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剑声却道:“你错了。如果我不愿意,谁一样管束不住我。至于周先生,他不是我上司,我也不是他下属,我们也不是什么宾主关系,我跟他说过,哪怕他给我一个子儿的酬劳,我二话不说,转身就走。——我是自愿在他身边,保护他的安全。”
马凤云颇感意外:“竟然是这样。虽然我还不知道周先生是什么样一个人,但我想你这么做,一定觉得很值得。”
白剑声毫不犹疑:“是,很值得。”
马凤云叹道:“真希望过去这七八年,我也可以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对了,你要跟我说什么?”
两人一边说话,白剑声一边在四周围走了一趟,确信并无人在,这才走回来,沉声道:“你告诉我,这一趟边城,你究竟是为什么来的?”
马凤云一怔:“什么?”
白剑声道:“跟你一样,周先生和我也是从省城过来,我们到省城的时候,差不多正好是你离开,前后脚的工夫。”
“那,你见着师父了?”
“见着了。”
马凤云心里一喜,连声问道:“师父他没事吧?镖局呢?镖局好吗?大家都好吗?”
白剑声望着马凤云,一句句地反问回来:“你为什么要这么问?他们会出什么事?因为你保了这趟镖?因为你来了边城?既然你知道这趟镖会对他们不利,你为什么还要来?”
“你先告诉我,他们好吗?”
白剑声点点头:“我在省城也有自己的事,和爹只匆匆见了一面,简单听说了些……我们离开的时候,镖局上下都还安好,除了弟妹。你的事,别人总算没牵连着,但弟妹就躲不过去了,被下了在监牢里,不知道怎么样。”
马凤云听到众人的消息,心里又喜又忧,叹道:“我累着她了。”
“有爹在,还有穆冲他们,总归有办法的。你不用太担心。”
马凤云微微点头,却不言语。
“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
依然是沉默。
“其实你不说,我也猜到是怎么回事了。边城本就不是你想来的,但是,你不得不来。”
马凤云一震:“我不得不来?”
“凤云,你是什么样一个人,我很清楚。你不结交官府,不结交绿林道,便是对那些宣扬革命的,也退避三舍。为什么呢?因为你哪边也信不过,觉得这个世道已经积重难返,任哪边也不能再对它有所作为。用我学到的新名词说,就是‘用悲观的眼睛来看这个世界’。所以你反倒是一个最顾家的人,在一切变得虚无飘渺,无法去相信的时候,只有家才是最牢靠的,你绝对不会做任何伤害他们的事情。那么,为什么你突然会接这样一趟镖,甚至还为此苦心孤诣,伪造了一封我爹把你开出门墙的假信,好让镖局其他人脱了干系,原因就很清楚了:绝不是你自己要做这件事,而是——你不得不去做。”
马凤云听白剑声这么说,只有承认了,道:“你说得对,保这趟镖来边城,我确有不得已的苦衷。”
白剑声续道:“在省城的时候,我既不知道你押镖去哪里,更不知道是谁托你保的镖。可离开省城没多久我就发现,原来我们走的是同一条道。我们每走一程,都可以打听到你们往前面过去的消息,而那时我又发现,原来队伍里还有我的一位老相识袁应泰,于是我就猜到,你们的目的地和我们的一样,都是来边城的。”
“原来如此。”
“因为有我和袁应泰这一层关系在,他们想到请你来替他们保镖,也是情理之中。而你又绝不会答应。可入了绿林道的,就算性子不是无法无天,也不会守什么清规戒律,无论他们因此对你做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所以,起初我很自然便想,让你不得已的,很可能就是他们。”
“这也说得通。”
白剑声却摇头道:“可是,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推翻了。”
“哦?”
“你还记得出省城以后,路过的第一个关口——马家庄吗?”
“当然记得。”
“可惜,这个在西南道上威名赫赫的马家庄,如今已经不存在了。”
马凤云虽已从霍景旸那里知道他一枪击毙马庄主的事,但这时听白剑声这样说,依然吃惊非小:“你说什么?”
“我和周先生到马家庄的时候,大概比你们晚了一天。我们看到的马家庄,已经是一片焦砾。庄上的人大都已经逃散。我们问剩下仅有的几个庄客,知道就在你们宿在庄上的那天晚上,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情,而其中最离奇的,莫过于马庄主的突然失踪。原来马家庄早已外强中干,只靠了马庄主一个人苦苦支撑,现在他突然失踪,这个消息不用多少时间就会传播开去,马家庄在江湖上仇家太多,得知了这件事,早晚必会前去寻仇,所以庄上众人干脆分了财物,一把火烧了庄子,就此一哄而散了。唉,花了几百年时间建起来的威名和产业,居然不到一天工夫就全完了,想想也真是令人感慨。”
马凤云想起当日到马家庄上,曾同马庄主切磋武技,在他手下败得口服心服,此人无论风度武学,都无愧当世第一等人物,没想到不但身死于不谙武功的霍景旸枪下,偌大一座马家庄,更在他死后转瞬间便即灰飞烟灭,而这一切都与自己有莫大关联。想到这里,心里不禁颇为难过:“没想到会这样……”
“我想,这其中的原委,你要比我更清楚。”
“看来你认定这事同我有关了?”
