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家里,父母和姐姐都回来了,他们的眼睛都哭得通红。大家见了面也没多说话,母亲到厨房去烧饭,他们各自默默地干着自己的事情。父亲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我说:“明天一大早就回去。”母亲从厨房里出来,看看我说:“既然回来了,就多住几天,不要急着回去。”我觉得留在城里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这里的生活好像也不是属于我的,不是我自己的生活。我说:“俺只跟队里请了两天假。”
四十
晚饭时,天上突然下起了大雨,还夹带着雷鸣电闪。我看着门外想,今年秋天雨真多,进入秋天以来,已经下过好几场雨了。
大雨一直下个不停。我躺在床上睡不着。想吸烟又不敢吸,因为父亲不准我吸烟的。外面漆黑一片,只有哗哗的大雨直落而下的声音和院中大柳树枝条抖动的声音。这时,我特别渴望着能马上到农村去,到我独立生活和工作的地方去。我已经长大成人了,我的年轻有力的心激动而敏感地跳动着,社会好像就要发生什么大的变动了,我要投身到火热的激荡的生活中去!大雨下了一夜。到第二天早晨,雨仍然没有减弱的趋势。母亲说:“今天走不掉就不要走了,在家里多住一天。”我没说话,只是心里烦躁得很。从早晨起来,我就一直站在门口看外面的雨势。
父母和姐姐都上班去了。我什么事都干不成,在屋里这转转,那站站,心里非常烦躁。
中午母亲回来时,雨开始减小了,但天气凉意很重。母亲又说:“今天就别走了,在家多住两天。”我觉得母亲是真心希望我能在家里多住几天的,但我一点也不能等了。我说:“不住了,雨一停俺就走。”我觉得母亲有点失望,就补充一句说:“俺在队里只请了两天假,队里忙。”这时,母亲的眼眶有点发红,她扎上围裙,进了厨房。
吃午饭的时候,父亲问:“你在那干得怎么样?”我说:“一般。”母亲说:“军儿还用说,他一直能吃苦,又肯干。”
四十一
吃过饭,雨真停了。虽然天还阴得很,但我决定立刻就走。
母亲打算给我带点东西,带来带去不好带。这时来了几个人向父亲汇报事情。我说:“俺妈,你别忙啦,俺啥也不带。”母亲说:“东西也都不好带。”出门时母亲塞了十块钱给我,说:“军儿,经常写信家来。”我说:“知道了。”我骑上车出了大院。出了大院,我没有急着回去。我先骑车在城里转了一圈,看看有什么变化。城里到处都是地震庵子,大街小巷门前空地都是,连环城河下边的绿化带也都搭了庵子。我从球场巷那里走过,我走过东方红旅社,东方红旅社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一路上我都没下车。骑了一圈以后,我打算离开了,就骑车去沈鹏飞住的军人接待站,跟他道个别。
到了接待站,我直接就拐到后院去了。
后院静得很,听沈鹏飞说,接待站经常住不满,所以人很少。过了小花池,像往常一样,我到了沈鹏飞的房门口,就伸出手去敲门。
我的手才抬起来,就止住了,原来房门锁着。我有点遗憾,想了想,觉得还是留个条子给沈鹏飞好些,应该跟他道个别。于是我从黄书包里掏出纸和笔,坐到花池上,简短地写了两句话:鹏飞大哥:
您好!
我回乡下去了。毛主席逝世了,我心里非常悲痛!但我决心化悲痛为力量,继承毛主席的遗志,永远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您的身体好了吧?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您要注意锻炼身体,把身体锻炼得健健康康,向着共产主义的远大理想飞奔!
此致
革命敬礼!
小弟:陈军上
1976年9月19日信写好了,我站起来走到门边,把信折叠起来,插在门缝里。
我正想离开,忽然觉得这样不太安全,要是别人走过,顺手就能取走,也能顺手打开来看,况且还不知道沈鹏飞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又回到门边。我想,干脆把信塞到门里去吧,这样,沈鹏飞回来一开门就能看见。
四十二
事情办完,我就推车离开了。下午还有一百多里路要骑,回到月亮滩,天可能也快要黑了。
军人接待站里仍然安安静静的。我走到接待站的门口。院门口站着三个女服务员,正一边打毛线衣,一边说话。我从她们的屁股后头走过去。她们看见我走过去了,就抬起头来看我。其中一个女服务员忽然对我说:“你找哪个?看起来面熟。你可是找二十七号的?”沈鹏飞住的就是二十七号。我说:“就是找二十七号的。他上哪去了?”那个女服务员接口就讲:“走了。”我说:“噢。”我向她笑了一下,就推车出了接待站的门。快到上班的时间了,街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来来去去的人大多都是步行的。骑车子的不多。
我出了门,正想上车走,忽然觉得刚才服务员的话和她的态度有点不对头。我掉转车头又回到接待站门前。那几个服务员都还在。我说:“麻烦你几位一声,刚才俺没问清楚,二十七号上哪去了?”刚才跟我说话的那个服务员,白了我一眼,加重了语气讲:“走了。”我说:“上哪去了?他没讲啥时候回来呗?”那三个女服务员都张着眼看我。其中一个说:“走了就是死了,回不来了。”我结结巴巴地说:“咋……咋……死……了……的?”我一下子还没明白过来。第一个跟我说话的女服务员又说:“二十七号昨晚上喝了半瓶农药。早上隔壁旅客来换房,说农药味呛人,不愿住那里了,俺们旅社主任去了一看,才知道出事了。公安局都来过了。”说到这里,她特别又看了我一眼,说:“你是他的什么人?看你以前经常来的。”我这时候差不多都懵了,张嘴结舌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我张了张嘴就赶紧走了。
