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两边的恩怨,关系到人命杀伤,不是仓猝间可以化解。现在时不我待,所幸先只划了三百人进来,还可以勉力一试。他们所穿的号衣,就是两家畛域分明的标记。我想先把这一条从众人的眼睛里抹掉,起码从服色上不分你我,然后慢慢再想办法。”
众人都觉得有理。朱阿秀想了想,突地喜道:“有了!去年我爹劫过一批官货,后来知道是地方上办民团用的,除粮食、火药外,还有整整一大车的行头,好几百套,一直没派上用场。金标,你伤没事吗?”
“没事。”
“那你跑一趟,找一下贺叔。他准知道搁哪儿了。”
“哎。”金标应一声,跑出去了。
周汉城道:“这还是第一步。兵以治为胜。刚才我拟了些条目,大家看看。”他把桌上的几页纸拿过来交给几人传看。
几个人看了,反应却有些古怪。连白剑声在内,都不做一声。
“大家有什么意见,尽管说。”
还是白剑声打破了沉默:“先生,您会不会把要求定得太高了?以我对春山堂和长枪会……”他向朱阿秀一笑,“对不住啊,我实话实说。以两家的现状看……”他轻轻摇头。
朱阿秀道:“没什么对不住的,自家弟兄什么样子,我最清楚。别的不说,单是禁赌一条,怕就难以实行。”
白剑声道:“要求定得太高,一旦哪方面实行不了,全盘计划届时都会难以支撑。先生不能不考虑这一点。”
周汉城微微一笑:“剑声说得有理。凤云,你怎么看?”
马凤云把几页纸又从头看了一遍:“我想,先生这次练兵,恐怕不止为了眼前吧。”
——周汉城眼睛里,闪过去一丝奇异的神色。
“怎么说?”
“今早先生刚说过,清廷覆亡指日可待,但先生的理想,却远不止此。刚才有人问我,革命党三个字固然响亮,自身到底有多少实力、多少军马?我虽见识不广,但也相信此问多少都正中革命党的要害吧。现在看了先生拟的条目,忽然觉得,您要做的,应该不止是筹备起事这么简单。先生着眼的,当在将来。”
周汉城笑笑,对他这话不置可否,道:“剑声的意见很对,凡事循序渐进,才是正着。然而时间紧迫,时机到了,墓碑镇这几千人能不能用得上,是个大问题。还有,长枪会也好,春山堂也好,其中固不乏披肝沥胆之士,但两边积习很深,乌合之气很重。重症当下猛药,只有痛下决心,以严格的章程让他们同过去斩断,使短期内气象便为之一新,才可能练出一支可堪重用的新兵。若刚开始便犹犹豫豫,想着如何妥协,到头来只会贻误时机。你们看呢?”
他这么说,白剑声和朱阿秀也觉得很对。白剑声踌躇道:“先生看事情,要比我们远得多了,只是……”
“我明白。但,凡是改变,总要冒风险,只要值得,就无须再瞻前顾后,你说是吗?”
白剑声默默点头。
周汉城又誊抄了两份,交给白剑声和朱阿秀,让分别拿去征询万延春、朱乾振两位会首意见。二人应声去了。
李揖唐把条目慢慢看完,万延春问:“你觉得如何?”
李揖唐道:“周先生想得很深啊:要在墓碑镇上找一个地方,把三百人集中起来,操练在一起,吃住也在一起,让他们心无旁骛,以利速成。用心不可谓不良苦。只是这般做法,形同圈禁,弟兄们野惯的,突然受这等约束,我怕他们未必肯呢。”
万延春也道:“弟兄们脑袋一发热,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万一有个闪失,我们做东道的,不好担待。”
万延春和李揖唐所说,本来也正是白剑声担忧的,但在他二人面前,只转述周汉城的意思道:“现在时间紧迫,亟须用兵,先生这才弃用循序渐进的手段,希望能尽快将三百人锻炼成军,好树一个榜样,以让其他人效法。其中利弊,先生权衡再三,考虑得很周详了。”
万延春笑道:“我就是怕出事。既然周先生胸有成竹,那我还担心什么。”
李揖唐本来有话说,转念一想,只走近来,往桌案东北角上一指:“镇子东北角上,那一块儿叫‘葫芦嘴’,和镇上其他地方都隔得远,那里的房舍一直没有翻新过,但住个几百人不成问题。前面有一片沙场,足够操练之用。你们先去看过,要觉得合用,堂主写个手令,直接叫那边的小子们腾房子就是。”
“多谢。”
万延春当下提笔开条子。李揖唐走近去看他写字,忽然问白剑声:“白师傅跟周先生几年了?”
