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间听得“啪啪”几声枪响。枪声响过,外面的奔跑声渐渐停了。霍景旸心里一阵抽搐,顾不得危险,探头往帐外看,只见众人这时已不再追赶,慢慢向一个方向上围过去,从人群的缝隙中,隐约看到地上躺着一人。他料想何众凶多吉少,心中悲痛已极。
他静了一会儿,听帐外四面八方人声鼎沸,寻思道:看来我的计策成功了,只不知汪燕山的部属去了哪里?又想:这座帐篷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人搜进来,须得尽快会合了他们。主意打定,壮着胆子走出营帐,低着头专拣人少处一路行去。
走出来也就几十步,忽听背后有人冷冷道:“霍大人!”霍景旸一惊回头,只见赖见诚带着一队兵站在身后,直是怒发冲冠!
原来赖见诚接到禀报,立刻赶来平息事态,还是迟了一步。汝梦龙等人生怕他处决了汪燕山后,会进一步对他们下手,因此拼死命冲了出去,奔回自己队伍。他们的部下之前已被赖见诚分出去不少,这时还剩不到两百人。这些人一夜之间失了主脑,军心正自浮动,忽见汝梦龙等人疾奔入来,大声呼喝旧部,众人不由精神一振。汝梦龙即刻下令,将新委派来的将官尽数拿下。这批新来的,连军官带亲随马弁,共有四十多人,哪肯束手就擒,当即朝天鸣枪,以作威吓。不料这一来反正中汝梦龙下怀:他正要让这两百人断了后路,好一心一意听命于己,见对方鸣枪示警,当即下令开枪,立时便击毙二人,击伤十余人,剩下的不敢与抗,纷纷缴枪投降。汝梦龙召集众人列队,加油添醋地描述赖见诚种种劣迹,又说赖见诚用卑鄙手段杀害汪帮统以后,又想把汪的部队也一并坑杀,众人又惊又怒,破口大骂,都愿听从号令,奋力死战。这两百人哪里晓得,汝梦龙自己上了霍景旸的大当在先,而他这番话更把所谓的“事实”夸大了十倍不止。事情至此,终于演变到了不可收拾的局面。
汝梦龙同队官孙岳、姚直彪等人简短商议了一下,觉得归路上屯有赖见诚的重兵,不如不退反进,暂时先去边城驻扎。众人都无异议。两百人发一声喊,冲出大营,直奔边城去了。
等赖见诚赶到,汝梦龙部早去得远了。赖见诚见凭空生出来这么一场大误会,直急得捶胸顿足。待问明缘由,知道一切原来是霍景旸一手造成,又怎叫他不对此人切齿痛恨?
4
墓碑镇上,一度发生了小小的骚乱。据探子报来的消息称,清军大营突有异动,一支前锋队,约二百人,已经攻入边城。众人不敢怠慢,忙赶到山口来看,一边即刻往山上各处增派人手,严阵以待。
但过了半个时辰,山口外仍动静全无。众人正在惊疑不定,山下传来了更准确的消息:清军并非攻山,而是自家营中,不知怎地,居然内斗起来,一小部清军脱离大营,进入边城驻扎。
万子丰如释重负:“妈的,原来是他们鬼打鬼,倒吓了老子一跳。”
阮曾三喜形于色:“清兵内乱,正是我们的机会!”
万延春道:“好端端的,清兵怎会突然内乱?莫不是敌人的诱敌之计?”
周汉城道:“堂主提醒的是。不过,若清军当真有变,我们平白放过,岂不可惜?”
“先生待要如何?”
“探明清军营中究竟发生什么变故,这一点甚为关键。我想同剑声几个人亲自下去,搞清楚原委,大家再作商议。”
万延春虽不以为然,但见他主意已定,也不再阻拦。李揖唐派了个向导官给他。这时从墓碑镇通往边城的要道已被汝梦龙的兵占了。一行人从一条秘径悄悄潜入边城来。
汝梦龙率部进驻边城后,分兵五十,把守墓碑镇方向,又派了两支小队,在边城逐门逐户搜索,以防有会党暗中埋伏,却把大半的实力用来防御赖见诚方面。众人心里都很紧张,知道若赖见诚恼羞成怒,真个率军来攻,自己这两百人能不能挡得住,实在大有疑问。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前方尘头大起,正是赖见诚率兵来到。他在射程外勒住队伍,下马寻了个隐蔽处,朝城上大声喊话:“我是赖见诚!这里现在谁是指挥官?汝梦龙?还是孙岳?叫他出来说话!”
略静了片刻,城上有人答话:“我是汝梦龙。赖标统,到了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赖见诚喊道:“大家一场误会,全是有小人从中挑拨。我已将他拿下,有什么话,大家问他,就一清二楚了。”
“谁?”
