趣。瘦三儿的人马似乎在一夜之间自行瓦解不复存在,三里河的势力如同亚特兰提斯般沉入了海底。连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刘丹,也都不再有人提起。有几次我想起她在我怀中露出罕有的温柔神情,曾经想过呼刘丹一个问问她还好吗,但想到她那天当着恁么多人的面儿跟我撒泼耍浑,心中就又有一股厌恶袭来,令我弃了这个念头。
这天放学后众人啸聚月坛滚轴,霓虹跌宕,魑魅魍魉。我看着眼前这帮群魔乱舞般蹦迪的崽子们,觉得就在不久前与刘丹和瘦三儿在这里发生的种种恍同隔世。想着想着,站在那里裤裆中竟有些坚挺冲突。不知怎的,本是招我不待见的刘丹和那次令人作呕而又糟糕的交配过程与根本不想再看第二眼的器官,竟突然又闪现出了难以言明的光辉。我后悔了起来,像八戒一口咽下人参果般懊丧地自问破处那天为何竟没有细心斟酌,再不济,那胸前的两块赘肉也应多多把玩推敲,何以这般囫囵吞枣草草收枪。
正在回味,侯亮在那边大剌剌地聊起了三对三篮球赛。
前面说过,篮球是当时我们唯一热爱的健康运动,而“东单耐克三对三篮球赛”可谓那个年代年轻人的一个时尚盛宴。
十七岁那年我深信我是一个生不逢时的篮球天才,这毋庸置疑。我有耐克大弯钓儿篮球鞋,我对NBA球星如数家珍,我跳起来能抓筐,我还有灵敏的篮板嗅觉和惊人的篮球智商。可惜造化弄人,我从小未得到专业的训练与重视,我的篮球天赋如同被掷于淖泥中的妙玉般遭到了玷污。不然,NBA第一个外籍状元秀未必是姚明。
我点上烟凑过去,侯亮正天花乱坠地说着明天要和宋儿跟薛辉组队去参加东单的三对三篮球赛。在他口中,有天神下凡的宋儿和身高两米的薛辉做队友,不要说区区东单三对三,就是NBA,估计也就乔丹领军的公牛队能够勉强与之分庭抗礼。我冷笑着,但我认为我没有任何义务指出他的夜郎自大井底之蛙,我只是立即详尽地向其询问了明天的比赛时间和报名方法。
“明天咱们也去啊。”在从月坛滚轴出来后,我对孙二羊和张三金说。
“去哪儿啊?”张三金问。
“东单。”我说。
“也行,看看宋儿他们打球儿。”孙二羊说。
“不是看,是咱们报名打,咱们仨正好一队。”我说。
“咱仨?没戏吧?东单那帮孙子打得都特好。”孙二羊说。
“就是啊,我也不会打。”张三金说。
“有什么会不会打,都是一个脑袋两条腿儿。”我捋了下头发道,“咱仨一队,别人不说,赢宋儿他们肯定没问题。”
第二天恰是周六,窗外一片冬日暖阳。我翻出了从侯亮那切的耐克鞋,穿上了我那件有罗德曼LOGO的运动衫郑重地走出家门。到得东单室外篮球馆已是人头攒动,瘦高个儿长手长脚的男孩儿三五成群,大多满脸粉刺艳若春桃。我和孙张二人排大长队报了名,胸前别了个号码挤出人堆。看着满眼耐克阿迪此起彼伏,我察觉到了内心的异样。太不符合逻辑了,我这么一个甘家口儿知名痞子来了东单,居然没有惊动任何人?
我并不想承认这种局促给我带来了紧张,便假模假式儿地活动起身体。正在抻筋,南场那边突然喧闹了起来。孙张他们要过去看热闹,我好歹拉住了张三金给他讲篮球规则和球场跑位与战术。过了一会儿孙二羊一脸唯恐天下不乱地跑回来说热闹了,彪子也来参赛打球,刚才是丫因为一个球的吹罚把裁判打了,然后就全乱套了,两边儿打得跟一锅粥一样。我和张三金听罢立即冲过去,我边跑边想在路上捡个板砖,可惜一路上全是塑胶场地,并无称手兵器。
到了南场转了一圈儿也没看到彪子,全场少年正都井然地打球运动。问了几个孩子,说是都被警察带走了。毕竟这是长安街边上,公安说来就来。我正在为错失一个当众灭掉彪子扬名立万儿的机会而扼腕,一抬头却看到了宋儿。
“哟呵,干吗呀这么热闹。”宋儿在一帮穿着湿中校服的孩子中朝我灿烂一笑,他穿着那双乔丹十二,大冬天的一件白色短袖打底,外面套了个耐克的黑色训练背心。