“五年多了。”
“哦,不短了啊。听说白师傅护卫周先生,不辞辛苦,不取分文,纯是出于个‘义’字,了不起!”
“哪里。只白某深信,周先生所推行的道理,正是能救中国于水火的良方,所以心甘情愿追随左右,不敢称辛苦二字。”
“可白师傅自己,又不是革命党中人?”
“不错,我不是。”
李揖唐悠悠叹道:“主义说得再好听,终归也是要人去做。那么,照白师傅说的推想,革命党里,像周先生这样的,恐怕也再无第二个了。”
白剑声和朱阿秀离开以后,马凤云也待起身告辞。周汉城却道:“正好,我写了大半天字,想去外面散散步,有兴趣一起走走吗?”
马凤云一愣:“好的。”两人从院里出来,信步而行。
周汉城道:“你知道吗?半个月前,我本来要去上海,半个月以后,却到了这里。来之前,我对墓碑镇一无所知,而现在,却要在这里训练出一支革命的军队。怎么想都觉得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啊。”
马凤云笑道:“而且,还是在墓碑镇这样一个奇怪的地方。”
周汉城一笑:“所以,那个问题,虽然是别人问你的,却应该也正是你想问的吧?中国近几十年饱受列强欺侮,这种情势下,怀抱救国之志的固是代有人出,却也不可避免沾染上急功近利的毛病,这一点即便是革命党人,也未能免俗,总盼着怎样碰得巧了,便能一击成功,却少有人愿意踏踏实实做一些扎根基的功夫,至于肯把它看成是需经历几代人才能完成的事业的,就更少之又少了。就说推翻满清吧,从前曾有人提出来一个建议,说不妨着意从全国搜罗一些美女,加以训练,然后用筹募来的经费在北京开一家富丽堂皇的大妓院,把清廷里的王族亲贵、文武大臣都吸引去,等有了机会,无论暗杀也好,下毒也好,把他们统统一网打尽,清朝自然也就完蛋了。这是我听到过的最香艳的法子了,呵呵。”
马凤云忍俊不禁:“先生是在说笑话?”
“令人感到悲哀的,或许正在于它并不是一个笑话。”
马凤云心里感慨,忽道:“您这么说,倒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师兄不辞生死跟在先生左右,自己却不肯成为一个革命党。做大事,确然需要很多人聚在一起才能发挥力量,但请恕我斗胆猜测,除了反清之外,恐怕先生在革命党里,未必真有多少同道中人吧?”
周汉城默然不语,半晌,只徐徐道:“事在人为……”慢慢向前行去。
马凤云同周汉城相交未久,对革命党又所知甚浅,但只这两日,已隐隐当他是一个可以相待以诚直言讨教的前辈一般。白剑声的事他心里已存疑有时,这时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却见周汉城神情转而郁郁,觉得是自己说话过了,心里颇感歉意,正想寻些别的话来说,周汉城忽地回过头来,展颜一笑:“你这么说,也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你为什么会……呵呵,为什么会接这趟镖,为什么会来边城,为什么会进墓碑镇。”
马凤云一惊。
“这两天,我也在观察你。你不是利欲熏心,不是冥顽不灵,不是不明时势,不是无动于衷,但为什么,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会去选择这样的一种立场?”
马凤云定了定心神:“为什么?”
“你刚才的话给了我答案,起码是一部分:即使是革命党,也一样不能带给你对这个国家的希望。对吗?”
马凤云心里一震。只听他续道:“你和剑声不愧是师兄弟。他的做法,和你的做法,在骨子里是一样的,都是想在这样一个乱糟糟的时局里,有所作为之外,依然还能保持个体的清醒与独立。难得!只是像这样的人,会活得很辛苦。”他随即一声叹息,“不过,在这样的时代里,每一个人,都活得很辛苦。”
“先生……”
“我们贪图侥幸了十多年,每一次暗杀或起义失败了,都只能推倒重来。牺牲了那么多时间、那么多同志,早该有人发现问题了。刚才你说的很对,我这次练兵,的确不止是为了眼下,而是希望能开出一条新路,练一支真正能为革命所用的军队出来。希望还能够来得及,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你。”
马凤云一时没会过意来:“对我?”
