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早就过来葫芦嘴,带着新鲜的期待,在军门外遥望里面的情形。在来以前,她一度以为,她和段小湖会不会是今天早上这里仅有的两个观众呢?但等到了才发现,军门外竟已聚集了不少人了。这是一个让她兴奋的意外。
打发走那个手下以后,她忽然听到三百人的队伍里响起了鼓掌声。因为隔得远,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那不是经常能听到的声音。尽管只是微不足道的细节,她却觉得,那已经足够印证她许多热切的想象了:在这里,她一定会看到新的气象的。
事情并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
三百人解散以后,各自回到营房漱洗。各班的正目领了早饭来,铁生和林占虎编在一个班里,十几人围坐了一起吃饭。林占虎瞅着铁生,只是冷笑:“刚才你拍哪门子手呢?”
“干吗?”
“瞧着吧。”
正吃着,外面忽然起了骚动,不少人涌出去看。过了一会儿,有一个回来说:“每个营房门口,都贴了张‘生活规条’,什么整理内务、打扫营房,一堆破事儿!‘即日起实行’!你们自个出去看吧。”
当下又有几个走出去了。
林占虎道:“瞧见没?这就是让拍手招来的。你们手一痒,姓周的准定觉得,咱们是软柿子,可以任他捏把。现在他就是爬上来啦!咱再忍着不吱声,由他乱搞,可真不得了了。”
边上几人大声道:“不错。”
林占虎又道:“其实,真闹掰了,怕的不是咱们,大不了把这身衣裳一扒,该干吗还干吗去。要怕的是姓周的,他在这儿孤家寡人一个,咱们不卖他面子,他还能翻出花来?只要咱们抱成团儿,共同进退,就算出了事,法不责众,咱们也摊不上什么。你们说是不是?”
几人都道:“不错!”
众人都看铁生。铁生低着个脑袋,没说话。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小胡子都是一个很平凡很平凡的人,没有特点,没有锋芒,浑身上下没有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任何东西。他在各色人的眼睛里不紧不慢地穿过,不惊动什么,不打破什么,不引来任何特别的注意。这是一项了不起的本事。
他在一处小房子前停住。门开了。他走进去。
“时间就定在今天中午,枯树坡。你这边怎么样?”
“昨晚上就弄完了,管保一模一样。”
“那我就放心了。剩下的,就看那个姓马的本事了。”
“可我担心。”
“担心什么?”
“你。昨天晚上,有人跟我打听你。”
小胡子愣了愣:“打听我?什么人?都问些什么?”
“长枪会那边的。一开始天南地北扯了一通。后来问我是小周村的,知不知道小李村有个叫李四海的,什么个底细,拉拉杂杂问了一大堆。”
“你怎么说?”
“我说和那个人不熟,别的说不上,听口音是那儿的人。”
小胡子点点头。他心里烦躁,嘴上依然显得轻松:“这么说很好,不熟,不肯定,也不否定,总之,别把你们扯进来就是对的。”
“那你呢?”
“我会小心。不一定会有事。”他说。
他心里想: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呢?
“喏,就是那里!”
鹞子峡。
打探消息的两人站到崖顶一块凸出的巨石上,小心往涧下面看。涧底水已经干涸了,大大小小白而尖利的石头直截地袒露着,就像兽的牙齿那样凶相毕露。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象,当人从这里坠下去时,将会如何结结实实砸在它们上面,被它们冰冷而坚硬地贯穿,拍散,四分五裂……心里都起了冷颤了。
“惨啊!摔得不成人样了……
“记得出事的前天晚上,大伙正好一块儿喝酒来着。当时他刚引荐了几个弟兄入会,像阿强啦,六指孙,都是那时候认识的。”
“李四海呢?他不是那拨的吗?”
那人想了会儿才道:“啊,那晚上他也在,他就是那拨进来的。这人真怪,好像不容易让人记起来似的……”
“你们喝酒的时候,没出什么事吧?”
“出什么事?都好着呢,一直喝过三更天才散。可第二天一早,武大就发现死这下头了。其实那晚他没喝成什么样,再说,就算他喝醉了,跑鹞子峡干什么来呀?”
陷入沉默了。
“那几天里也都没事?”
“没有。”
“没人跟他红过脸?”
“没有。”
“和那个李四海也没有?”
“没有……”
——看来是问不出什么来了。他心里很沮丧。
那人继续道:“……就那天晚上,武大还跟他开玩笑呢。说他命硬。好像说什么小李村的风水很怪,忌水,遇水则凶,爹妈敢给孩子取个水名儿最后又能养活大的,李四海是他见过的头一个……”
3
第一堂训练课安排得饱满紧凑,内容包括队列、操法、步法等等。铁生跟在马凤云一队,练得很卖力气。林占虎在边上,满眼地看不惯。铁生只当没看见。
边上有三个班列成个方阵,绕着沙场跑了几圈,这时靠过来和他们并行踏步。林占虎正在最边上,悄悄和对过一个小声嘀咕:“你们那边说得怎样?”