“一般,过来串串。”我应道,心中觉得他穿得太有样儿了,极不是滋味。他身后穿着运动装的薛辉、侯亮也走近前来,众人照例互相招呼,揶揄取笑。侯亮纳闷为何昨天没听咱们说要来参加比赛,我狞笑着说兵法诡道。侯亮眯着小眼睛说再算计你们碰上我们也没戏,我说那就等着瞧呗。孙二羊说了刚才彪子的事儿,薛辉和侯亮都对未能将他堵上深表遗憾。我们看了彼此手中的赛程表,不在同一小组,但如果我们都能小组出线的话,接下来的第一个对手就是对方。
比赛快开始了,我们散去各自的场地热身。我心怀鬼胎地在场边练胯下运球,却侧眼乜着宋儿他们那边的场地。薛辉和侯亮在活动脚腕,宋儿正被一帮人簇拥着。看来是在街面上混的孩子听说宋儿来了,有的在附近徘徊看新鲜,有的脸熟的上去寒暄。
“这个就是灭了瘦三儿的宋儿,甘家口儿的头玩儿。”我听到几个孩子在偷偷嘀咕,显然,在他们眼中瘦三儿不是被警察按了,而是被宋儿收拾了。
比赛是单场淘汰制,正规比赛的两分球算一分,三分算两分,先到十二分并领先两分的算赢。
哨响了,我们走到场上,只见对手三人里赫然有个两米开外的傻大个儿,看着比薛辉还高。合乎情理的,比赛开始后我们拿他没有任何办法。他虽然动作并不快,跳得也不高,但他比同样位置的孙二羊高太多了,很快我们就被打了一个十比零。
十比零!我操,现实与期望的巨大差距令我这个天才球员极度沮丧,只想现在就下场回甘家口儿不打了。孙二羊和张三金的烂防守,我都没怎么碰着球!这简直就是篮球界的出师未捷身先死!正在烦躁,我一歪头却蓦地看到了宋儿和高纯纯。他们俩不知何时站到了我们的场地边缘,正面带微笑地打量着我。
只能是她,才有那飘扬的刘海、红色的羽绒服粉色的高领毛衣,和那双隔着老远也能看到烟波浩渺的眼睛。
场上傻大个儿接到传球,一撅屁股顶开了孙二羊,转过身左手托球一个标准的中锋投篮。正当球刚刚出手缓缓上行时,说时迟那时快,我从孙二羊身后横空而出高高跃起将球脆生生地扇飞。
这是我人生蹦得最高的一次,我觉得我的膝盖已经过了孙二羊的肩膀。这一跳是我青春中的数次华彩之一,后来我曾像武松频频提起景阳冈一样屡屡提起这个技惊四座的隔人大帽儿。是的,我从来没有跳过这么高。我甚至觉得我在空中飘了一会儿才落地,对手那个两米多的大个儿被帽了以后有些发蒙地看着我,孙二羊也不知所措地回头看着我,场边的人纷纷为这个大帽儿注目过来。就连我自己,站在场上看着飞出场外的皮球也有点儿蒙。
“跳得够高的啊。”宋儿在场边笑道。
“加油啊,大火。”高纯纯笑眯眯地冲我喊道。
我都装作没听见。
对手重新发球后,一个孙子轻松地过了张三金原地跳投。球砸筐未入高高弹起,傻大个儿将孙二羊顶开正等着球落到手里,我从三分线跑进三秒区,一个跑跳冲抢篮板球,右手在空中将球抓到后猛地拉到怀中的左手上,发出一声脆响。
“好板儿!”场外一些人喝彩道。
落地后我沸腾了,我感觉到浑身在因为激动而颤抖。我知道高纯纯在看着我,她在注视我,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正在我身上流淌。我运球在手,大喊着让张三金顶人,大叫着让孙二羊卡位。接着我一个换手运球过人冲进三秒区,迎着傻大个儿三步起跳进了一个如同乔丹般在空中闪躲转体的拉竿上篮。再次发球后,我又一个冷静的过人起跳投篮,在空中将帅气的背影对向高纯纯,稳稳地将球射入。
那是那场比赛我们唯一得的两分,也可以算作我们队在这场比赛中的回光返照,最终,我们以十二比二告负。
“咱们看来碰不上了。”下场后宋儿笑道。高纯纯在他身侧微笑不语。
“不灵啊你们。”侯亮在边上坏笑道。
“你们第一场赢了?”孙二羊似乎对我们的失利并不在意。
“我们能输吗?十二比零!”薛辉道。
“你们他妈会不会打球儿!”他们正聊着,我将球猛地砸到地上弹得老高,冲孙二羊和张三金吼道。众人见我突然发飙,均有些意外和尴尬。
“你们丫那叫防守吗!操!”我接着吼道,“不会打就他妈别打!”