四十三
我骑上车子,蹬了就走。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城的。就觉得街上的人都看我,也都让我。
我出了城,到了公路上。这时我有点明白了。但我还是一点都不清醒。我弓着腰,死命地往前蹬,什么车我都不让,倒是它们都让我。我当时就是一个劲地想:K他娘的,谁敢惹老子!一直到骑过了大店,我的速度才慢下来。
我也清醒过来了。我一边骑,一边想:这是不可能的,这是不可能的。实际上我一点都不怀疑事情是真的。但我一个劲地对自己说:这是不可能的,这是不可能的!慢慢安静下来以后,我的心里就开始充满了悲壮。雨后的秋野凉爽而清新。经过前一段路程的猛骑,我有点累了。我也完全清醒了。我觉得我心里完全空了,一点撑持的东西都没有了。我骑到界家沟,下车买了一碗茶喝,又坐在茶摊上吸了一支烟。路上有两个人拉着一架子车刚起出来的红芋走过去。我呆呆地看着他们,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四十四
到县城送车子时,大哥说:“这样快就回来了。家里都好呗?”我说:“家里都好。”大哥说:“速州那边地震情况咋样?都传得邪乎。”我说:“跟俺们这边差不多,街上到处都是地震庵子。”大哥说:“你下乡可需要啥东西?需要就打这拿。”我说:“俺啥也不需要,俺那都有。”说完话,我站起来就要走了。我说:“大哥,俺走啦。”大哥说:“急啥子急,晚黑在这吃饭,明个早上再回去。”我说:“不啦。俺就请了两天假。队里的活忙。”
四十五
离开县城,我一路踩着烂泥,叭叽叭叽地上了新汴河河堤。
昨天下了一夜大雨,再加上今天上午下了一上午,雨水使新汴河水猛涨起来。整个河滩都灌满了。黄浊的河水携带着泥沙,带着秋天的枯叶,卷起阵阵水沫,腾起滚滚浊浪,直往东边流去。河滩里的庄稼,不用说都淹了,河滩里的树也都淹了有小半米深。
我在河堤上张望了一会。船不在这边,肯定还在对岸。但也看不见在对岸的什么地方。现在两岸离开得很远了。
我影影绰绰能看见对岸堤埂上有几个人站着,或坐着。我把手卷在嘴上喊道:“哎——哎——过河喽——过河喽——”对岸那几个人一点动静也没有,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听见了装没听见,不愿意撑船过来。天也不早了,有五六点钟了吧。按理讲,在这岸喊,在那岸能听见的。喊了一时,对岸那几个人还是没有动静。我不喊了。我知道再喊也是白喊。我脱了鞋子,脱了长褂和长裤,把它们卷起来,用书包带扎紧。我身上只剩下一个裤头,呱叽呱叽走进水里去。
秋水透骨凉。我打了个寒噤,继续往水里走。走着走着就好一点了。河滩上的水并不深,只齐小腿肚子。走到原先的河床边上,河水就不一样了。浊浪滚滚,波浪也更大些。我顶着水流往上流头走,这样要是游过去的话,大概正好能被冲到对岸的小屋附近。
我走得差不多了,再抬头看对岸堤上的那几个人——现在看得清楚多了——那几个人还是没有动静,但都在往河里看我。在乡下,哪个也没有这样的胆子,这样的水性,一个人在这种时候凫过去。我把衣物举起来,举在头上,慢慢下到深水里去。脚一踩空,我就游了起来。我游得很有力,浊水直把我往下冲。游到河中间,水势更大了,但我也觉得更畅快了。这些天使不出来的劲,都使出来了;这些天憋在心里的东西,也都被水给带走了。
四十六
我被急流冲下去几十米,正好在小屋附近踩到了滩地。小屋的地基打得高,水只淹到墙根底下。我半秒钟也没停,站起来就趟着水往堤岸上走去。
堤岸上的那几个人现在都看得清楚了。他们仍旧坐在地上,或靠树站着不动,但眼睛却一直盯着河里看我。他们大概都是这西南庄的。
我开始往河堤上走了。他们的眼神里有点怕。渡口上的老头也不知上哪去了。船也不知上哪去了。我上了河堤,铁青着脸打他们跟前过去了。这时我有点气。这时我非常想他们里头能有个人突然讲一句废话,那样的话,我真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把说废话的人揍一顿。那几个人半句话也没讲。只是目迎着我上了堤,又目送着我下了堤。
四十七
我下了堤,才走了三四十步,就看见良元和队里的一些社员,正坐在红芋地头歇歇子。
良元看见我,忙打招呼说:“小陈,回来啦。”我咧嘴笑笑说:“回来啦。”良元说:“管秘书正派人找你,叫你下月跟永山一块,上公社参加学习班哩。”我说:“啥学习班?”良元说:“俺也讲不清。”胜元看见我这样,惊乍乍地说:“咋?凫过来的?”我说:“船不知弄哪去了。”
我掏出一包烟散给几个男汉子。这时,一阵秋风吹过,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良元说:“速州的形势咋样?”我说:“昨天下午,开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追悼大会,中央半小时,地区半小时。”说着,我就在地头坐下了。风吹透了,身上也不觉得太凉了。我说:“天不早啦,咋还不收工?”良元说:“等宁元马车来,把起过的红芋拉家去。”
正说着,那边马车就过来了。马蹄嗒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