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景旸轻轻叹了一声:“动刀之前,是先要用麻药的。这一不省人事,等来的无非是两个结果。要么,是我筹划失败,一四五标为赖见诚报仇,将我一刀砍死,这一睡之下,便不再醒来。要么,是侥天之幸,一切顺利,那么等我醒来之时,你我还可以把酒叙话,便如当日一般。”
顾崇文安慰他道:“你既把什么都想到了,自是万无不成之理。”
霍景旸微微苦笑,举手告辞,由军医官搀着去了。顾崇文站起身来相送,见霍景旸瘦削的背影微微颤着,像是一阵风都能吹倒,也不知心里是什么个滋味,一时竟望得出神了。
§§§第二十一节·下
肉票·福将的结局·现在开始这两支兵??是你的了·有关如何革命·定于八月十五起事
1
宣统三年辛亥旧历八月十一
墓碑镇今天是一个好天气,晴空一碧,万里无云。无论往哪里望,都比平时能远望出一大片去,触目处澄蓝翠绿,平和清朗,但马凤云在山上住了这些日,胸次间早惯了淤塞逼仄,忽然被刺目的强光当头照着,人反而有些昏沉沉的。
也有那乐声的关系。
乐声一大早便响起来,吹吹打打,把山上弄出一派喜庆气氛。他听着,很觉得茫然无措。明知道那同他有关,明明心里像被吞蚀着的那么苦涩,偏偏一点无能为力。他并不害怕背负,相反,在他的世界里,早就接受了既身为男子,便命定要背负起很多很多东西的道理。正因为这样,即便他喜欢上了朱阿秀,也从没起过要休妻另娶的念头。她既然嫁了给他,那么无论他是否爱她,深或者浅,他这一生都是要保护她的,并不为什么,这就是他命定的责任。也正因为这样,他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爱上朱阿秀的这个事实。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那种难以言宣的情愫,让他根本无法割舍。他身上背负了太多的东西,偏偏他最想去背负的,却不知怎生才能背负得来?对于他来说,再没有比这个更荒谬的事情了。
通信过礼的队伍从万延春宅子出发,吹吹打打,一路下得内城。朱乾振早准备停当,候在大门外相迎,和万延春就像登台唱大戏一般,你推我让,好好叙了一番礼。万延春亲自把过礼帖子和通信礼单呈上,朱乾振双手相接,两人握手而笑,旁观众人鼓掌喝彩不止。本来,两边内讧就是谁也不愿意见到的事情,现在当真办了喜事,不消说,过去的纷争是不会再有了,自是人人乐意。一时间鞭炮齐鸣,爆竹的红衣漫天飞舞,好不热闹。
正说话间,忽然李揖唐急匆匆从人群外挤进来,凑到万延春耳边低声说话,万延春“啊”了一声,脸上露出来错愕的神情。朱乾振问:“怎么?”万延春略一迟疑,心想,这事想来也瞒不过去,反不如自己说了,尴尬着先叹口气,道:“唉,又是我那个不长进的东西……”
原来,和朱阿秀一样,万子丰对这场婚事也一百个不乐意。朱阿秀无论哪方面,都同他对女子的趣味天差地远。定亲到现在许多年了,中间一直没怎么提,他大把的时间都在边城远近各家窑子里胡混,也没真个往心里去。可昨晚上突然得着消息,说再过几天,等八月十五,他就得把那个女子娶过门来,他可害了怕了。长枪会势力不在春山堂之下,等于他平时横行霸道的最大倚仗失了效用,而她又是个出了名不让须眉的主,以一介女流号令千百会众,无不凛然遵从,真娶了她过门,还怎么指望得上夫为妻纲?不但如此,这女子还有一身好功夫,什么时候惹着她了,动起拳头,骨断筋折都是保不准的事。他越想越怕,竟难得当机立断了一回,在朱阿秀还在犹豫不决是否要逃下山去之际,他已经将万宅的金银细软归置起来,打了个大号的包袱,换了身夜行衣靠,青布包头,黑纱蒙面,打算趁夜色悄悄溜下山去。结果还没出寨门,就被人当贼抓了。要不是他赶紧自报家门,好悬还让人揍一顿。乖乖地被送回万延春面前来。
万延春见了他这副德行,又好气又好笑,当即厉声喝斥。万子丰倒扛上了,突然间满嘴乱跑新名词儿,什么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父母不得干涉云云。万延春也听不懂他说的什么,只让人找间空房把他关起来。就这样过了半夜,万子丰就屈服了。万延春向来知道这个儿子是没能为的,想既把他的气焰打下去了,也就罢了。没想到偏就是在这时候出了事。
万子丰的抗争轻而易举就被挫败,剩下能做的就只有喝酒发泄了。他几个狐朋狗友聚拢来,陪着他吃喝一通,解劝他一回,又投其所好,同他说些风花雪月,万子丰喝得半醉,稀里糊涂地,也就高兴起来。这时有人说,九爷解上山的那伙肉票里面,有一个女娘们儿,据说是省城什么官儿的千金,长得白嫩水灵,小模样很是要得。万子丰一听来了兴趣,趁着酒劲,非要去看看不可。众人正要哄他高兴,便一起随着来了。
春山堂干绑票勒赎是家常便饭,山上有专门安置肉票的场所,称作“票儿房”。他先假模假式地前后巡了一遍,把关在各处的十几号肉票都看过了,最后才到关押顾崇文家眷的房来。身边人悄悄把顾家千金指给他看,他从窗外打眼往里一瞧,果然见生得容貌姣好,体态婀娜,楚楚可怜之中,更透着大家闺秀的端庄娴静,比之他厮混惯的烟花场中的女子,别有一番风味,立时便心痒难搔起来,眼珠一转,计上心头,找了个事由,先把几个看守臭骂一顿,等吓得他们够了,才话锋一转,道:“这些便是老九绑上山的肉票吗?且让我审他一审。”
“啊!您审什么?”