“我不本来就说我不会打吗?”张三金道。
“算啦算啦,不就打个球儿吗?不赢房子不赢地的。”宋儿过来圆场。我看着宋儿那一脸微笑,火格外地往上顶,一把甩开他们气汹汹地冲进厕所,用凉水浇大汗淋漓的脑袋。冲完后我一屁股坐到换衣服用的凳子上,咄咄地盯着每一个进厕所的人。就这么在厕所里一个人生了好一会儿闷气,又觉得无聊不已。没奈何走出厕所回到南场,看到宋儿他们正在和赢了我们的傻大个儿队开赛,便走了过去。
“他们两队都出线啦?”我问孙二羊。
“你丫消气儿啦?”孙二羊和张三金笑道。
“我没气儿。”我说,“这傻大个儿他们队能赢咱们,出线也不意外。”
“是啊,但宋儿他们队挺强的,还有大屁股薛辉在里头顶着,估计能赢傻大个儿他们。”孙二羊答道。
正说着,倏忽间只见宋儿一个极漂亮的转身运球过了防守队员冲进三秒区,刚迈进罚球线一步便如弹簧般面对着正杵在篮下的傻大个儿暴跃而起,四肢在空中如云中闪电般舒展开,腰背弓成反“C”形,右手抓着球抡圆了一记战斧将球怒扣进篮筐。
我从没亲眼见活人跳这么高过,就是在电视上,我也直到在姚明时期火箭对小牛那场麦迪骑扣布拉德利时见过如此气势的扣篮。而在那时的我眼中,宋儿的这记扣篮是一记晴天霹雳般的扣篮,他的矫健和那张轻松的帅脸让我对自己心中油然而出的钦佩与自叹不如感到厌恶。与其说是他骑扣那个傻大个儿,倒不如说他是跃过了我扣到了我的心里。
球应声落地,宋儿抓着筐双腿夹着傻大个儿晃了一会儿才跃下,除去球在场地上一起一落的砰砰声,全场鸦雀无声,接着,是震天价的喝彩与掌声,傻大个儿和他们队的另外两个队员定在场上一动不动,全蒙了。我没鼓掌也没喝彩,我就那么一声不吭地盯着高纯纯,她压根儿就没有发现我在注视她,因为她正望着宋儿旁若无人地流露出幸福的眼神。
我拉上孙张二人走了,孙二羊还有点儿想看比赛,张三金说等宋儿他们打完了一块儿找地吃饭。我断然拒绝,将二人硬生生拉出了东单篮球场。
在回程的公交车上,我事无巨细地分析了刚刚的比赛,并将此次失利归咎于孙二羊与张三金。张三金是纯门外汉,可他但凡早些时日向我请教,今日何至如此?孙二羊的发挥也乏善可陈,白长那么高个儿,篮球智商太低。如理实见,我被他们拖累了,我数叨了他们一路,到后来两人面儿上实在挂不住了,回了我几句。
“别叨叨啦,你打得也不怎么样。”
“就是,你这还没完没了啦?”
“刚才你当着宋儿他们那么多人冲我们嚷嚷,太不给我们面儿了吧!”
这应该可以被看成我们三人关系出现裂痕的初兆,但当时,我并不在意。很显然,我认为他们攻击我的球技只是赤裸裸的妒忌,我的领袖胸怀可以允许他们这么做,反正睡一觉起来我们还是一块儿上学该吃吃该闹闹。
几天后,我义愤填膺地发现甘家口儿痞子界似乎并未对我如此天才的球员在东单首轮就出局而感到意外,事实上根本就没人说起这件事儿,我那惊世骇俗的隔人大帽儿居然不见于经典。他们口中只有宋儿的隔人骑扣,一个个儿都跟亲眼目睹一样说得神乎其神,要照他们说的,宋儿摸篮板上沿都不带发力的。很快,宋儿被京城痞子界和一群无脑缺心眼儿女孩称为“甘家口儿刘川枫”。我对没有人称我为“甘家口儿樱木花道”感到愤慨,但大众眼光短浅审美低俗自古如此,怪不得他们。
侯亮在之后的聚会上告诉我他们队没打到决赛就走了,高纯纯到点儿了必须回家,宋儿要送她。他们带着全胜战绩在东单南场的一片唏嘘与惋惜中全身而退,不带走一片云彩。用侯亮的话说,反正冠军也如探囊取物,得了也没什么感觉,留着给北京的小崽儿们抢着玩儿吧,让他们高兴高兴。
我听完用故作无谓的笑容掩盖了我对宋儿出人意表的反感。是的,我讨厌他轻而易举就能做到别人费尽心血却终生难成的事情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我不停地对自己说他是我的兄弟,仗义的兄弟。显然,这样可以让我的嫉妒稍平。事实上,真正让我痛苦的,是那天高纯纯投射到宋儿身上的专注目光。从那天在东单南场的那一刻起,她那个深情凝眸的侧脸就烙印在了我眼底,并毫无道理地在这些天来异常清晰猖獗地闪现。不论何时何地,无聊的教室中、深邃的黑板前、甘家口纵长的街道里抑或静夜醒来时那哑口无言的天花板下,她都在我眼中那么注视着宋儿。对,她眼中只有那个隔人骑扣的宋儿,首轮出局的我何足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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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了,新的一年来到了。九八还没相约上,期末考试就先来了。所有奋发图强志向高远热爱学习的背书牲口们都开始了耕地拉车般的应试复习,而对于我们这些痛恨学校不知记下那些公式和定义有什么用的孩子来说,期末考试不足挂齿。
快考试的一天下午,我溜到教学楼四层的厕所里,一人点上一根烟。
“你跑这儿来啦?还找你呢。”正在出神,孙张走进来问我。
“倍儿烦,一人儿清静会儿。”我吐了个烟圈。
“你丫现在怎么老这么颓啊?”孙二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