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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标抵达边城后,并未进城驻扎,而是在城外择地安营扎寨。自西南道上一路过来,霍景旸早已深服马凤云之能,觉得整个计划有相当把握,因此心态上放得平和,只一门心思将对手困在山上便罢,并不想着三五日内便要见功,反是怕刘巡抚着急,每隔两日,便把这边的情形作一简单说明,拍电报到省城去。只有一样,自到边城后,就再不曾得到过省城的回音,这让他心里很有些不安。
这天早上,后方押了半个月的军粮到边城。这批军粮征自邻近的州城府县,是好多天前就派下去的差事,这时候解到前线,比约定时限还早了两日。运粮官名叫侯荣贵,是刘文藻的旧部,跟霍景旸也相识。粮草清点交接已毕,差不多已是正午,霍景旸便请他来自己帐内饮酒。
这侯荣贵本来酒量甚宏,今儿却有些异样,没喝过三五杯,已有些醺醺然。霍景旸见他意兴阑珊,便问起缘由来。侯荣贵叹了口气:“你知道我的,但凡花钱的毛病,我就没落下几样。当了十几年官,手头就没存下什么钱。现在倒好,省里看着就要新人换旧人,狠狠裁下一拨儿去,我自己琢磨啦,从哪头数我也都是那拨里的。真裁下去,家里十七八口以后怎么过日子!这两天光为这事心烦了。”
霍景旸有点儿听不懂:“要裁一拨?你听谁说的?再说,你是抚院信得过的人,别人担心还罢了,你担什么心呢?”
侯荣贵醉眼迷离地瞅他:“合着你不知道?这就怪了,我都得着信了,你不知道?”
“什么事?”
“我是临上路时候听说的:朝廷要对刘抚下手了,将他调职进京。京里特使已到了省城,据说就是由他来顶这个缺,这会儿正和抚院办交接。消息千真万确。唉,刘大人这一倒,你说像我这样的,不全完了吗!”
霍景旸大大吃了一惊,脸上不由得变了颜色。侯荣贵道:“我慌,你慌什么?”却见他神不守舍,脚步虚浮着,匆匆出帐去了。
一得知刘文藻即将离职的消息,霍景旸当即便想到,此次攻灭墓碑镇的计划之所以能付诸实施,全赖刘抚在背后支持。要是这个节骨眼上他突然去职,无论继任者是谁,都不可能如他这般放手让自己施展,那么,自己多日来的苦心筹划,所付出的汗水,所经历的险境,一点儿一点儿走到今天这样的局面,忽然之间,统统没有意义了。
他想立刻找赖见诚和汪燕山两位正副标统好好谈一谈。
从一座座营帐中间穿过去的时候,他依稀听到有人议论:
“……你说那刘巡抚是好摆弄的主儿?让下台就下台?没那么简单!后头背不住还有什么事情哩。可真要出事儿,咱们吃粮当兵,保准头一份摊上,没跑,你说对不?”
另一人唉了一声:“是啊,这两天我也想到了。可又有什么法子?听天由命吧。”
霍景旸知道他们正说刘巡抚的事,心想:消息传得好快,侯荣贵的兵到这还没半天,这事就已尽人皆知了?他正要走开,忽然心头一震:“这两天?”
他从营帐后转出来,见议论的是营里两个低级军官。那两人见是他,忙住了嘴,过来见礼。霍景旸道:“我问你们,你们刚才说的事,知道多久了?”
那二人犹犹豫豫地,道:“就是这两天。”
“营里的都知道?”
一人摇头道:“也不是。”另一人道:“不过也不少了。”
“是从哪儿传出来的?谁传的?”
“这个……不知道。”
霍景旸又问了几句,看他俩确就知道这么多,便挥手叫他们退了。赖见诚的营帐就在前头不远处,他走了几步,却停下来,然后,折了返去。
他找着了何众,先问:“省城出了事,你知道吗?”
何众一头雾水:“唔?出了什么事?”
何众不知情,原是他意料中的:“你也不知道,那就对了。这事我以后再和你说。今天省城还是没有电文过来?”
“没有。”
“之前我发去省城的电文,是你自己送去发的吗?”
“不是,两位标统不是拨了几个亲兵给您嘛,我交他们办了。”他看霍景旸神色有异,心里着慌,“是不是我……”
“不关你的事。”他低头沉思,道:“何众,现在我有些很要紧的事情做,而你是我在这里唯一信得过的人。”
“但凭老爷吩咐。”
“一,还是电报的事。到底有没有送出去,谁经的手,有没有电文复来,你要着落在那几个亲兵身上,给我查清楚。如果有了眉目,我还要知道,做这个事的人,是由谁派过来的。”
“由谁?”