白剑声摇头:“正好相反,从一开始我就觉得,这不是你会做的事,而是另外有人暗中下的手。可会是什么人呢?……我们且不忙去推想是谁。且说离了马家庄,接下来便是狼头寨了,除狼头寨以外,后面还有大大小小六七个山寨,一直都是西南道上最不太平的一段。走到那里,我心里加了十二分小心。但让我意外的是,往日让人谈之色变的狼头寨,突然间成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清平世界,一路走来,连个强盗的影子都见不着,各处山寨都温驯得像猫一样缩在自家窝里,绝不下山来一步。难道是他们突然都转了性了?当然不是。我很快就打听到,同样是在你们经过的那几天,好几处官兵突然向这边集结,摆出一副要围剿各处山寨的架势。狼头寨他们当然就做了缩头乌龟,不敢下山来了。凤云,对于这件事,你又怎么看呢?”
马凤云没有回答。他知道白剑声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白剑声的确也没有等他回答,接着说下去道:“所有的事情,都是在你们经过的时候发生的。马家庄那一次,或许是巧合;狼头寨那一次,或许也是。但那么多巧合都发生在你们身上,就很值得去认真想一想了。我和周先生讨论这件事的时候,他有一句话说得很明白:‘如果袁应泰他们真有这样的能耐,有本事调动得起这样的力量来帮助他们平安走过西南道,那么,他们还要你马凤云干什么呢?’”
——有一种微妙而奇异的气氛,在两个人之间悄悄弥漫开来。
“所以,你推翻了原来的想法:逼我保这趟镖的人,不会是他们。”
“不错,不会是他们。还要再听我说下去吗?过了狼头寨,西南道上还剩下最后一个大关卡:巡防营。我和周先生到那里的时候,你们自然早已经过去了。我们观察了很久,发现那里的盘查十分严格,我们身上带了不少违禁的东西,估计很难混过关去,只得在山谷里找着条险路翻了过来。可同时我也更加好奇了,你这趟镖保的到底是什么,能这么轻易就通过巡防营的关卡。如果没什么要紧东西,却为何又要那样大费周章呢?刚才我问了袁应泰,真是大吃一惊啊,二十二口箱子,每口箱子里面都是一夹层的军火。连这样的都放过来了,那么,逼你到边城来的人,当然就一定有非同小可的目的……现在,我再问回你第一个问题:你告诉我,这一趟边城,你究竟是为什么来的?”
马凤云沉默了好一会儿,长叹一声:“师兄,你好像把我当敌人了。”
“不,你没明白我的意思。”白剑声说道:“临来的时候,爹嘱咐我,说要能遇上你,就要你平平安安回省城。我答应他了。凤云,来边城是我认定的路,但是你没有必要卷进来,这不是你,这儿也不属于你,更何况——现在,你还是站在我的对面呢。”
马凤云脸上现出苦笑:“你忘记了,如果我可以离开,那么,我根本就不用来。”
有脚步声由远而近。白剑声和马凤云互相望着,都不再说话。只见人影闪动,却是袁应泰、阮曾三、金标几个走了近来。袁应泰拎了个酒坛子,手里又端了一大碗酒,边走边饮,直喝得满胸都是酒渍,看见两人在这儿,大声笑道:“原来你们师兄弟跑这儿叙旧来啦!天就快亮啦,你们还睡吗?不睡的话,你们俩都是头一回来边城,我带你们逛逛边城的景儿,怎么样?”
马凤云望望白剑声,“好啊。”他说。
白剑声道:“好,我去问问看先生愿不愿意一起走走。”
阮曾三道:“那位周先生?我刚才看见他出去了。”
白剑声一怔:“出去了?”
4
周汉城顶着革命党特派专员这样老大一个名头来到边城,席间众人自不敢对他怠慢了,纷纷过来敬酒,说些久仰的话,但奇怪的是,所有人统统说不上三五句,便找个由头退了开去。周汉城觉得很纳闷。一旁的朱乾振笑道:“先生不要误会,他们没见过世面,不知道跟革命党讲话要说些什么好,说惯的那套江湖切口又用不上,所以,说不了几句,就知难而退了,倒不是对先生不敬。”
周汉城不禁莞尔。
“有一件难事,还要请教先生。就是这一批军火。这批枪还没进边城,便已惹出这么大乱子。若处理不当,后果殊难预料。先生有办法吗?”
