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正抄着,看着,突然有一行大字标题进入了我的眼帘,标题是:彻底砸烂磬城县公安局!彻底揭开磬城县公安局的阶级斗争盖子!字体很熟。我猛地有了一种预感。那个贴大字报的人贴好了正要转身离去,我定睛一看,果然是刘新民。我脱口就叫了一声:“刘新民!”
刘新民显然吃了一惊,转着头四处看。我扑上去抓住他。我说:“刘新民,你咋来了?”刘新民兴奋得很:“来贴大字报。”他用手指指刚贴好的大字报。我使劲拍拍他的肩膀:“太好了,你也来参加俺们县的群众运动了!”
我们往街边站着,点了根烟吸。刘新民说:“哎,陈军,钱丽的事你知道了呗?”我说:“才听说。你俩咋搞的?”刘新民吐了口烟说:“她叫人害了。”我说:“咋叫人害的?”刘新民说:“也不怪。谁叫她勾引野男人的,活该!”我想起了我那天的假想和验证。我说:“你咋知道她勾引野男人的?别胡扯了。”刘新民有点发急,他赌咒发誓地说:“骗你俺就不是人,俺亲眼看见的。”我一点都不相信,我说:“你咋能亲眼看见?”刘新民说:“有一天晚上俺上她那去,俺敲了半天门她都不开。俺趴在窗户上往里一看,里头床边上有两双鞋。”我马上就想起那个破案的故事。我说:“你没看花眼呗?”刘新民说:“俺哪能看花眼,男人的鞋跟女人的鞋差哪去了。另外,她队里的人也跟俺说过,说有几个男的三天两头来找她,有时候晚了就不走了,在屋里嗷嗷叫。那是干啥?”刘新民说着说着就气起来了,嘴里“吭吭咔咔”的,不干不净地骂。听了他的话,我也有点生气。我说:“她哪能这样!”不过我又有点不明白。我说:“嗷嗷叫干啥?”刘新民气呼呼地说:“浪呗!”我说:“她这样不要脸!”刘新民说:“可是磬城县公安局真差劲,一直怀疑是俺害的她,又上俺县里调查,又上俺大队开座谈会,又上俺庄里取证,弄得俺都不能混。”刘新民越说越激动,说到后来又有点得意的味了:“俺不是吹的,俺在旗杆生产队,第一年评劳模,第二年入党,没有人说个不字,俺那几天哪天都跟社员在一块干活,半天假都没请,出事那天晚上,你还记得呗?俺在你家吹牛,你们队长也在,俺们一直吹到夜里十二点多,俺才回去。再讲了,俺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打你那走了,去作了案,再连夜赶回去。四点多天就亮了,三四个钟头,一百三四十里地,又是半夜三更,俺坐飞机去?”
