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景旸微笑道:“有什么可意外的?袁阮二人话里,‘南方’指的不外便是革命党。革命党里姓周的固然不少,名满天下能有几人?只要循着这条线查去,白剑声此刻的身份形迹,还不难查知吗?”又道,“这马凤云也不蠢,袁阮二人是什么人,要托他保什么镖,此刻他猜不中亦不远矣。不过,对方是看准了他命门下手,就算他猜中了,也未必能甩得掉。”
何众道:“这一招也真阴损。白剑声是白润臣独子,而马凤云呢,据说是白润臣从前走镖时候打死人堆里拣回来的,既当徒弟也当儿子养活。七八年前,他一掌打走白剑声,这事省城没有不知道的。从此他就作下病了,天南海北地找,一直没有音讯。这回匪人拿这个逗引他,我看他是非上钩不可。”
霍景旸轻轻叹道:“是啊,好大的一份人情债。不过,嘿嘿,即使他想把这个烫手山芋推出去,现在也已经由不得他了……总觉得,这里面还有什么大文章可做呢。”他脸上重又浮现出那种教人捉摸不透的沉静出来。
何众识趣地闭上嘴,悄悄退出去,站到房外的廊檐下面。雨这时已经停了,庭院里各处依然饱满地湿润着,一颗圆润的水珠在阔大的芭蕉叶面上缓缓地……缓缓地……滚动,一阵风吹来,叶子的坡度发生变化,水珠又咕噜噜地向原来的方向倒滚回去。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粗鲁的武人心里,忽然觉得很欢喜。
房门忽然开了。霍景旸疾步从里面走出来:“何众,备马,我要去见巡抚大人。”他竭力显得平静,但何众跟在他左右多年,还是从他的语声里,听出了极少出现在这个人身上的大兴奋。
抚院阖目坐在张太师摇椅上,犹如老僧入定一般。房间里轻轻回荡着椅子摇晃发出的吱嘎吱嘎的声响,这声音像一把无形的锯子,时间长了,霍景旸额上的汗就像木屑一样落了下来。
好半晌,刘文藻终于睁开眼来:“这是——兵行险着啊。”
“是,下官这个设想,确实大胆了些。但下官觉得,与其被动防范,不如主动出击。现在筹备作乱的匪首多半正聚集在边城的墓碑镇,如能一举成擒,去了他的外应,省城这边,未尝就敢乱来。”
刘文藻不言语了。吱嘎吱嘎的声音又响起来。
霍景旸的心里有些忐忑:这个计划确实冒险,把原先利用马凤云钓出匪党军火银两的想法向前推进了一大步,而且连他自己也不认为有很高的胜算,但起码,这是一次主动出击,更重要的是,就算不成功,又能损失什么呢?他在心里把整个计划又反复盘算了一遍。“什么都不会损失。”当然,这里面不包括马凤云。
“那么,你相信马凤云这个人?”
霍景旸措辞谨慎:“这个人的为人,我颇有耳闻,应该和匪党不是一路,相信白剑声投入革命党的事,他并不知情,还有,他的家业、妻小、师父、同门,都在省城,我觉得,值得一试。”
刘文藻似听非听。霍景旸有些失望,他感觉得到,抚院对他的设想似乎并不如何感兴趣。但就在这时,刘文藻开了口:“好,你既说值得,那就是值得。”
霍景旸喜出望外:“多谢大人。”
“这件事非同小可,出你之口,入我之耳,除了你手下几个心腹得力之人,不必再让其他人知道。”
霍景旸道:“下官明白。”激动之余,禁不住连声音也颤了。
4
马凤云回到镖局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他在门前下马,忽地一愣:几个时辰前还围聚街道两边暂时栖身的灾民,现在已然不知去向。再往院里看,果然也是一个人影也无。正好这时穆冲和苏镖师从里面出来,马凤云便问:“那些灾民呢?哪里去了?”
穆冲道:“就在刚才,突然来了队巡警,把他们都赶了走了,说是妨碍治安。也倒奇了,别的地方却又不赶。”一边说,一边掏出顾学台交予的镖单路引和名帖来给他,“等了你半天了。顾大人说,明儿一早就起镖。”
马凤云吃了一惊,忙接过来看:“明天?太急了罢。不行,我得去见见顾大人。”
“怕是没用。大人说得明白,只消我们几个准备好就成了,别的事,都由他那边张罗。”
马凤云道:“镖局走镖,最讲究一个‘稳’字,仓促出镖,绝不是好事情。更何况……”这个“更何况”,指的就是“袁老板”那边了。若明天保了顾学台的镖上路,好不容易得着的白剑声的线索怕又就此断了,虽然明知此事绝不简单,但要就这样轻易放过,无论如何也交代不过去。只是这话,却不好对穆冲说。
正这时候,街上出现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向这边来。前头的轻衣小帽,一派斯文干练,后头跟的那人,魁梧粗豪,看样子是前头那人的跟班护卫。苏镖师这时正在门上:“二位是……”
前头那人微微一笑:“我姓霍,找你们马镖头。”说话间,已看见了正在院子里的马凤云,远远拱手为礼。
马凤云将镖单路引揣进怀里,走近来道:“在下便是马凤云,不知这位霍先生找我,可是有事?”