周汉城略一思忖,道:“这次的乱子,都是从两边争夺这批枪的分配权上而起,眼下这个时候,只要分了,不管怎么样分法,都有人会觉得不公平。不如先把枪存起来,由两边共同保管,等日后真个有事,再分发不迟。”
朱乾振喜道:“不错,只有这个是两全的法子。先生少待,我这就去找万延春商量商量。”这是眼下的大事,他不敢耽搁,辞了周汉城,匆匆往万延春那一席上过去了。
周汉城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刚才那件事,一个人走到园门口去,问门上的道:“请问,刚才从园外面过去的几辆车,是往哪边去了?”
那几个指给他看:“老爷,您往前面去,出那条路,拐个弯,接着走,什么时候看见路边空地上扎着个大棚子,那就是了。”
周汉城称谢了,从园子里出来,走了两条街远近,果然看到面前一边的空地上,用杉槁架草草搭起来一个芦席棚子,棚口挂着盏白惨惨的气死风灯,黯淡的灯光下,有两辆牛车停在那里。周围静悄悄地,一个人也无。他走近去。忽然“啪”的一声响,一卷破芦席从车上滚落到地上,散了开来,露出裹在里面的一具尸首。那是个精壮魁伟的汉子,满身鲜血,胸腹间洞开,定格在他脸上的狰狞而扭曲的表情,可以想见他在死前所经历的痛苦。他那双眼睛从地上直勾勾地望上来,正盯到周汉城脸上。周汉城吃了一惊,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棚门帘子一挑,两个人由打里面出来,看见尸体躺到地上去了,都骇了一跳,跟着冷不防瞅见边上的周汉城,不禁吓得一抖。等定下神来,其中一个认出他来了:“你……你是那个……”
“我是。我进去看看好吗?”
两人一怔,周汉城却已经挑帘子走进去了。
这个棚子,从外面看还觉得宽敞,一进了里面,扑面而来的拥挤与逼仄,混杂着触目的血污和难闻的气味,几乎让人一下子喘不过气来。棚子的左手边,靠墙,地上是一长溜的尸首,一眼看去,有数十具不止,即使想摆放得体面些,也腾不出那么多空来,只能累累叠叠地紧挨着,就像叠了一堆新打下来的草杆一样。而右手边地上,一芦席一芦席躺的都是奄奄待毙的重伤号,有的昏昏沉沉不省人事,有的则痛得在地上乱翻乱滚,大声号叫,有的身边还有些亲友,一边啜泣着一边照料,有的则根本没人理会,一个人躺在角落等死。周汉城只进到棚口,见脚下不是白惨惨的肢体便是红得晃眼的鲜血,简直连容一足之地的余裕都没有,一时间竟迈不出第二步去。
棚里众人忽然见外面走进这么个人来,蓦地吃了一惊,都不作声了,只定定地望他。忽然有人认了出来:“你是那个……‘革命军’!”
周汉城点头道:“我姓周,周汉城。”他蹲下身,先看脚边的那个伤者,一皱眉:“你们这里,怎么没有医生的?”
门外那两个正搬尸体进来:“嗨,‘革命军’老爷,让让来。医生?哦,您是说大夫?有,当然有大夫,可边城统共就那么几个,您也知道,就今天一天,死了的有多少?伤了的有多少?光是去给那些当头的瞧都瞧不过来,这儿啊,嘿,等着吧,看这些个里面有哪个命大的,撑得到那时候。”
“这怎么行?这样吧,劳烦哪位跑一趟,去请位大夫过来,就说,是我周汉城相请。”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晓得“周汉城”三个字是否真有那么大效用。
周汉城想了想:“对了,他们未必知道。你们还是说,是那个革命军老爷请他过来好了。另外,再多找些刀伤药来。”他边说话,便把脚边那人大腿伤口上胡乱绑着的布带解下来,换了干净的重新扎过,又用力压住其腿上动脉。那人原来腿上创口甚巨,送过来时又只草草包扎一过,并不得法,血汩汩地从创口里涌出来,甚是骇人,直到这时才慢慢止住流血。
他处理完一个,一抬头,才发现整个棚子的人都苶呆呆看他。
“怎么了?去啊!”
“哎。”有一个答应一声,就往外头跑,差点和这时从外面进来的老梁头撞个满怀。那人来不及理会,几步就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