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上忽然生出一股大力,几乎要把他的手腕捏断了:“好,我们这就走!怎么走法?”
王胖子呼痛道:“哎哟!您松手!现在还没定,先让我过来看看情况。”
霍景旸松了手。黑暗中,他似乎努力平缓了一下激动的心情:“我什么情况也没有,随时可以走。”
“是是。现在,外头是顾大人和毕管带。您知道顾大人吗?就是省城的顾学台……”霍景旸似乎点了点头,“他们托我过来,想先问大人一些事情。”
“你说。”
“他们想知道,这几日里,一四五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汪帮统是怎么死的?还有,赖标统现在想干什么?”
霍景旸点头道:“他们问的对,这些都是顶要紧的事。”当下把自己知道的,简短扼要跟王胖子讲了一遍,道,“你把这些跟他们去说,事关重大,他们自然知道怎么处置。”又道:“他们商量好了救我的法子以后,你尽快来告诉我,我也好作些准备。”
王胖子道:“是。那我先去了。”不敢再作耽搁,告辞了出来。
王胖子溜出驻地,来见毕得胜,把霍景旸的话一字不落地转述了。毕得胜面色凝重:“果然是这样。这次的事多谢你了,你先回去,别让他们起疑。”
“好。”王胖子走出去两步,又有些担心地回来,“你打算怎么救那个霍景旸?你们才一营人,要为这个惹恼了赖见诚,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毕得胜“嘿嘿”一笑,圆圆的脸上,两只小眼睛露出狡黠的光来:“你说得对极。你回去睡一个安稳觉吧,管保什么事都不会出,因为——我压根就没打算救他。”
8
大夫是很晚了才过来的。当时马凤云又被人叫出去了,住在墓碑镇这样的地方,谢氏差点儿连门都不敢应。
大夫站到床边,先看穆冲的面色,继而伸手搭他脉搏,隔了一会儿,又把原先开的方子要过来看。谢氏站在一旁,见大夫脸上现出很奇怪的神色,闭了双眼,仰面思索。
“大夫……”
大夫又沉吟了一会儿,才睁开眼来,徐徐道:“他病况并不奇特,但心脉疲弱,一派衰飒之象。我这方子开得并无不对,他直到此刻尚未醒转,除非是……”
“除非怎样?”
“除非是……他自己不愿意醒来。”
这个晚上,叫了马凤云出去的,仍旧是张烈五。
“白天你说尽快,怎么快法?”
马凤云反过来问他:“之前军队在山下,那时你操切一点儿,我自然明白。现在清兵已经撤退,我就不懂了:你在墓碑镇潜伏,多少年都过来了,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急?”
张烈五叹道:“是啊,本来这么多年也熬过来了。可这一次,我从没有感觉离它这么近过,这些年我就像一头被蒙了眼睛的毛驴,总在绕着它打转,现在你来了,把蒙在我眼睛上的东西揭掉了。我不想再等下去了。当然,也因为周汉城。”他停下来,望着马凤云,“你不想我动周汉城,但你就没有想过,你我一旦得手,大军不日便会攻取墓碑镇,到时玉石俱焚,周汉城一样难逃劫数。”
马凤云肃然道:“我受人之托,自会忠人之事,不过,若真有那一日,我自当全力维护先生周全。”
张烈五一愕,随即冷笑道:“果然。什么时候我们得到了东西,什么时候我们也就成了敌人了。”
马凤云默然不语。
张烈五叹道:“这也正是我不得不加快行动的另一个原因啊。至少,现在你心里,周汉城是周汉城,墓碑镇是墓碑镇,但要是在不久以后,周汉城和墓碑镇融为一体,到那时,只怕地形图还没到手,你我就先要分道扬镳了。”
马凤云心里一震:真会有这么一天吗?
见马凤云陷入沉思,张烈五笑了笑道:“我随口说的,真有那时候,再担忧也不迟。上面人多,我们到下面去说话。”
两人从一处屯堡下了地道。
马凤云上次已在地道中走过一次,这次再下来,越过了新奇一层,自然又看出来许多名堂,道:“看来这里地下原就有不少洞穴,半出天然,不然布成像这样四通八达,恐怕也非春山堂之所能。”
“不错。但选择修建的方位,建立起互为呼应的阵势,使得下面的天成与上面的人力互相配合,实在花了绝大的气力,叫人不得不佩服李揖唐的确是一个人物。”
“都是他自己主持修建的?”
“那也不是。他自己带队修过一些,不过,这是辛苦差使,多数是他规划完了,交给别人来干。我自己就干过两回。上次我们下来的那处屯堡,就是我第一次带队时候建起来的。”
马凤云忽然想起来:“对了,上次我有些话想问你,一直没得着机会。”将那天在李宅看到李揖唐突然状如疯魔的事情说了。张烈五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很是惊诧,皱起了眉头思索。
马凤云道:“虽然此事同你我未必有关,但我后来总想,是不是李揖唐曾经做过什么欺师灭祖的行径,以致愧疚郁结在心,有时候便会发作出来?”