霍景旸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马镖头有空,咱们借一步说话。”
马凤云见来者气宇不凡,不敢怠慢,说了声“请”,将二人让到客厅。仆人献茶。马凤云开口询问来意,霍景旸随口打了两句哈哈,却不入正题。马凤云猜到他意思,示意穆冲先出去。穆冲起身施礼,走出客厅去了。霍景旸向何众递个眼色,何众走到厅外,眼瞧着穆冲走远了,又确认附近没有闲杂人在,这才走回来,将客厅的门带上。
马凤云看在眼里,心里先有了提防,笑道:“‘说不得’的镖,马某今天已经遇上一回了。看来这位霍先生要交托我办的,也不会是什么简单的物事。”
霍景旸呵呵一笑:“马镖头眼睛里真是不揉沙子,不过这次,你可料错了。”
“哦?”
“因为我要交托你办的,就是那趟‘说不得’的镖!”
穆冲从客厅出来,随意走了一圈,不知不觉竟走到后院来。他猛然警醒,刚准备退出去,谢氏已经在房里瞧见了,叫他:“你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我?”
谢氏从房里出来,很气恼地望着他:“为什么张家来要你的生辰八字,你给了人家一份假的?”
穆冲没防备,听她直截着就说出来,脸上不禁变了颜色:“你怎么知……”
“还改得处处和人家对上,你是存心不想要这门亲事对不对?”
穆冲无言以对。
谢氏又急又气:“你这是为什么呢?张家的人我见过的,家里殷实,姑娘家也好,要模样有模样,要针线有针线,这样的人家你都往外头推,你图的是什么啊!”
穆冲低着头,脸涨得通红。“你不要说了。”他抛下这么一句,转身往外面走去。
谢氏的心猛地痛了一下,她之前一直没往这上面想,但她突然明白了:“你不会是还……”——一种深深的混合了欢喜、酸楚、苦痛的感觉,一下子紧紧攫住了她。她说不下去了。
穆冲的背影停住了。
自从她嫁过来后,她曾经无数次像这样看过他的背影,他也曾经无数次背对过她。然而只有这一次,她忽然间得到了一种全新的角度——她终于发现了,原来他的背影里竟是藏着这样深的痛苦。
“是的,我还……”
马凤云很意外:“原来,霍先生是那位袁老板的朋友。”
霍景旸摇头:“正好相反。我不信到这个时候,马镖头还猜不出那位袁老板的身份。不错,他是乱党分子,官府缉拿的要犯,他是贼,我是官,我们是不共戴天的对头冤家!”说着话,他从怀中掏出样东西,在几案上“啪”地一放——正是他警务公所提调的印把子!——只见霍景旸这时已换了副面孔,抖出堂堂四品道台的官威来,沉声喝道:“马凤云,你可知罪!”
马凤云双膝跪倒,向霍景旸行百姓见官之礼:“小民不知大老爷驾到,当面恕罪,但除此之外,小民实不知身犯何罪?”
霍景旸冷哼一声:“不知身犯何罪?你结交匪首袁应泰和阮曾三,作何解释?”
“回大人,小民开的是镖局买卖,三教九流,无不有涉,只一条:除了与镖局生意有关的,别的小民这里一概不理。再说,小民之前实不知他二人乃是匪党,不知者无罪,现在大人问起,我推了这趟镖就是。”
霍景旸嘿嘿冷笑:“好你个马凤云,倒推得干净!我再来问你,你可知你师兄白剑声现在何处?”
马凤云一愣:“我大师兄?大人,小民这些年一直在寻访他的下落,若是访着,小民一早便动身去找了。不知大人提起,所为何意?”
霍景旸从袖中取出一叠纸来,丢到他面前地上,喝道:“你自己看罢。”
马凤云拾起来,见是厚厚的一沓供状,一时不解其意。霍景旸道:“要紧的,我已用朱笔圈出来了,你看明白了再说话。”
马凤云将这十几份供词逐一看下来。看到一半,已猜到个大概。他之前虽已想到大师兄同革命党定有关联,可此刻白纸黑字在前,其中牵涉又远比他预料的为深,饶是他性子沉稳,历练丰富,冷汗也不禁涔涔而下。
霍景旸冷笑道:“没想到吧?你大师兄的行藏,竟一早就藏于这洋洋几万字之中,可若非袁应泰一语提醒,又有谁会想到,原来革命党里最重要人物之一的周汉城,他身边那个武艺高强,终日不离左右的贴身保镖,竟会是你大师兄白剑声呢!现在,你马凤云还敢说不知身犯何罪吗?只要我当真追究此事,不但是白剑声,还有你,还有你师父白润臣,还有源盛镖局上下,个个都是掉脑袋的罪名!”