“赖见诚,还是汪燕山。”
何众吃了一惊。直到现在,他才刚从平静的表象下触到了真正尖锐的东西。
“您是说……”
“这也正是第二件要你做的:暗中留意他们两个,发现异常,即刻来报我知道。”
“异常?我不懂……”
霍景旸叹道:“其实我也不懂。我只知道,这可能会涉及到很重要的东西。还有,现在我已经不能确定谁是站在我们这边的,这里一下子像变成了:只有我们两个人。”
3
墓碑镇上,很快也得知了清军大营新运到粮草的消息。这时候,马凤云、袁应泰、阮曾三、张烈五四个人正聚在一爿小酒馆里饮酒。
今天是袁应泰的东道。他多喝了几杯,听了禀报,并不以为然:“清兵添粮?让他添!这些天了,压根连个响动都没有。管他的,咱们喝酒。”
阮曾三却有些想法:“老袁,话不是这么说。你想,一标人,人吃马喂,光一天开销多少?可自到边城,连一枪也没往山上打过,他们就不怕回去以后不好交待?这里有文章啊!”
“唔?你觉得他们想干什么?”
“不好说。要我猜……”他团团看了三人一眼,“老袁,说两句不好听的,原本你们过来以后,春山堂主要驻扎山上,把山下边城大部分让出来给你们长枪会,可即便这样,两家也没少了磕磕绊绊。现在呢,咱们可整个被闷进山里来啦,塞得满满当当。背不住这就是他们的目的,就等着咱们咣当哩,咣当咣当,不定什么时候轰地一下,从自个窝里先爆出来了。凤云,你说呢?”
马凤云苦笑:“三哥,你这话怕是‘虽不中亦不远矣’。”
袁应泰不高兴:“就算你说中了,怨谁?怨你们春山堂!你们待人不诚!墓碑镇山上山下,那么多机关消息,那么多禁忌,到现在几天了?有哪个头头出来交过底?没有!就画了个圈儿给我们,说待在圈儿里,没事,谁要出了圈儿,挨着碰着,甚至于死了,这叫自找。这像话吗?要总这样掖着防着,不起磕绊才怪!”
阮曾三道:“老袁,你别瞎吵吵,这哪是防你们,是怕泄了底出去!咱们和那些正规军撒开了打,不用打肿脸充胖子——不是人家的个儿!可墓碑镇屹立十年不倒,靠的就是敌人摸不透咱底子。也别说你们初来乍到,就是我,就是老五,各自也只知道些零碎儿,整个墓碑镇的通盘布局,就只在军师一个人手里攥着呢。”
张烈五道:“不错,是这样。”
袁应泰却道:“零碎儿就零碎儿,来,咱们干了这碗,然后你把零碎儿跟我们说说。”
阮曾三有些尴尬:“老袁,你喝多了。”
袁应泰道:“老实跟你说,不稀罕知道你们那点破玩意儿,我就不想被人当外人,你说了,我心里一痛快,就完了。来,说!”
阮曾三感到很为难。张烈五跟马凤云递个眼色。马凤云低头喝酒,没理他这茬。
袁应泰忽然大笑起来,骂道:“妈的,阮老三,嘴还挺紧!看把你憋的。好了,当我没说。”他给阮曾三满了碗酒,“干了它,我就不当你驳我面子。”
阮曾三如释重负:“老袁,对不住,我干。”仰脖一饮而尽……
这顿酒散了以后,张烈五私底下埋怨马凤云:“刚才是一个机会,你那时要也跟着加把劲儿,阮老三可能会抹不开去。春山堂里,他的资历、座次都在我之上,如果他肯说,或许会很重要。”
马凤云的回答是:“如果他说,我听,如果他不想说,要我去骗他说出来,我做不到。”
“可你一直在骗他们,不是吗?”
马凤云默然。
“现在你把他们当朋友了?你是在给自己找麻烦。你死我活面前,讲朋友道义太可笑。何况你心里也清楚,如果知道了你是谁,他们拔刀的时候,不会有丝毫犹豫。”他看马凤云仍是不答,冷笑一声,“马凤云,你一身本事确是不同凡响,但于你的弱点,我也是越来越看得分明了。”
清军新添粮草的消息,自然也有人报给万延春和李揖唐知道。
万延春的分析近于阮曾三,觉得清兵所为大悖常理,须要防他耍什么阴谋诡计。李揖唐道:“堂主见得极是。但每次清兵攻我,我们的对策皆是一般,以我之不变,应敌之万变。只消他突不破这半赖天力半是人工配合起来的层层防御,纵有千条妙计,又能奈我何!”