听他这么一讲,我突然就有点反感,有点气了。也不知道是为的什么气的,反正我心里突地就烧上来一团火。我脸红脖子粗地叫道:“胡卵扯!你讲别的俺不跟你抬杠,你咋来不及!”刘新民被我吓了一跳。但他也马上粗门大嗓地叫了起来;“俺就来不及!你咋知道俺能来得及!”“俺试过一回!”“俺那是半夜!”“俺也是半夜!”我俩叫过了,都各自呼噜呼噜地喘粗气,吸烟。吸了几口,刘新民看也不看我,说:“俺走了。”转身推了自行车就走了。
我一动没动,还是低着头站在原地吸烟。我知道,这一次刘新民肯定是恨死我了。但我也不怕他。要是讲打架,刘新民虽然也怪结实的,但他绝对不是我的对手。有一回我们几个人聚在速州小隅口的一家饭店里喝酒,刘新民喝得不多,就想耍酒疯,摔盘子砸碗的,我气得站起来先给他来了个双风灌耳,然后一把把他提起来撂出去老远,“叭”地一声摔醒了,再也不敢多说半句废话。
但是现在我的身边连个打架的对象也没有了。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这几天经历的事又都翻了个个子,乱搅和。我找个墙根蹲下来,又接上一根烟吸着。心里纷乱如麻。
三十五
九点钟的检查会我一点也没听好。我站在离县委大门口老远的地方,半听不听地听着喇叭里的声音,看着天上的云彩,心里乱七八糟的。
检查会时间不长,九点半开始,十点半就散了。人都往四面八方走,我却拿不定主意往哪里走。我就在街上乱晃,情绪很低。我想,要么就往文化馆那边转吧。我就开始往文化馆那边走。刚走到新华书店门口,有人从后面拉了我一把。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刘新民。刘新民说:“陈军,咱俩吵个啥。”我心里还是乱糟糟的。我坑着头没说话。我也不知道说什么话。刘新民说:“陈军,弄啥弄啥,有啥不高兴的。咱俩上饭馆喝一盅去,上回你请俺,这回该俺请你啦。”说着他拽着我的胳膊就走。其实我也没有什么。我俩在光明饭馆里坐下。刘新民要了一盘花生米,一盘热炒肉丝,一盘凉拌豆腐,半斤白酒。我说:“今个的酒菜钱俺出。”刘新民说:“胡卵扯啥。”酒就是那种红芋干子酒,喝在嘴里苦尾子重。在乡下也都喝的这种酒,五毛钱一斤,乡下红白喜事,都拿脸盆一盆一盆地打。我俩闷着头喝。刘新民说:“你在城里做啥?”我说:“知青办抽俺来写材料的。”刘新民说:“啥时候回去?”我说:“俺也说不准。”喝了一会酒,心里头舒坦多了。外面天上起了云彩。很多人在门口的街上走来走去的。我说:“你打算啥时候回去?”我说的是回速州。刘新民说:“俺打算过十天半个月回去,天再热乡下就不能过了。”我说:“回去能见到沈鹏飞呗?”刘新民说:“回去就能见上。有事呗?”我说:“叫他给俺拿几个信封,留俺写信用。”刘新民说:“那管。”
三十六
喝过酒,天上的云彩又散了。跟刘新民分了手,我就回知青办了。
上午火热了一个上午,中午天热,人就少了一些。我上了知青办的小旧楼,里头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我想他们肯定都在凤凰饭店。我回到凤凰饭店,上了楼一进门,见五个人都瓜样地坐在屋里。我说:“出啥事了?”袁志强说:“陈军你上哪了?”我说:“叫刘新民拽去喝酒了。”袁志强说:“知青办叫咱们几个先回去,说会暂时不开了,等定下来开了,再通知咱们。大伙正商议这事。”蔡家生说:“俺觉得老在这也没啥意思,俺今个下午就回去。”李孟一说:“回去就回去,俺想回蚌埠老家一趟,夏天在乡下受罪,再说活又不多,回去还能在淮河里泡泡。”郑小江说:“要回去你们回去,俺要在这里坚持斗争。现在运动的发展到了关键时刻,俺不能在关键时刻离开。陈军你说呢?”我正低着头吸闷烟,情绪一点也不高。我说:“俺心里很乱。”袁志强说:“那住哪里?知青办叫咱们回去,就不会再给咱们包房间了。”张新华说:“就是,吃住是个问题。”郑小江说:“是啥问题?是咱们思想里有问题。咱们是参加群众运动的,知青办反对群众运动,就坚决砸烂它!”
