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乱想,你信我了!走梧城,到时后悔就晚了。等到了前边的岔路口,我们走小路,去佛头塔。”
苏镖师吃了一惊:“去佛头塔?去佛头塔那就偏出十万八千里了,这趟镖还怎么到家?”
穆冲叹道:“你还不明白吗?这趟镖能不能到,早就不该是我们关心的事情了。”
苏镖师惊讶地望他,许久才道:“是啊,你终于说出这话来啦。我之前已经看出点儿苗头来了。”
穆冲道:“我知道,从白水渡出来的时候,你就特意拿祖师爷的规矩点过我。你说,镖行的规矩,人在镖在,接到手的镖,无论发生什么,都得保到底。”
苏镖师点头道:“不错,我还说了,镖行能撑多久是一回事,可咱们只要在镖行一天,还在吃保镖这口饭,镖行的规矩就不能丢!穆冲,这趟镖,我们不接还则罢了,现在都已经接了,绝没有中途撒手的道理,‘无论发生什么,都得保到底’!”
穆冲冷笑:“老哥哥,都这时候了,你还死抱着祖师爷的规矩不放吗?等后面那些人把刀压到你脖子上,你就知道这话有多可笑了。”
苏镖师昂然道:“我不知道别的。我只知道我个人受委屈只是一时的,但规矩坏了,一世也补不回来。镖行没垮,规矩就在!”
穆冲并不答话,只是冷笑。
“再说,你自己也说,佛头塔那边还埋伏着春山堂的一彪人。你想干什么?把这些人送入虎口?再借春山堂挡住后面的追兵?这样你就可以不管不顾别人死活,来实现你自己卑污的目的?穆冲,你走火入魔了!”
穆冲恼羞成怒:“什么卑污的目的!”
苏镖师冷冷道:“你对她的非分之想,真当别人都瞎了眼?她说的对极了,你为了救她,本来大好前途的一个人,什么都失去了,却又什么都得不到,你不甘心的!可你真要这么做了,怎么对得起她,怎么对得起凤云,怎么对得起你自己!”
“老哥哥——!”
苏镖师厉声道:“你听着,从现在开始,我来领路,你到后面去。这趟镖,我们去梧城!”
穆冲默默地乘马从队伍的最前边走到最后边来。他经过的所有人都在避让他,避让他的马,避让他的目光。
他自己却懵然不觉。现在的他,就像一堆燥久了的干柴,既然被苏镖师一把火贯进来了,索性就任它蓬勃地、不可遏制地烧起来好了。
他的眼睛里,只有队伍最后面那一辆马车——
“嫂子。”
马车的车帘掀开来。车帘后面微笑着的面庞,艳若桃李:“你怎么到后面来了?”
穆冲望着她的微笑,心里又是甜蜜,又是凄苦:“你说的对,我再也受不了了,我付出了这么多,我不甘心什么都得不到……”
谢氏轻声安慰他:“我知道的,我一早就知道的。”
穆冲的声音很苦涩:“前面就快到岔路口了啊。到底我们要去哪里?到底要走哪一边才好?你教教我。”
谢氏轻轻笑起来:“这事情,你怎么倒来问我。不管你走哪一边,我都跟了你去就是了。”
穆冲的心里有狂喜绽放了出来:“你说什么!”
“我说,不管你走哪一边,不管你去到哪里,我都跟了你去。”
穆冲流泪了:“小玉!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你跟我说这句话了!”
谢氏坐在自己车里,担忧地望向队伍前面去。她看到穆冲默默地乘着马,从队伍的前边走到最后边来。她看到他经过的所有人都在避让他,避让他的马,避让他的目光。但他一路下来,却都懵然不觉。
“穆冲!”她担心地喊了一声。
但他像没有听见。“答答”的马蹄声,从她的车外面过去了。
在他从她身边错过去的那个刹那,谢氏忽然看到,穆冲的眼睛里,正满噙着泪水。
6
刘文藻整忙了一夜,直到天亮以后,才扶着书案打了个盹儿。也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窗外啾啾的鸟鸣声传进耳朵里来,又听到有人在院子里轻声说话。他咳嗽一声,隔着窗子道:“是庆生吗?”
“是啦,老爷。”庆生从外面进来,施了礼,道:“正要来回老爷,差使办完了。昨晚那队当兵的尸体,都找隐秘的地方埋了。小的让人放出风去,就说是这伙人吃醉了酒,为争几个赏钱,自己人动手,死了的给丢到水里找不着了,杀人的怕吃官司,连夜逃了走了。”
刘文藻对这个事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只“嗯”了一声,问:“北京那边怎么说?”
庆生一时想不到老爷说的什么。刘文藻道:“昨天!我让即刻给北京发报,要那帮老头子帮我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朝廷对我刘某人有怎么个说法。到现在,该有回音来了!”
