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阳光照射进窗户,光线让我眯缝起了眼睛。太阳躲在对面房子的烟囱后面,而烟囱的影子沿着房顶奔跑着,飞跃过街道,落在了我的脸上。我回想起昨天的这个时候,我正伏案写小说。稿子就在那儿:方格纸,还有上面小小笔迹的文字——“神人个子高高的。”
我望着窗外。街上有个安了假腿的残疾人在走路,一只脚和拐杖敲得地面发出响声。两个工人和一个按着肋部的老太婆,一齐高声嘲笑那个残疾人可笑的走路姿势。
我站起身。时间到了!该上路了!该送老太婆去沼泽地了!我还需要向蒸汽机车司机借钱。
我沿着走廊,朝他的门口走去。
“马特维尔·菲利波维奇,您在家吗?”我问。
“在家。”司机回答。
“是这样的,打扰了,马特维尔·菲利波维奇,您的钱富余吗·我后天才能拿到钱。您可不可以先借我三十卢布?”
“可以。”司机说。我听到他叮叮当当拨弄着钥匙,打开了某个抽屉。然后他开门,递给我一张崭新的红色的面值三十卢布的钞票。
“多谢了,马特维尔·菲利波维奇。”我说。
“小事儿,小事儿。”司机说。
我将钱揣进了兜里,回到自己的房间。箱子静静地立在原来的位置。
“现在上路,不能耽搁了。”我对自己说。
我提着箱子离开了房间。
玛丽娅·瓦西里耶夫娜看见我带着箱子,叫住了我:
“您去哪里?”
“去我姑妈那儿,”我说。
“很快就肥来吗?”玛丽娅·瓦西里耶夫娜问。
“是的,”我说,“我要给姑姑送去一些衣物。我可能今天就回来了。”
我走到了街上。去往有轨电车的路上很顺利,箱子一会儿被我提在左手,一会儿在右手。
我从前车厢进了有轨电车,接着就朝乘务员招手,让她过来收行李和车票钱。我不想把一张整三十的钞票递给其他乘客转交,也没下定决心丢下箱子自己过去找乘务员。女乘务员来到我所在的车厢,告诉我她没有零钱。在最近的一个站台我不得不下车。
我怒不可遏地站着,等下一班有轨电车。我的肚子疼,两条腿也微微发抖。
突然我看到了我那位迷人的女士:她正在过马路,没有朝我这个方向望。
我提起箱子跟在她后面疾步走着。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也没办法叫她。箱子这时候极度影响了我:我两只手将箱子提在自己的前面,箱子不停地碰撞着膝盖和肚子。迷人的女士走得真够快,我感觉到我已经不能赶上她了。由于出汗,我浑身湿淋淋的,筋疲力尽。迷人的女士转到了一个胡同里。等我到了拐角处,已经找不到她了。
“该死的老太婆!”我低低地骂道,一边把箱子扔到了地上。
我上衣的袖子被汗浸透了,粘到了胳膊上。我坐到了箱子上,掏出擦鼻子的手帕,用它擦了擦脖子和脸。两个小男孩停在了我面前,开始打量我。我尽量装得面色平静,努力朝最近的大门口张望,像是在等人。小男孩们低语了几句,并向我竖了个手势。一股狂怒使我窒息。哼,真能让他们都患上破伤风就好了!