议论到最后,除了郑小江以外,大家都决定回去了。看样子郑小江真生气了,他拿了自己的包就出去了。临出门时他往屋里甩了一句话说:“你们都是逃兵!”我们谁也没回他。郑小江“噔噔噔”就走了。我们又说了一会话,抽了一支烟,然后都拿着自己的东西离开了凤凰饭店。
三十七
出了饭店的大门我们就分手。
我一个人往南关走去。街上人还不少,但我现在对这些也没有太大的兴趣了。我一直走出城,走到郊外,走到了回村的路上。太阳很毒。路都晒得发烫。但视界倒看得很开了,景观也比城里清亮了许多。我使劲吸了几口气,又使劲吐出了几口气。我一直往新汴河的大河堤走去。夏天这时候就不比春天了,人在太阳底下停不住。我走得很快,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三十八
我回到庄里的时候,天色还早,大约就在下午两三点钟。夏日酷热。乡下出工也晚,庄里的男人大都在有穿堂风的堂屋或树荫底下睡觉。女人有睡的,也有仍忙活着的。
我进庄的时候,队长良元睡觉才醒,正坐在屋里的地上,点火吸下午的第一口烟。他看见我从村里发白焦干的路上走过,就把刚点着的烟从嘴上拿下来,招呼我说:“小陈,回来啦?”
我在发白焦干的村路上站住。烈日倒在我的头顶上,把我的头皮都烤干了。我站在路上说:“回来啦。”庄里又静又热,鸡不跳狗不叫风箱不响。良元站起来,一歪一晃地走出屋门,一边走一边说:“咋,会开过啦?没听广播里说过。”我站在路上等他。路都发烟发火,烫得脚底板子发麻,其实我还穿着解放牌球鞋,脚跟路还隔一层鞋底呢。我说:“没开,推迟啦。”良元说:“咋推迟啦?”我说:“县里搞运动,推迟啦。”
说话时,良元已经快走到我跟前了。良元说:“搞啥运动?可还是批林批孔?咱这五六天也不来报纸了。”我说:“就是批林批孔,又深入了一大步。”我俩相跟着往我的房里去。进了院,开了门,屋里有些荫凉,就是有点霉味了。我说:“小冯这家伙真能过,到现在还没回来。曲霞可回家了?”良元说:“曲霞也回家了,讲过了这个月就回来的。”我甩了一支烟给他,他靠着门板蹲下,说:“咱庄又下来一个知青。叫云梅,是俺一个远房表姐家的。”我说:“就这几天下来的呗?人哪?”良元咧嘴笑着说:“才刚下来,就叫公社宣传队抽走了。”他跟着又说:“听讲县里头热闹得很,把汪余农都揪出来啦,可是真的?”我说:“是真的,中央揪出了×××,省委揪出了×××,县委揪出了汪余农,今个上午汪余农才在群众大会上作过检查。”庄里出了一点小小的闹动。一只狗不太愿意地咬叫起来,另一只狗跟着咬了两声。第三只狗只咬了半声就咽回去了。天热,狗都不咬了。一个货郎挑子拨啷啷啷地响着进了村,越响越近,越响越远,响了一阵子就听不见了。我说:“下午干啥活?东北湖稻地的水还抽呗?”良元说:“你先歇歇。”我说:“歇啥?又不是七老八十。”良元说:“那你去。俺叫胜元上大田干活去,他正不想看机子哩,嘟噜几天了。”
三十九
我擦擦床,洗把脸,喝了一缸子凉水,脱了鞋,打了赤膊,就出门往东北湖稻地去了。
田野里有点热炕炕的风。我光头露体地走在大太阳底下,叫日头暴晒着,倒觉得舒坦。田地里的庄稼,虽都呈了晕相,长得也还不差。到了东北湖稻地,学有正抓了一把稗草在水里擦锹,见我来了,他有些意外,张着嘴说:“小陈,你咋来啦?不讲你还得十天半月才得回来?”我说:“会现在不开了,啥时候开,啥时候再通知。”学有说:“县里头热闹呗?”我说:“热闹。都是人。”学有说:“城里演的啥片子?”我说:“朝鲜的片子,叫《卖花姑娘》。”学有说:“咱都看过两三遍了。”