“是,可是……没有回音。”
“胡说!昨天拍出去七八封加急电报,怎么可能一处回音都没有?”
庆生不敢回话了,身子弓得像个虾米。
刘文藻心里忽然慌了:“真的一处回音都没有?”
庆生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点头。
“就算没查到什么,也总该有个回复来吧……七八封电报啊……可居然没有任何音信。是他们已经知道了什么,不敢和我打交道了呢?还是知道我气数已尽,不值得再打交道了呢?”他苦笑道:“嘿嘿,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是好兆头。”
他正在思忖,忽见聂大功从外面匆匆跑进来。他见他这副样子,知道又出了事。
“大人,特使到了!”
刘文藻大惊:“在哪里?怎么突然就到了!”
“不知道,突然间就到城外了,请您出城去相见。藩台、臬台、学台都已经去了。”
“特使派的是哪一个?”
“辅国公奎龄。”
刘文藻又是一惊:“竟会是他?他是皇亲贵戚,椒房世臣,满臣少壮派里出类拔萃的人物。是他来,这一场所谓的表彰,不会如表面上那么简单,就更无疑问了。好,我去后堂换了公服,这就出城去见他。”
聂大功却几步跟过来:“大人,等等!”
“还有什么事?”
“那个奎龄,他是带了兵来的!”
7
周汉城、白剑声、马凤云等人赏玩了一番山景,沿原路走回。经过一处路口时,见汇集了有几百人光景,这时候正欲散去,人群中央的空场上,倒着十几具尸体,都是断了头的,看服色,却是春山堂和长枪会两边皆有。周汉城不解:“这又是为了什么?”
阮曾三默然。袁应泰道:“老规矩了。昨天这么大一桩事,两边的大哥都没压住,实在是削脸面,因此要杀上几个,这叫做立威。这几个兄弟也是走背字,摊到头上了。”
众人都觉恻然。
回到县衙时,酒席早已经散了。万延春诸人这时都在厅堂上,看见周汉城进来,笑道:“先生来得正好,军师刚写了一篇起事用的檄文。”
李揖唐笑道:“只是起了个草稿,正要向先生讨教。”
万延春拿起桌上的稿纸,朗声念道:“‘痛惜朱明坠绪,衣冠沦于犬羊,清寇入关,中原遭其蜂虿。浊乱华夏,钳制军民,满贼为灾,普天同病。凡所侵攻之地,必恣荼毒之威。须知天道好还,况复人心思汉,乃有革命军起,率师伐罪,除暴吊民,岂觅尔公尔侯,只期保种保国,无论官员百姓,皆应同申敌忾;只要易帜易心,即是同袍同泽,共襄此时之义举,以待他日之策勋。檄到如律令!’好文,好文,真是畅快淋漓,周先生,这上面还缺一个抬头,我和朱老大商量了,既然您来了,没二话,边城当然以您为主,我和朱老大都是副手,这个抬头上,理应是写您的名字。却不知革命党里,这些头衔是怎么个叫法,是叫大都督?大将军?大元帅?”
周汉城道:“我是来边城帮办军务,以我为主,这个愧不敢当。”他接过檄文来,仔细看了一遍,对李揖唐道:“体会军师话里的意思,倒像是在反清复明了?”
李揖唐笑道:“先生是读新书的,不像我,看的都是旧文章,也不会用什么新名词。要紧的,是‘反清’这两个字不错就好。”
周汉城摇头道:“原来在军师眼里,新与旧只是名称上的变化,实质并无什么分别的?”
李揖唐道:“我看古书,知道中国几千年的朝代更替,从来都是这般周而复始,叫我如何去相信,偏偏到我们这一代上,就会有所不同呢?”
周汉城道:“在上个阶段,中国曾经远胜于世界,它曾经走得太好、太快、太前面,以至于再也找不到向前去的路可以走。所以几千年来,它一直周而复始,停滞不前。但现在,世界已经进化到了一个全新的阶段,而这个曾经的中华上国,却因为闭目塞听,远远落后于欧美豪强,因此今天落在我们肩上的责任,绝不是再来一次周而复始,而是要打破旧的枷锁,建立一个能真正在新时代里同各国比肩的新国家。如果我们做不到,那么,可能都等不及去建立什么,就只剩下亡国这个共同的命运了。”
听二人话不投机,朱乾振忙出来打圆场:“这些事情,将来尽可从长计议,眼下最要紧的,却是如何筹措起事,大家以为如何?”