正是由于这些混蛋的小孩,我起身提着箱子,和他们一道儿走向大门口,朝那儿张望。我做出奇怪的表情,掏出手表,耸了耸肩。小孩子们从远处看着我。我再次耸了耸肩,朝大门口望去。
“奇怪,”我说着,拎起箱子,将它拖到了有轨电车站。
差五分钟七点的时候我赶到了火车站。我买了到狐鼻镇的往返票,坐上了火车。
车厢里除了我,还有两位乘客:一个看起来是个工人,非常疲惫,将鸭舌帽拉得遮住了眼睛,睡着了。另一人是个挺年轻的小伙儿,一身乡下公子哥打扮:皮夹克里面套了件玫瑰红的斜领衬衣,从鸭舌帽一侧探出一撮卷发。他抽着卷烟,卷烟头插在浅绿色的塑料烟嘴里。
我将箱子放到凳子之间,坐了下来。我的肚子疼得厉害,以至于我攥紧了拳头,以免疼得呻吟起来。
站台上两个警察正在将一位公民押往哨岗。他的两只手臂背在后面,低垂着头走着。
火车动了。我看了看表:七点十分。
哦,我就要将老太婆丢到沼泽地里了,这是件多么开心的事情!唯一遗憾的是,我没有带棍子过来,看来又不得不触碰到老太婆了。
穿着玫瑰红斜领衬衫的公子哥放肆地打量着我。我背对着他,望着窗外。
我肚子里发生了可怕的痉挛,于是我咬紧牙关,攥紧了拳头,也蹬直了腿。
我们走过了兰斯卡亚村和诺沃亚村。那儿佛塔的金色塔顶在闪烁,看起来就像是一片海。
但是我突然跳了起来,忘掉了周围的一切,小跑着去了厕所。疯狂的浪潮摇晃着,翻转着我的意识……
火车放慢了步伐,我们就要到拉赫塔了。我坐着,不敢晃动,生怕因为在靠站上厕所被扔出去。
“赶快让它动起来吧!赶快让它动起来吧!”
火车发动了,而我由于喜悦闭上了眼睛。噢!这几分钟是如此的甜蜜,就像爱情的瞬间!我浑身的力量都紧绷了起来,但是我知道,随之而来的将会是可怕的崩溃。
火车又一次停了下来。到奥尔金诺了。也就是说,又一次折磨!
但是这回拉肚子的感觉只是种假象,冷汗从我的额头上滚了下来,轻微的冷气绕着我的心飞舞。我起身站了一会儿,将头靠向墙壁。火车行驶着,车厢的晃动使我觉得很惬意。
我积攒所有的力气,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厕所。
车厢里一个人也没有。工人和穿玫瑰红色斜领衬衣的公子哥想必是从拉赫塔或者奥尔金诺下车了。我慢慢地走向了自己的小窗口。
突然我停了下来,木木地望着前方。我原来放的箱子不见了。或许是我记错了窗户。我又跳向另一个窗口。没有箱子。我往后,往前跳,我跑向车厢的两侧,扫视凳子下面,但是哪儿都找不到箱子。
是啊,难道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吗?当然是我刚才在厕所的时候,箱子被人偷了。这早就该料到的!
我坐在凳子上,睁大两眼。这时我莫名其妙地想起,萨凯尔东·米哈伊洛维奇家里的烧热的小锅上的搪瓷四处弹落的情境。
“后果怎么样呢?”我问自己,“现在我说不是我杀害了老太婆,谁能相信啊。我今天就会被逮到,就在这儿或者是在市里的火车站,就像那个边走边耷拉着头的公民。”
我走到了包厢尾部的露台上。火车在向狐鼻镇驶进。围着道路的白色小柱子闪着光。火车正在靠站。我车厢的梯子不足以够到地面上。我便纵身跳下火车,向车站亭走去。距离去市里的火车还有半个小时。
我走进了小树林。周围是刺柏小灌木。在灌木后面谁也不会看到我。我朝那边走去。
地上爬动着一条绿色的毛毛虫。我蹲下来,用手指按它。它强劲地、充满韧性地左右扭来扭曲。
我环顾四周。没有人能看到我。轻微的震颤在我的脊背穿梭。我低低地垂下头,小声说道:
“以圣父、圣子和圣灵之名,现在到永远,万世万代。阿门。”
就暂时先写到这里吧。我觉得,这部小说已经拖得太久了。
1939年5月末——6月上
[1]克努特·汉姆生(KnutHamsun,1859-1952),挪威作家,1920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主要作品有《大地的成长》、《神秘的人》、《饥饿》和《在蔓草丛生中的小径》等。(译注)
[2]埃黎耶·埃黎赫·梅契尼科夫(ИльяИльичМечников,1845-1916)是一位俄国微生物学家与免疫学家,免疫系统研究的先驱者之一。曾在1908年,因为吞噬作用(phagocytosis)的研究,而得到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译注)
[3]戈比,俄罗斯货币。100戈比等于1卢布。(译注)
翻译|张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