闲啦了一会,学有就回庄了。我看看机子,看看水稻,看看水沟,一切正常,就离开机子到路边那棵小树下躺着了,仰面看天上的云彩。
天上的云彩都淡白轻薄。我觉得我现在完全轻松了。我又回到我熟悉的地方来了,心里有一种整整齐齐的感觉。小树的树影越拉越长,我已经挪了好几次了。我想起了我和春梅在这棵小树底下吃香瓜的形状。暑气开始退下去了,田原里庄稼的浓厚气味渐渐洇过来了。我起来给机子加了一次油。北边的大堤上有个孩子爬在树上叫道:“呱,呱,大鸟来啦!呱,呱,大鸟来啦!”我抬头往天上望望,天上啥也没有。毛孩子诓人哩。但他一个劲不歇气地叫:“呱,呱,大鸟来啦!呱,呱,大鸟来啦!呱,呱,大鸟来啦!呱,呱,大鸟来啦!”……也不嫌累。
太阳眼见着就落下去了。远处田野里的人声清楚了许多。麻雀从那个小孩子叫的地方扑噜噜噜噜噜地飞过来,擦过头顶,飞到另一片树上去了。天上的云彩显得更轻更淡也更薄了。微风从薄云上吹下来,吹到人身上,人觉得很轻爽。风吹过稻地,吹过玉米,吹过高粱、大豆和红芋,吹到河堤的树上。这时一天里看不见的人好像突然都出现了。另外几个放牛的孩子,骑着牛打稻地的那一头过去。他们男孩女孩突然都歪着头叫喊道:“小陈,小陈,小陈啦,家来吃饭啦。”我拄着锹站在田埂上,有意绷着脸看着他们。他们看我看了,叫喊得更来劲了:“小陈,小陈,小陈啦,家来吃屎巴巴啦。”我看见他们都晒成了小黑蛋,都跟泥鳅一样。我不说话,只是瞪着眼吓唬他们。他们一点也不怕,叫喊得更来劲了:“小陈,小陈啦,家来吃……”跟唱歌的一样。
牛载着他们走远了。
太阳完全落下去了。看庄稼的大癞,抱着一床被单,打庄里过来,离稻地老远就喊:“小陈,小陈,去家呗。”我说:“咋啦?”大癞说:“天气预报讲,明后天咱这有雨,队长说夜里不浇了,你家去呗,机子俺在这看着。”
我拾掇拾掇,就叭嗒叭嗒地回庄了。
四十
晚饭后庄里都静了。我正要出去串门,良元来了,一进来就讲:“东头春梅要办事啦。”我说:“啥时候了”良元说:“也就三、五、七、八、十来天里呗。”我说:“噢。她对象可还是前庄的大道?听讲他俩还是办民兵学习班时谈上的。”良元说:“就是大道。就是前年办民兵学习班谈上的。”说了一会话,我俩就出去了。走在村路上站了一站,我说:“俺上庄里转转。”良元说:“你转去吧。”说完就回家了。
我往庄东的春梅家走。
我又拐在月亮河边上了。黑暗里有些东西在动。还是那些卧在地上的牛。牛看见有人过来了,都一吭不吭,默默地看着,半天甩一下尾巴。我一直走到了春梅家的外面。
春梅家已经吹灯睡觉了,漆黑一片。时候是不早了,庄里的人家也差不多都睡了。我站在暗影里,听着村庄和春梅家里的均匀的呼吸声,我好像又闻到了春梅的小棉袄的味道。我站了一会,就转身往回走了。我走回月亮河边,河边清爽爽的。我从那些牛的身边走过去,回到院子里。整个平原都睡了。我进到屋里,把凉床搬出来睡在院子里。可能是累了的原因,我头一沾床就睡着了。
四十一
夜里,我做了好几个梦,都是和春梅有关的。我觉得我始终和春梅在一起,有时候在麦地里,有时候在她家的庵棚里,有时候在洼地的水里,有时候在春梅的红木箱子旁边……那种非常快活的滋味又来了……我醒过来,身上粘乎乎的……后来我又睡着了。早上醒的时候,湿了的裤头,已经被我自己的体温给焐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