“是。希望还能够来得及——让你重燃希望。”
马凤云心里忽然暖了一暖。
4
这次招募,最后共选了三百零八人。调换营房的号令于傍晚前下达。同时下达的还有新制定的编伍情形。三百零八人共分三队。其中大队为二,每队下辖三排,每排下辖三班,每班正副目各一人,士兵一十二人,共计二百五十二人。余下五十六人分为四班,为一独立小队。各人按照命令,到规定地点查知编伍所属情况,同时领取合身军服一套。所有人于入夜前必须完成调换工作,身着新军服,入住葫芦嘴营房。
这三百人里,也有铁生在内。他这时领了军服回来,在屋里边归置东西,边和同屋的几个说闲话。一人道:“明儿抽空我看看去,看你们究竟练什么玩意儿。”
铁生道:“没听说吗?咱这是‘新军’,当然得练新玩意儿。”
另一人道:“给你提个醒儿,不是每天加三十个钱了吗?没准就在这上面加着利息都给你榨出来!”
铁生一拍胸脯:“老子有的就是这副身板,他有本事榨,我就有本事扛得下!”
老梁头一直远远坐在一边,不吭声,这时候轻轻叹了口气。
铁生有点烦了:“老梁头,你又想说什么呀?”
老梁头咳嗽一声,慢慢说道:“铁生,你别嫌我说话冷言冷语,你自己想想,过去我说得准的还少吗?以我现在知道的,看到的,就你那周先生、革命党,还有他们要在墓碑镇搞的这些事儿,一个字:悬!你让我说悬在哪儿,眼目前我还说不出来,可这感觉是真真的!弄不好,就在这上头,早晚要出大事情!你要什么事都拔着胸脯上,真等事儿出了,把你卷进去了,再后悔就晚了。铁生,现在三百人里已经有你一号了,抽不回来了,可听我一句:自己多留个心眼儿,凡事别人干吗你干吗,别脑袋一热就不管不顾冲到最前头去,让别人当傻小子使唤,用力用三分,留在自己身上的还有七分,你明白吗?”
“好,我记着了。”
如果把墓碑镇比做大陆,那么位于东北方的这一小块地方,就像是孤悬于大陆之外的一个小岛,所谓葫芦嘴这个名称,原来仅指连接“小岛”与“大陆”之间的一条狭窄通道,后来词义在使用过程中慢慢扩展,指称便遍及整片“小岛”区域了。铁生换上了那身民团衣裳,精精神神地从远处走过来,这时天已近暮,温暖的余晖照射下来,又被两侧对立的山壁有力地喷溅开去,把这个窄窄的入口泼洒得一片金黄。夕阳光里,有几个人影正在起一道木栅栏门,一个人骑在大门最顶上,晃荡着两条腿,当当地敲打。铁生站定了,仰起脸来望。
“嗨,这是做什么呢?”
“这个?咱们新军的军门!”
“哦。”铁生仰着脸望。阳光有些刺眼,他望不清楚顶上那个人的样子,只看到他跟自己一样,崭新的一身衣裳。“我叫铁生。”他喊。
顶上那个人笑起来:“我知道。”
“是吗?你哪一个?”
“呵呵,咱们从前没打过交道,不过打今儿开始,你归我管。我叫金标。”
铁生被编在了第三号房。房里左右两条大通铺,一共能容纳四十余人,在葫芦嘴七座营房里,属于中等大小。他从外面进来,看房里人已经到了半数。不知怎地,他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当所有人穿的都是新鲜然而陌生的衣裳的时候,他对他们的感觉,也突然陌生起来。当然会有一两张真正熟悉的面孔,但大多数都变得模糊:在巡夜的时候见过?还是喝酒的时候见过?在没有了旧标识以后他突然发现,他其实从没有真的认识过他们。
可能真是新衣裳的缘故吧,营房里气氛有些古怪。除了几个熟识的聚在一角低声说话外,房里显得很安静。
“我叫铁生。”他跟身边铺上一个白净面皮的后生说话。
那人愣了愣,忽然一乐:“我知道。”
“你知道?”
“你忘了?上个月,老李的馆子外面,咱们十几个喝醉了打群架,我拿酒坛在你头上来了一下子。”
铁生摸摸头上的疤,脸上的表情很生动地变了一阵,最后嘟哝道:“想起来了,难怪那么眼熟呢。”
“林占虎。”
铁生在自己铺上乱抓了一遍:枕头,软的,包袱,软的。“妈的,姓林的,这笔账以后再跟你算。”他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