张烈五仔细回想,缓缓摇头:“不至于吧?要是他真做过这样的事,他家族里的人根本就不能饶过他,更不用说由他来继承这偌大一份家业了。”
“李家还有别的人吗?”
张烈五道:“今天的墓碑镇,当年便是李家的产业。尽管如今面目已非,仍足以令人想见当年在这里的李氏家族,是何等煊赫的声势。”
“不错。”
“原来李家一族,几百年来开枝散叶,人口极盛,共有五大分支,二百余口,都聚居于此,而时至今日,仍在墓碑镇的,却只剩下李揖唐一人,也难怪你会起疑。我只说我知道的给你听。十多年前,万延春手创春山堂,那时不过是一个小帮会,他看中墓碑镇的地利,想为己所用,就备了重礼前来拜山。当时李家的当家人是李揖唐的父亲李隆泽,万延春三次拜山,他都闭门不见。可不知是怎地机缘巧合,竟让万延春结交上了李家的大公子。李揖唐是有抱负的人,同他一拍即合,便执意要借春山堂的力量,做一番大事业出来。结果,却引起了墓碑镇上的一场风波……”
马凤云听他语声微微转急,问道:“那是什么?”
“其实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李家的大公子异想天开,居然想联手会党,李家其余四支都坚决反对,便李隆泽也不同意。但李揖唐其志甚坚。大家闹来闹去,最后终于到了非分家不可的境地。”
马凤云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么,现在山上,李家只剩李揖唐一人,便是这个道理了?”
“不错。经过这次分家以后,其他各支都远远迁去了异地,只有李隆泽这一支留了下来,又等了一年才迁出去。”
“那又是为了什么?”
“说来也简单。当时李揖唐尚未婚娶,李家便订了门亲事,娶了山后面的一个女子过来,大概过了一年,生下一个男孩,可以传宗接代了,李隆泽一支这才避祸外迁,把墓碑镇留给他一人。直到这时,李揖唐才引了万延春进山,把除山顶祖宅以外的整个墓碑镇让了出来。现在他宅子里那些心腹人,都是之前在李家做事多年,忠心耿耿,李隆泽特地留下来供他差用的,当然,也有保护的意思在里面。”
马凤云叹道:“那李隆泽确也是用心良苦。”
“确是如此。李家人都迁走以后,这位李家大公子又改换了现在的姓名,以示同李家无涉,那便是今日的李揖唐了。”
马凤云忽然想到一事,道:“既然李家的人四散在外,你何不去寻到他们,从他们那里打听墓碑镇的机关布置呢?”
张烈五苦笑道:“我在墓碑镇待了这么久,要是连这个也想不到,就真笨到姥姥家啦。我当时一探明李揖唐的身世,就传了消息出去,让官府查寻李家众人下落,可是……”
“没有找到?”
“找是找到了。可你我都忘了一点。墓碑镇这个地方,在春山堂进占以前,不过是一处寻常的山镇。今天遍布山间的机关,镇外高大坚牢的寨墙,镇内的屯堡和地下通道,以及镇上一多半的房舍,都是在他们迁走以后,李揖唐按照李隆泽留给他的前代秘谱,在几年里慢慢经营起来的。至于那本秘谱,其余各支只听说过祖上似乎真有传下来这么一件东西,但都没见过。我相信他们说的是真的。我也动过念,让官兵把他们抓回墓碑镇来,逼李揖唐投降,后来想想,还是算了。李家几支散在各地,已经扎下了根基,大把的银钱花下去,上结官府,下联乡绅,等闲也不好就动他们,而且,春山堂已占了墓碑镇,就算李揖唐肯降,万延春又怎会容得他降?这等兴师动众又劳而无功的事,我做它干什么?”
“那,李隆泽呢?他不是也迁出去了?这本秘谱既是经他的手传给李揖唐,他自己不会不知道吧。”
“嗯,这个我当然也想到了。但据我查到的消息,李隆泽在迁出墓碑镇后不到半年,就病重身故了。”
“死了?”
“是。据说本来他就身体欠佳,李揖唐要做这种事,恐怕他本心也未必肯,只是拗不过爱子,不得不为之,眼看好端端一个大家族星流云散,心里一定不会好受,因此身体很快一落千丈,到离开墓碑镇时,已是卧床不起。所以不久后病死,也是意料中的事。”
马凤云道:“原来如此。”他想起当日自己潜入李宅祖堂时,左首那间屋里,确然记得供奉有李隆泽的牌位,点头道:“不错,李隆泽确实已经亡故了。”但是话未说完,他脸色忽然就变了。
“怎么?”