“难说,心不齐啊。你这边呢?”
林占虎朝铁生努努嘴:“也有这么个刺头在,麻烦!”
“还真有不少人把姓周的当回事哩。”
“所以才不能拖。就算给他个下马威也好。我估摸着,有一半儿人就够成事了。”
“嗯,一多半儿还是咱们这头的。”
“行了,干吧。”
“干!”
方阵重新小跑起来,腾腾腾向另一个方向绕开去了。
午前的训练统共持续一个多时辰,最后以一项负重跑游戏作为第一堂训练课的压轴:两人为一组,互相将对方负在肩上快跑一个半程,合起来成一个完整的折返。这个练法众人从前不曾试过,嘻嘻哈哈地各找了同伴。林占虎之前抽空去和别个碰了下头,以确定下午闹事的事,回来看见班里就剩铁生一个人,嘿嘿乐着,在那儿抱着膀子等他了。
“你……别是故意的吧?”林占虎心里有些发怵。
“就剩我跟你啦。怎么?怕啦?”
“我怕你什么?”话是这么说,眼睛却忍不住瞥去他头上的那个疤,“妈的,这一百多斤交给你了。”
他俩这组归在第二拨。白剑声一声喝令,第一拨的几十个哗哗跑出去了。没多远,就听“柔——啪”,说话间便摔了一个,林占虎一撮牙花。
“待会儿谁先?”
“你挑吧。”
“我挑那就我先。”
“好,你说的。”铁生的口气,压根没当回事。
林占虎心里又打了鼓:“还是你先。”
“好,你说的。”还是这话。
林占虎琢磨来琢磨去,反正心里头不踏实。
这时候第一拨跑回来了。大伙儿呼哧带喘,这一趟跑下来,不轻松。远处白剑声喊:“第二拨准备!”
铁生斜着眼看林占虎:“定啦?”
“唔,定了,我还是……”
——他一把被揪起来,人像往上头甩出去一样,同时有肩膀过来一顶,就被铁生顶着腰给扛上了。
白剑声喊:“一!”
林占虎喊:“你!”
“二!”
“你要敢摔我,我也……”
“跑!”
铁生刷地冲出去。林占虎颠得哽了一声,剩下要说的,整个给掫回去了。
林占虎喘了两口气。看地下的沙道嗖嗖直往眼睛上头飞:铁生跑得可真快!
“你到底想怎么样?”
“放心吧,我不摔你。”
“大家在一个班,做事应该齐心,为什么别人答应一块儿干,就你偏顶着?”
“因为我觉得不对!”
“他要把我们圈起来,你还说他对?”
“打不过清兵,我们不一样圈在山上?”
“那你是说定他好了?”
“我只知道,他和我从前见过的不一样。”
“是不一样,可有好的不一样,坏的不……”他忽然觉得自己被抛起来了,“妈呀”叫了一声,落下来的时候,还在肩上,没摔着。
“忘了说,我换个肩。”
林占虎骂:“算你小子狠!还带换肩的!”
铁生健步如飞,直奔到终点才放他下来,道:“咱们都看着,他这个人,做的事,还有今儿头一天练的,都不一样,可都是好的不一样,独有这一条,显得特别不近人情。”
“嘿嘿,你也说他不近人情。”
“换你了!”
“什么?哦!”林占虎把铁生扛起来,往回路上跑。
“你想,都是好的不一样,为什么单这事上就不同呢?这里一定有他的道理,对不对?”
“道理个屁!要我说,其他都是假的,就这条才是他的真心思。”
“你不就瞎猜?”
“你不也是。”
“所以我说,这事周先生一定会有个解释。要解释不通,我照样跟着你们闹。”
“这可是你说的。”
“可你们想闹事,也等听完他的再说呀。”
“你当我是头啊?跟我说有什么用?”
“那谁是头?”
“没人是头。有人把消息捅出来,大伙心里不痛快,就决定搞些事。没人是头。”
“嗨,你!”铁生忽然喊起来。
“不是我!”
“我是说,你给我快点儿吧,别人都到啦!”
原来铁生身材魁梧,林占虎扛着颇为吃力,两人又一路嘀咕,脚下不免趔趔趄趄、歪歪倒倒,结果第二拨里,别人差不多都回来了,就他俩还在半道上磨叽呢!
丢大人啦!