万子丰一瞪眼:“咱们跟清兵打仗,他们家里当的是大官儿,背不住就能打听出什么来!你们拦着我,是什么居心?想通敌?想吃里扒外?”
他这么一诈唬,谁都不敢拦着了:“那,您审哪个?”
“哪个嘛……这婆娘一看就长得奸刁,未必肯说实话,得了,就那雏儿了!”
“哎。”看守的开门进去,横拖竖拽着把顾家小姐从里头掏出来,“您搁哪儿审?”
“有空房没有?”
“有,后头拐个弯就是。”
“得,你就甭管了。”一使眼色,跟来的接过手去,也不管顾家小姐拼命挣扎哭喊,架起来就奔后头去。看守的想跟着,没让,眼睁睁看他们出了后门,一拐,没影儿了。
过了有半个时辰,其中一个看守打外头回来,问:“还没送回来?”
“没呢,怎么?”
“我刚才遛个弯回来,看见少堂主他们从前头过去啦。我当这儿的事完了呢。”
大家面面相觑:“完了?那也没给送回来啊。走,瞧瞧去。”几个人急匆匆奔后面空房,推开门,往里一看:吓,吊了一个!只见顾家小姐直挺挺吊在房梁上,竟是投缳自尽了。几人忙不迭解下来,一通施救,幸好来得及时,总算救过来了。几人见她衣不蔽体,心里都明白出了什么事,谁也不敢瞒着,即刻把这事原原本本报了上去。
李揖唐接到禀报,吃惊非小。他本想把消息先压住再说,结果晚了一步,事情已经传出去了。没法子,只得来告知万延春。万延春料想瞒不住,只有硬着头皮跟朱乾振说了。朱乾振听说竟出了这样的事,自是不由得冲冲大怒。
2
霍景旸慢慢睁开眼睛。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头上窗外浓浓的黄昏。天空安静得像在同他对望,大团大团的墨黑和大团大团的炽红混合在一起,慢慢凝固成更深的颜色,就像战场上残留的硝烟和血一样,散发着残酷而悲怆的气息。麻药这时候渐渐退潮了,疼痛从身体各处一点点涨上来,最后淹没了他的全身。他有一种向上浮起来的错觉。他的身体仿佛是被拆分过再拼接拢来似的,各部分正陌生地在重新适应,在倾斜的感觉里寻找新的平衡。他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事。他用想象去触及那个位置,不过只能想象到右腿的膝盖部分为止,再往下去……被冰凉的,裸露在外面的痛楚隔断了。
“这就是现在的我了啊。”他心想。怔怔地又同窗格里的天空对望了一会,猛然支起身,一把掀开身上的被子——
顾崇文正在院子里,听见屋里响动,几步走进来,看见他摔在床下,正挣扎着要爬起身,忙过去搀扶。霍景旸问:“它呢?”
“它?哦,在隔壁屋,你想看?”
“扶我去。”
顾崇文扶着他,一步步走到隔壁屋去,推开门,道:“小心门槛。”霍景旸心里一痛,轻轻说了声:“多谢。”未进屋来,先有一股冲鼻的药气和血腥气扑到脸上,想起白天正是在这间屋里,自己鼓励再三,让军医官只管安心动刀,他才端过麻药让自己饮了。之后的事情,自己便不知晓。这时见屋内已经清扫过,但床榻上、桌上、地上,还是可以见到隐约的血迹。桌上有一个大铜盘,盖着白布,布下赫然有物,料想便是了。顾崇文扶他过去,他抓住白布一角,一点点地掀它起来。顾崇文转过头去,不敢注视。
铜盘内果然便是那截断腿,被很仔细地清洗过,断口上的血色发淡,看去显得异常干净、白皙,也就愈发像一个“物”了。霍景旸定定地望着它,目不转睛。
“怎么?”