“就是那个霍景旸。而且,汪帮统就是被他害死的!”他倒不是信口攀诬,谁会想到汪燕山竟会在这个关头突然自尽,又见霍景旸利用汪燕山的人头挑起军中大乱,自然而然怀疑到他头上。昨晚军中事变,赖见诚处处留下余地,不为难众人,但这时他对霍景旸恨之切骨,哪还有客气的!早命人将他捆得如个粽子般押上来。那些兵也恼恨他无端生事,手上脚上都加了劲道,前拉后踹,霍景旸踉跄了好几步,才在道路中央站定了。
汝梦龙半信半疑:“霍观察,赖标统说的可是实情?”
霍景旸自被赖见诚捉住,心里早盘算过无数遍,现在情势危急,若是吐实,不但前功尽弃,白白丢了何众性命,而且汪燕山自尽一事,这些人未必能信,反会怀疑是自己下的毒手。当此之境,只有咬牙硬挺一途。于是仰首道:“汝梦龙,你听清楚了,你是汪帮统的近人,他一定跟你说起过,他奉了刘巡抚的命令,要你们暗中助我一臂之力,有没有这回事?”
他料想汪燕山既得到刘文藻的密函,必会跟手下亲信说知,果然汝梦龙心道:确有此事。
霍景旸又道:“我既和汪帮统同舟共济,又怎会害他?要真是我害他,那么我便是和赖见诚一党了,他又怎会绑了我来见你们?各位弟兄,这人想要害我,又因为我是朝廷命官,不敢自己下手,所以才推我到这里——他是要借你们的刀啊!”
赖见诚盛怒已极:“我操你奶奶的!你放屁!”
汝梦龙却信了有七八成了,喊道:“你发一个誓来!”
霍景旸高声道:“各位弟兄听了,汪帮统之死,乃是为赖见诚所逼,与我霍景旸绝无半点干系,如有虚言,今日便死于各位弟兄枪下!”汪燕山之死,主要还是在于见到刘文藻大势已去,自己又被赖见诚所擒,生怕日后受什么折辱,干脆一死了之,因此说他是被赖见诚逼杀,倒也不算信口胡言,只是汝梦龙等人又怎听得出其中的分别。
赖见诚怒发如狂,拔出手枪瞄准霍景旸,骂道:“姓霍的,你道我当真不敢杀你!快叫他们放下武器!”
霍景旸一声冷笑,向上面喊道:“赖标统要我说,叫你们放下武器。你们愿意放的便放,但请好好想一想,真的放下武器,你们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赖见诚怒火再也抑制不住,抬手朝霍景旸开了一枪。总算他心有所忌,毕竟击毙一个四品命官干系太大,扣动扳机的时候,手腕一压,这一枪打在他小腿上。霍景旸扑通摔倒。
枪声一响,对面跟着有枪声响起。这边待要还击,赖见诚不忍见双方又再莫名其妙地自相残杀,喝住了众人,下令收兵回营。有亲兵从道路中央把霍景旸拖回来,见他腿上枪伤甚重,问赖见诚:“这个怎么处置?”
赖见诚大吼一声:“随他去,不给他治!”狠狠一拍马,往前奔下去了。
这场活剧,伏在左近的周汉城等人看得清清楚楚。他掌握到了确实的情报,当即顺原路返回,上山来见众人,把清兵内讧的情况说了,道:“现在出兵,正是时候!”
几位首领都很兴奋。朱乾振道:“这是天赐良机。我这就去点齐长枪会人马,准备下山。”想了想,又道:“对了,万堂主,李军师,我看那批军火,是时候分一分了。”
万延春本来正要传令点兵,听他这么说,却住了手,道:“这个当口,朱老大要分那批军火?”
“不错,好钢要用在刀刃上,现在不分,什么时候分?”
李揖唐插进来道:“上次因为分枪的事,闹得大家都尴尬。这回朱老大有什么高见?”
朱乾振嘿嘿笑了两声:“枪是人用的,当然得按人头分。”
万延春两眉一轩:“当初乱子怎么起的,朱老大这么快就忘到脑后去了?”
朱乾振道:“大家聚到墓碑镇,是为反清大业,堂主斤斤计较,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李揖唐冷冷道:“话是你说,便宜也是你占,真是岂有此理。”
见双方又起了争执,周汉城忙过来相劝:“大家就不能把分枪的事放一放吗?或是先把枪发下去,等仗打完再重新收回保管,岂不是好?”
李揖唐笑了一声:“恕我冒昧,先生不觉得这个想法太过书生之见吗?这批枪不分还罢了,一旦分下去,哪还有个收转来的?”
周汉城又道:“也罢,便不算这批军火,春山堂和长枪会合起来,总也有几百支火器,未尝不能与清军一斗。”
万延春道:“咱们的几百支?鸟枪抬炮!怎么够人家打?没那批枪助阵,就算清兵内讧,咱们也难保不会吃亏。”
周汉城极是失望。他见那一头,李揖唐和朱乾振又起了争执,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有个了局,不禁摇摇头,叹一口气,同白剑声一道退了出去。
白剑声道:“现在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算了?”