“话虽如此,小心些总不错。况且,这次毕竟多了朱老大的长枪会在山上……”
李揖唐“嗯”了一声:“朱老大当然不能小瞧,可是,我更在意那个周汉城。”
“你忌惮他?周汉城是不能以常人视之,不过,他毕竟只有一个人。”
“或许,现在已经不是了。”
“你是说,那三百个?”万延春笑起来,“你没听说他刚花了多大气力,才把那些人的闹事压下去吗?”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截至现在,这两天从那里离开的,一共是四个人。昨天,四个;今天,没有……至少到现在我还没有听说。四个人啊!你知道吗?原先我以为的,可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结果。”
白剑声把名单统计了,走进房来,交给周汉城:“一共是四个。按您的意思,我分别找了他们所属的堂口,跟几位头儿讲明了,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人各有志,不要处罚他们。”
“对,这样做最好。”
“昨晚以后,气氛好得多了,我看,这次的风波算是过去了。”
周汉城不置可否。
“您不这么看?”
“这只是暂时。我没有那么大本事,单凭一席话,就能把那么多人的心笼到一起来。还是我上次说的:‘国难当头,毕竟民心可用’。存在于他们胸中的义勇之心,才是风波暂时平息的真正原因,我只是把它们激发了出来而已。但激发只能是一时的,盈不可久,时间长了,一定会慢慢地懈下来。这段时间里,如果他们的内里不能发生真正的变化,一切仍然会回到原来的样子。”
白剑声明白了:“您是说,您只是争取到了更多的时间。”
“不错。这两天我一直在想,信念始终比激情可靠得多,怎么样才能把信念真正植根到他们心里?一方面,是要把这个世界打开来给他们看,教给他们知识、理想、责任,让他们慢慢去接受。”
白剑声叹道:“真难为您了。这些老兄,好多大字不识,几乎要您像开蒙一样,手把手从头教起。”
周汉城倒不以为意:“累是累一些,不过也没办法,你和凤云不是教得来书的人,在找着帮手以前,还是我自己对付着教吧。这是缓的一面。还有急的一面——这三百人,大抵是质朴汉子。质朴是一种很好的品格,但缺点是,抽象的道理对他们的影响,可能远不如真实可见的东西来得直截有力。假如能找到一种方法,让他们切实感受到身上发生的变化,也许可以在短时间内,帮助他们树立信心,从而坚定地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您说得很对。”
“难的是方法……”周汉城似乎想说什么,但显然,他有些犹豫。
白剑声却想到一个主意:“如果,我们主动寻战呢?”
周汉城一怔:“你也这么想?”
白剑声喜道:“原来先生也是这个想法。我是想,现在两军对垒,墓碑镇同清军正面开战,从没尝过胜绩。要是能抓住机会,给他狠狠地来一下子,”他重重挥了下拳头,“那将会是一个多大的震动啊!”
“不要激动。”周汉城笑了,“打仗从来谈不上必胜。打赢了固然好,要是打败了呢?甚至于死伤惨重,那样再想从头来过,可就难了。主动寻战是一个办法,但这一仗什么时候打,必须要反复磋商,慎之又慎才行。”
4
柯民佑今天第二次来寄物轩,故意与早上不同,并不着急上楼去,反在楼下椅子里坐了,自己斟了茶,饶有兴致地拣桌上碟里的各色蜜饯来吃。少时,听奎龄在楼上咳了两声,他也不应。又过稍顷,听得楼梯板响,却是奎龄从楼上走下来,扶着栏杆道:“你来了?怎么不上来?”
柯民佑笑着拍拍桌子的另一端:“还以为你是永不会着急的呢。下来,这里坐吧。”
奎龄笑笑,坐到柯民佑对面去,道:“什么消息?”
柯民佑从袖筒里褪出个纸褶子递过去:“你当真料事如神,喏,刘文藻动真格的了。”
“是什么?”虽是问着,一边已展开褶子来看。
“他想搞一个大场面,动用各处衙门里他的班底,来个联名上书。这篇是刘寿珊抄的副本,老实说我没怎么看,吹捧得忒肉麻,也不知是哪个不要脸的捉的笔。”
奎龄看了褶子上写的,不住冷笑:“‘本省非抚台刘公不能治’,嘿嘿,是吗?”
柯民佑道:“据我看,他这是两条。其一,拖延时间。其二,他这是给咱们亮家底儿来了,把他在这里经营多年的本钱抖落抖落,好叫咱们知难而退。”
奎龄点头道:“嗯,他该是这么想的。只不过,他这一着棋,走得太托大了。”
柯民佑笑道:“那也是被你逼的。连京城的大国手萧懿行都请来了,寻常的招怎么敢在你面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