“没怎么。只是想,这本来是长在我身上的东西,可这么仔细看它,居然还是头一次。挖个坑,埋了吧。”也不等顾崇文说话,一路扶着,一个人捱到院子里,院中长着棵古藤树,他伸手一指树下:“就这儿吧。”
顾崇文见他心意甚坚,也不好说什么,叫了两个兵进来,拿了两把铁锹,便要在树下挖洞。霍景旸把他们喝住,只要了把锹,也不要人相帮,一个人靠在树干上,一锹一锹地挖起土来。他伤后气力不济,挖了一会两手便颤起来,握不住锹了,只得靠在树上喘息,问顾崇文:“外面的事都好吗?”
“都好。饷银已经发了,其余的也都在照你的话做,一四五标那边倒是有人想闹事,不过已经压下去了。”
霍景旸抬头看了看天时:“这个时候还闹不起来的话,这场风波,应该是过去了。”忽然想起一事,道:“我还有一件事请教。”
“不敢,请讲。”
“想我在巡抚大人座前效力也有些时日,我观刘抚其人,雄才大略,非一般暮气沉沉的官僚可比,不由我不衷心钦佩。但这一回,自打我离了省城,不断听到许多对抚院不利的言语,虽则其荒诞处,有识者不过一笑耳,可从种种迹象看,当是省城出了什么变故,有人想要扳倒刘抚,暗中使些下作的手段。唉,现在国难当前,这些人还是只顾作蜗角之争,真是令人心寒。敬之兄,你刚从省城来,必然知道其中详情,不知能否见告。”
顾崇文愣了愣,定定地望他,半晌才道:“你真个不知?”
霍景旸见他神色古怪,隐隐觉得不对:“我不知什么?”
顾崇文长叹一声:“原来……唉,你见事多明白的一个人啊,像白天这么千钧一发,你一样洞若观火,怎么在这上面,竟会如此天真呢?”
霍景旸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你是说……”
“刘文藻确乎不是一般人,但正因如此,他又怎甘心把自己的前程,都赌在朝不保夕的朝廷上呢?他早已为自己预铺了后路了。”
霍景旸发了阵呆,才问:“什么后路?”
顾崇文从贴身处取出个油纸包裹。当日顾崇文从自制的阴阳轴里取了那份手札出来,本要去献给奎龄,结果阴错阳差,反从刘文藻处借了一营兵离开省城,这份手札也就一直贴身带着。这时听霍景旸问起,便取出来递了给他。
霍景旸接过去,一页页地翻看。起初他看得甚快,几乎一目十行,但越看到后面越慢,像每翻过一页,都要耗尽他全身的气力似的。顾崇文叹道:“这份手札的缘起,上面已写得清楚明白,毋庸我再多言。其中所叙,都一一列有事证物证人证,也轮不到我来品评真假。我只知道,自从我得到此物,就被几处势力夹在中间,你争我夺,不得安生了……”他正自叹息,忽见霍景旸掷书于地,“扑通”坐倒。顾崇文吓了一跳,随即见他两眼发直,神情不正,忙趋近去,连声唤他。
霍景旸充耳不闻,半晌,忽然呕出一口血来,放声大哭。顾崇文手足无措,慌忙又要去叫人,却被霍景旸牢牢攥住,一点动弹不得。霍景旸又哭了一阵,才渐渐止住悲声,轻声道:“莫慌,我好了。”
顾崇文心里早把霍景旸视如倚靠,见他终于恢复神智,这才放心,然而仍是不解为何他看了这份手札竟会这般失态。霍景旸也不作解释,只让顾崇文把手札收好,自己拿起锹来,又开始一锹一锹挖土。这次他中途不再休息,一鼓作气,挖了个浅浅的坑,把那截断腿埋了。
顾崇文见他疲惫已极,劝他回房歇息。霍景旸冷笑道:“你倒有闲,不想救你妻女了吗?”
顾崇文一呆。霍景旸叹道:“我原不想点醒你,直到方才……”
顾崇文听他话里有话,忙道:“难道说压下了一四五标,我们还不能高枕无忧?”
霍景旸摇头道:“不是‘我们’,是你。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不关我的事,但你当真以为,这支军马从此就能顺顺当当,去到边城吗?”
“难道还有别的阻碍?”
霍景旸冷笑道:“你还没有看出来?此次风波之后,受益最大的,不是你,更不是我,而是毕得胜。对你来说,现在的情形或许反要比之前的更糟。刘巡……刘文藻当时肯借五百兵给你,不过是一箭双雕,既将你调离省城,又利用你来钳制一四五标。然这次兵变之后,一四五标暂由毕得胜那一营节制,等于是刘党突然间兵力陡增。敬之兄请想,要是刘文藻知道这个消息会如何?十之八九就会改变原有计划,立刻命毕得胜回师省城,以形成对奎龄的绝对优势。这个变化,对刘文藻是大妙,对你却是大不妙,因为这么一来,你再想营救妻女,可就完全没有指望了。”
顾崇文大惊失色:“真会如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