马凤云跪在下面,巨大的打击让他脑海里一时间混沌沌的一片,但与此同时,他又感觉到眼前这团要把自己吞噬下去的黑雾里面,分明又藏着一点亮光……他霍然抬头:“霍大人,您若真想要源盛镖局上下几十口的性命,您就不是这样子来了。”
霍景旸一愣,继而仰天大笑:“聪明!”他拍了拍马凤云的肩膀,“好,官话说完。你起来说话。”他又呷了口茶,才道:“你说得不错,如果真想要你镖局几十口的性命,我就不是这样子来了。可是,能决定我怎么来的,不是我,是你。”
马凤云这时已隐约猜到了几分:“大人可是有什么事要差小民去办?”
霍景旸道:“是啊,那就又回到我们前面的话了。我要你接了那趟‘说不得’的镖。”
“我不明白。”
“很简单。这趟镖是去边城墓碑镇。那里是本省最大的匪党盘踞的巢穴,占地利之便,易守难攻,你去了以后,想办法把匪巢的地形图、防御图给我搞到手,我们里应外合,破了墓碑镇。”
马凤云吃惊非小:“……为什么是我?”
霍景旸道:“本来墓碑镇里,也有我们的人在里面,不过他们办事不力,一直来没能得手。眼下时局紧迫,你恰好是白剑声的师弟,有了这层关系,你行起事来,也多了许多方便。一句话,我找不到更好的人选。”
马凤云苦笑道:“大人,能容许小民说句实话吗?”
“但说无妨。”
“大人给小民的,其实也是条死路。”
霍景旸笑道:“确实,就算有‘白剑声师弟’这道护身符,这一路去墓碑镇,也是险恶重重……”
马凤云摇了摇头:“要只是我马凤云一个人,倒也罢了。但事实远非如此。大人明鉴,镖局生意,一向是靠道上的朋友给面子,如果我接了这趟差遣,就等于把道上的朋友都得罪了,以后,源盛镖局在江湖上再无立足之地。嘿嘿,这也还是小事。假如最后事机不密,功败垂成,墓碑镇那些朋友追究起来,恐怕我们镖局几十口人,还是难逃杀身之祸。大人,我相信您从一开始就知道,您派给小民的这两条路,都是死路。”
霍景旸重新审视马凤云。若非势握在他的手里,他未必制得住这个人。他这么想着,慢慢地笑起来:“是啊,马镖头是明白人,说得一点不错:两条路,都是死路,不过死路和死路又不一样。我不是大言恫吓,你若不接这趟镖,一时三刻之内,你,白老爷子,镖局上下几十口,个个人头落地。这是有死无生之路。你若接了,至少还有一个机会——你顺利完成差遣,官兵顺利扫平墓碑镇,匪党上下,一个不留,到那时,他们就算想找你麻烦,也只能在阴曹地府干着急了。哈哈,哈哈……”他笑了两声,接着道,“两条路或许都是死路,但这一条,却是九死一生之路,九死一生,九死一生,虽然九死,总归还是有了一线生机。”
马凤云沉默不语。这事牵涉实在太大,岂是他一时半会儿能拿得定主意的。
正说着,外头忽然有了动静。霍景旸向何众使个眼色,何众打开厅门,见是刚才大门口的那个苏镖师从外面走进来:“凤云,那两个又来了。”
“谁?”
“上午来过的,其中一个姓袁。”
马凤云和霍景旸都吃一惊。马凤云道:“请他们在外面等一等,我这就出去。”苏镖师应声走出去了。
霍景旸笑道:“马镖头,看着没?我倒想给你时间,他们可是催得紧呢。何众,我们避一避吧。”
可他还没起身,院外脚步声响,袁应泰和阮曾三竟已大步走进来了。袁应泰大声道:“马爷,别怪我们不懂规矩,实在是这趟子事等不起,特地过来要一句回话。”阮曾三在后面拉了他一把,袁应泰这才注意到客厅里还有生人在,见霍景旸气度与旁人不同,心下一怔,便不说下去了。
马凤云踌躇道:“这个……”
阮曾三上下打量霍景旸:“这位是……”
霍景旸负手道:“在下姓霍,是马镖头的一位朋友。”他是四品道员,岂能给匪人好脸色看?是以言语上虽是平常,神情却倨傲已极。
听霍景旸说到“朋友”两个字,马凤云禁不住一声冷笑。
阮曾三心下起疑:“霍先生不像是买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