“那么,李隆瀚、李隆涯、李隆济、李隆深……”
张烈五奇道:“咦?那都是李隆泽那一支里的叔伯兄弟,我到处寻他们不着,你怎么会知……”他忽然声音一颤,“牌位上面?”
马凤云缓缓点头,仔细回想左首屋里龛壁上供奉的牌位,突然问道:“李隆泽那一支,共有几人?”
张烈五道:“李家五支里,当家人代代都由李隆泽那一支出任,他那支也人丁最盛,不下七十余人。”
马凤云的声音冰冷:“那就对了,自李隆泽往下,正好也是七十多个牌位……”两人对望一眼,心里同时一寒。张烈五颤声道:“怪不得哪里都找不到他们。难道……难道……”一时竟不敢往下想去。
隔了许久,马凤云才道:“你找不到他们,或许是因为——他们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没有离开过?”张烈五想象着这五个字后面包含的扭曲和惊心动魄,摇头道:“不会的。李隆泽带了李揖唐的儿子离开墓碑镇,有人亲眼所见,他又过了半年方才身故,李揖唐要真犯下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又怎瞒得过他父亲?”
“所以,不是李揖唐。”
“不是李揖唐?”
“是李隆泽!”
张烈五又大吃一惊。
马凤云道:“我见过他疯魔的样子,所以一直也只往他身上去推想。但听了你说的,我才忽然想到不是他。正因为这样,李隆泽才执意要先替李揖唐办了婚事,让他有了后人,这才带着孩子离开。若非如此,他这一支就断了香火了。这七十多口里面,只有李隆泽和那个孩子离开,别人都没有。也正因为这样,李揖唐才会在面对先人时,心里怀着那么大的愧疚,他当初决定同春山堂联手,根本不会想到,他这个决定,会让整个家族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为……为什么?”
“我也猜想不透。我只肯定,在李家,甚或是整个墓碑镇,一定藏着一个至关重要的大秘密,这个秘密关联着整个墓碑镇的生死存亡,只有他这一支的人知道,所以,李隆泽才把他们所有人都留下来,谁也不许离开。”
地道里从未有如此刻般寒冷。二人不再说话,心里想的都是:这个累死了李家七十余口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大秘密?
几乎在同一个时刻,李揖唐筋疲力尽地从祖堂出来,他站在台阶上,收束起披乱的头发,平复了一会儿心神,这才回过身去,“吱呀呀”拉闭了房门,上了重锁。
最近他来这里来得越来越勤了,有时候早上来过了,中午还要来,中午来过了,晚上一样要来,像鸦片不断加大剂量一样,他越来越摆脱不了这个地方了。这里成了他不可告人的驱魔之所,只有在这里,狂呼着挥剑,淋漓地作法,他才能把紧紧捆着他的罪恶的壳蜕下来,重新变回那个李揖唐。虽然,要不了多久,罪恶感就又会重新长满他的全身。
他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乱世出英雄。要做英雄,就要为常人之所不能为,忍常人之所不能忍。他是个有大抱负的人,自结识万延春以后,便当机立断,借出墓碑镇,与春山堂联手经营大业。起初一切很顺利,但很快,瓶颈来临了,除了占据了边城,所有向外的拓展统统遭遇失败。他的眼光从一开始就没有局限在墓碑镇,但形势的发展却是,他被实实在在地困在这里了。更令他感到挫折的,是他一直试图建立一支上下一心、如臂使指、无坚不摧的铁军出来,为此,他几乎无所不用其极,可结果始终不见有什么成效。这让他终于开始怀疑,世道固然是乱世,可是他自己,却并不是英雄。
但如果他不是英雄,他的家族之前为他所有的付出,就统统失去了意义,而变得更加悲惨和可笑了。
偏偏在这时候,周汉城出现了。这个人只用了几天的时间,用了他至今仍然摸不着头脑的办法,却办成了他花了十年都没有办成的事情……
如果不是有祖堂这样一个地方,他说不定会疯掉的。
他走出院子来时,心腹告诉他,万堂主和朱老大,已经在客厅等了有一会儿了。李揖唐点点头,从小径绕回自己的卧房去。他不想让任何人见到他这副样子。
他洗了把脸,换了身衣衫,神采奕奕地走去前面客厅。才到窗下,已听到客厅里朱乾振道:“万堂主此言差矣,葫芦嘴声势大振,正是墓碑镇之福,我朱某人高兴还来不及,哪说得到忌惮二字?”
万延春笑了两声,似是并不相信。
朱乾振又道:“万堂主不信?明天我便去见周先生,好好向他讨教讨教。葫芦嘴现在虽然红火,终究不过是三百人,要是整个长枪会都像它这般,又该是怎样的一番气象?”
万延春冷冷地道:“你这话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