4
负重跑是一项很有意思的训练,朱阿秀看得兴致盎然,若不是手下这时赶来回话,她几乎已经忘记李四海这个茬了。
“这么看来,这个人很可能不叫李四海。而那个武大,也多半因为无意中道出了他的破绽,被他推落鹞子峡杀死。”
“很可能。”
“而这个一直不显山露水,做事从不越人前头一步的人,这两天突然变得忙碌起来了?”她向沙场里的马凤云望过去:这和他进墓碑镇的时间倒吻合得很。
“是。我们怎么做?下手抓人?”
朱阿秀没有说话。答案已经在心里了,但她一点儿也没有洞察的喜悦,反而有一种战栗感流遍全身:她居然不想再查下去,想在这里就把它结束掉!为什么?她下意识又去望那个人,但这次,她望见的是周汉城,是那些背负着伙伴,在沙场中以一种她从所未见的姿态奋力奔跑的汉子,他们的汗水在阳光下闪动着……
或许是被感染了,或许是出于一种微妙的逆反心理,她掐灭了那个念头:“不。先把他控下来,看他究竟在做什么。这件事,我自己来做。”她领着人走开去的时候,没忘了叮嘱段小湖一声:“盯紧了那个人。”
只要是秀爷的吩咐,段小湖从来都用最大的心力去完成。她要他盯紧了马凤云,他便如影随形,不离他身边左右。要不是葫芦嘴栅栏门紧闭,外人不许越雷池一步,他一准就进去盯了。可这时已近中午,聚拢来看热闹的越来越多,人挤人人挨人,多数都比他高出一个头去,一旦挡住了,无论怎么踮着脚尖抻长了脖子也只能看见人家的后脖梗子。他把劲儿都花在跟这帮人对付上了,猛地想起来:马凤云在他视线里,好像已经消失一段时间了……
正着急,忽然听见有人嘀咕:“其实挤这儿干什么?上山顶不得了,没遮没拦的……”他心里一动:这法子倒不错。
军门两侧山峰壁立,只有右侧有上山的小道。他挤出人群,向山上登去。
山上很安静,树木像屏障一样把山下的声响都朦朦胧胧隔在外面,四周绝无人声。山不高,不多时就奔上山顶,往下看,一览无余。他心里一宽,见崖旁有块大石,正合他坐下来看,可才走过去,屁股还没搁稳当,忽然脚上踩着个东西,他心里刚闪过一个念头“要坏”,整个人已被扽飞起来。他在空中迷糊一阵,等醒过神,已是头下脚上,高吊在大树上了。
“谁这么缺德,在这儿弄这么个玩意儿!喂,有人没有?放我下来啊……”
四周静悄悄的。树木像屏障一样,把山上的声响都朦朦胧胧隔在里面。
在众人跑最后一组的时候,马凤云接到了成功的暗号。是时候了。他找个机会,悄悄退出来。负重跑的效果好极了,没有人注意到他。
“成了?”
“成了。”
昨天向小胡子借的两个人,一个就杂在人群里,找机会诱段小湖上山;另一个则在山上等动静。现在,两个都在他面前了。至于那个陷阱,则是昨晚上他亲手做的——那更像是一个恶作剧。
“他没觉出什么来吧?”
“他骂今天倒霉透了,掉狐狸套子里了。”从山上下来的那个说。
马凤云笑了。能带着愉快的心情去做接下来生死未卜的事,他要感谢她。
灯笼作坊那边,师傅果然在吃中午饭以前完了活。瘦高个顺顺当当把差使接下来,四盏两人合抱,半人多高的大灯笼,分装了两辆车。可他刚松口气,忽然接到了一个非常意外的消息。
“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你照做就是。”来人没有解释,传完了话便匆匆走了。
没时间多想。两辆车吱吱嘎嘎地上了路,走出一段以后,悄悄拐去了枯树坡的方向。
枯树坡离内城很近,无须特别绕远,地方又偏僻,所以被选来做几路人会合的地点。瘦高个一行人到时,小胡子已经在暗处等了一会儿了。
“很好。”他迎上去,道。
“不好。”
“怎么?”
“刚接到命令,这次行动,你就跟到这儿为止。”
小胡子愣了愣,随即就明白了。他略出了会儿神。他看到瘦高个眼睛里,流露出哀伤的神情,他猜想自己可能也是。
“‘老板’的意思?”
“‘老板’的意思。”
“那,接下来呢?”
“说由我负责。可我从来……”
“你做得来的。”小胡子勉强笑笑:“以后的事,就交给你了。”
“那你……”
“我想先见下‘老板’。”
马凤云很快也到了枯树坡。等着他的,是两辆车,四盏灯笼,和几个他从没见过的人。
“你们是……”
霍景旸教他的暗语派上了用场。
“那个小胡子呢?”
“他有事不能来了。”瘦高个回答:“这次改由我负责。”
马凤云立刻感觉到:出事了。不过,现在不是追问这个的时候。
“那,我们在等什么?”
“灯笼。一盏能把你装进去的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