周汉城走得很快,过了一会儿,他眉头渐渐舒展,脸上现出坚毅的神色来。
“他们不打,我们打!”
白剑声哈哈一笑,胸中豪气充溢:“我就知道您会这么说。好,他们不打,我们打!”
周汉城微笑道:“打是打,但我们人不多,枪不多,怎么下手,还须好好计议一番才是。”
5
汝梦龙部初进边城的时候,山上一度很是紧张,墓碑镇到处在调集人手,一派乱哄哄的景象。马凤云心思灵巧,立时想到:现在这种乱法,灵堂那边想必疏于防范,不如趁此刻过去看看,或许能觅到下手的良机。主意打定,便逆着人流,反向镇里面去。
眼看快到灵堂,正要拐过去,忽见路口那里,朱阿秀正枕着双臂躺在一处石阶上晒太阳,见马凤云来了,莞尔一笑:“你又来啦。”
马凤云一怔,暗想:怎么她在这儿?道:“听说清兵攻山,你不去前面瞧瞧?”
朱阿秀笑得很得意的样子:“大家都去了,多我一个不多。你自己怎地又不去?”
“我哪边也不是,去了也是白饶。”
朱阿秀笑道:“那你跟老陶老潘又有什么交情,上午来过,现在又来?这里面躺着死人,你也不怕不吉利。”
马凤云听她话里意思,似乎猜到自己的来意,心道:难道她候在这儿,专为截我来着?脸上没动声色,打了个哈哈道:“昨天你还耷头耷脑,今天怎么又眉开眼笑起来?”
朱阿秀得意道:“正是因为不开心,所以才要找些开心的事情来做。”
马凤云道:“我就好让你开心吗?”忽然觉得尴尬,便不说下去了。
朱阿秀脸红红地,忽道:“别待在这儿啦。这是是非之地,叫人看见你老在这儿转悠,没的说不清楚。我们走吧。”
马凤云心里一凛,一时吃不准她的意思,只得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地从灵堂边的小山坡上走下去。这时是八月初的时节,山坡上草色尚浓,风吹过来,像一泓活泼泼的水般微微起伏,风里满是嫩绿的气味。马凤云原以为她有什么要紧话说,等了好一会儿,忽然听到她轻轻哼起歌来。他听不清歌词,只觉得歌声温柔婉转,仿佛一吐出口就融化在这绿里了,心里一荡,忍不住问:“你唱的什么?”
朱阿秀回头一笑,却不答他,反而问道:“你觉得墓碑镇怎么样?”
马凤云不知她意之所指,含混地应道:“不错啊。”
朱阿秀道:“我来这里一个多月,差不多把各处都走了一遍。真是个好地方啊。当年那位前辈,将这里的地利和机关天衣无缝地配合起来,一定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只不过,他可能忽视了一点,这套阵势固然能令外敌攻不进来,但无形中却将山里的人也困住了,他们的眼界、心胸,都被这四周的山牢牢捆住,放不开来。我爹原来还好,但来了这里以后,他看到的东西也小了。……其实我自己也是。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这两天,一会儿开心,一会儿又不开心?在来这里以前,我一直觉得,我可以做一个革命的女杰,就像秋瑾女士那样,但来了以后我才发现,我把自己看错了,完完全全地看错了。”
“不会啊,你一直做得很好。”
“不,不是的。”她似乎想说下去,但终于长长叹了口气:“不过,做不成也有做不成的好处,至少,把不是自己的东西卸下去了,人可以变得轻松些……别往前去了吧。”
“嗯?”
“你看,太阳又快要落下去了,我们就在这儿,看它一程不好吗?什么都不想。不然,等天暗下来了,你又要做你的事,我也又要做我的事去了。”
“……好。”
他不想拂她的意。
6
不知怎地,老梁头觉得山上的酒变糟了。他问别人,别人都不觉得。就只他一个人很肯定,本来就不是好货色的酒,这两天喝到嘴里特别地没滋味儿。一定是哪里出问题了。
酒喝不上劲,对别人来说是小事,对老梁头可要了命。这么多年,他整个人都靠酒吊着,突然间吊不住了,就像木偶断了提线,一下子手脚也不知往哪儿放。下午传说清兵要攻山那会儿,他也被召集去前山守卫。他心里倒挺高兴:“来吧,干一仗吧。”等到了山前关卡,往山下面一瞄,别人看不出所以然,他可看明白了:清兵就几十号人,架上几管枪占住路口,就这个阵势,攻个鸟山?
他抱着把小片儿刀在沟里躺了半个时辰,什么事没有,差点儿就睡过去了。实在无聊,一想:老子不奉陪了。瞅个冷子,一个人溜回来了。
可溜回来一样没事做。哪头都让他闲得发慌。忍不住骂了句:“周……铁生这臭小子!”
——他知道根子在哪里:一切就是从那天周汉城来过以后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