周汉城想了想:“也好。”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白剑声忽道:“等一等。在大家谈论要事以前,我先有一件事说。”
“白师傅请讲。”
“不是我的,是替我师弟提的。刚才在外面,凤云跟我说道,他保这趟镖来边城,现在功德圆满,而离家日久,因此归心似箭,想早一点儿回省城去。只是刚到这里,要是立刻说走,怕各位误会,所以抹不开开这个口,只有让我这个做师兄的来替他提了。”
马凤云吃了一惊。只听万延春道:“马镖头多心了。马镖头保这趟镖,是担了天大的干系,担心家里,是很自然的道理。”白剑声便接着这话说下去道:“万堂主通情达理,那再好也没有。如果没别的事,我想,宜早不宜迟,他今天就走。”
“今天?这么急?”
“就是今天最好。”
朱阿秀忽然心有所动,她看了看白剑声,又望向马凤云。此刻,在厅堂里的边城众人当中,只有她隐约明白了白剑声此举的真意。
对于白剑声突然来这一手,马凤云完全没有防备,一时间想不出推脱的理由。等他回过神,万延春和朱乾振都已经点了头了,让手下带他去收拾行囊,结算酬劳。马凤云没奈何,只得跟着走出厅来。
头目到后面去清点银票出来给他,他站在院子里等,心里埋怨师兄,一边盘算主意。正想着,忽觉跟前多了个人,抬头看时,见一个人站在院门口,却是朱阿秀。
“是你?”
朱阿秀看了他一会儿,忽道:“其实你应该知道,现在这时候走,对你是一个最好的结果。”
马凤云心里苦笑:“最好的?”
“是。你现在走了,袁叔,还有春山堂阮三爷,还有别的很多很多人……他们只会记着你的情,记着你给他们的好处,一辈子把你当好朋友。你现在走了,我会把我看到的一些事都忘掉,只记得你帮过我的忙,记得你拼了命打那二十二场,因为你,昨天的大火并才没有死更多的人。可如果你留下来,无论你想要什么,都不可能得手的,你毕竟只有一个人,而我已经知道你了,而且,我想你师兄也知道你了。你什么也得不到,还一定会死在这里。你现在走了,虽然……虽然来去匆匆,但,反而你没有白来。”
马凤云默然良久,只长长一声叹息。
“其实有句话,我一早就想跟你说了:你可曾想过,你本事过人,难道真的只安心做一个镖师?如果你肯投身革命,一定能大展宏图,那才是真正男子汉的抱负!你说是不是?”
马凤云听她这话甚是殷切,心里动了动,正色道:“既然要走了,有些话也不必闪烁其辞。姑娘不是没见地的人,对革命也一片热忱,可我想请问,你真的认为,像春山堂万堂主,或者像你爹,像这些正准备要发起你所谓‘革命’的人,他们是你眼中真正的革命者吗?”
朱阿秀不禁语塞。
正沉默着,脚步声响,白剑声从院外面走进来。“你好像并没有在收拾什么。”他说。
“因为本来就没有什么。”
“或者,你本来就知道不用收拾。”
“什么意思?”
“刚刚接到消息。离这里最近的清军第一四五标,今天一清早突然拔营起寨,向边城急进,似乎是要发起偷袭。”
“那又怎么样?”
白剑声的笑容里藏着玄机:“春山堂和长枪会已经传下急令,边城全线戒严,封锁各个路口,以防有变。凤云,现在你就算想走——也走不了了。”
8
终于,来到了岔路口。
静静地,面前伸展出去两条路。左边的,是一条平整的大道,通向梧城。右边的,则是一条崎岖的羊肠小道,通去佛头塔。本来是无知无识的道路,在这时候看来,却仿佛充满了别样的深意似的,苏镖师勒马望了一会儿,心中不由得涌起许多感慨来,扬鞭向大路上指道:“我们走这边!”
他回过头来时,却见穆冲不知何时策马到了他后面。他愣了愣,随即便释然了:“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想法,但我说到做到,等到了梧城,我就去衙门自首,那以后,整支队伍,还有她,就靠你了。穆冲,你要答应我两件事:第一,这趟镖,你一定要保到底。第二,无论你心里面是怎么个情意,她既然做了你嫂子,就一辈子是你嫂子!”
穆冲没有回答。
“你答应我!”
穆冲深深地望他,忽然道:“你忘记了,我说过,这趟镖不去梧城了。我也是说到做到的。”
完全没有任何防备地,一支冰冷而尖锐的东西搠了进来。苏镖师低头看自己小腹,已是被一柄尖刀刺穿了。血疯狂地涌出来。而那一柄刀,是握在穆冲手上。
在这一个刹那,紧紧攫住苏镖师的感觉,竟然不是巨大的痛楚,而是彻骨的冰凉。他痛苦地喊了一声:“穆冲……你……你完了啊……”从马上滚落了下去。
临死前萦绕在他耳际的,是穆冲冰冷的声音:“谁愿意去梧城的,就是这个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