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生又道:“陈先生意外殒命,老爷很过意不去,特地吩咐,您远道而来,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杨殿卿想了想,叹息道:“省城是他想大展拳脚的地方,却不料出师未捷……我想,他会愿意葬在这儿的。劳烦两位再辛苦辛苦,等我找定了墓地,便过来领。”
“都是您拿主意。”庆生吩咐合上棺盖,又道,“您若想见老爷,外面车马是现成的。”
“不忙。我不是陈慧楼,到该见面的时候,我们会见面的。”他走出来,转身又道:“这样吧,替我捎句话给刘大人,权作谢仪,就说:他现在的处境,远不是他以为的那样高枕无忧。”
庆生呆了呆:“这是什么意思?”
杨殿卿笑笑:“你就这么说,至于什么意思,呵呵,他很快就会知道的。”
“我的处境,远不是我以为的那样高枕无忧?”自家书房里,刘文藻把杨殿卿的话反复念了两遍,“什么意思?”
“小的也这么问,他只说老爷很快就会知道。”
“很快就会知道?”刘文藻问一旁的标统聂大功,“你怎么看?”
聂大功道:“姓杨的不过虚声恫吓,大人不必当真。”
刘文藻未置可否。他想了一会,慢慢数道:“会党在省城的势力,这两三年,都铲得七七八八了;军队里那些危险分子,我也让你以调防的名义调出城外去,统一下了刺刀,收了子弹……”
“都办妥了。您这么做,就是让革命党知道,他们一举一动,咱们都洞若观火,没动真格,那是大人给他们客气的,他们要知道好歹,就不该在省城惹什么乱子出来。”
刘文藻脸上微微露出点笑模样来:“可他们是革命党啊。你看我说的这些,还有什么纰漏没有?”
“我觉得没有了。省城固若金汤,都在您一手掌握之中。”
刘文藻沉吟道:“是啊,我也觉得没落下什么了。除非杨殿卿所指,并不在这里。”
“还能是什么?”
“比如说,顾崇文。”这是刘文藻始终不敢掉以轻心的名字,“他知道我的根底,我甚至不清楚他知道多少,又是怎么知道的。即使他确乎不想与我为敌,我也不能不加倍小心。”
聂大功笑道:“他家眷一出省城就失了踪,这些日子他每天都往警务公所跑,别的什么也顾不上了,这不正是抚院想要的吗?”
刘文藻也笑了两声:“不过,巡警道刘寿珊不是我的人,同他打交道多了,总归有些不妥。”他忽有所思,“这么说起来,这件事和上个月首县县衙纵火一案,恰好都和顾崇文有关联。刘寿珊把两桩事都揽下来,怕不会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2
自得知家眷失踪,顾崇文火可上大发了,每天往警务公所跑,从总务课转到行政课,从行政课又转到司法课,逮谁催谁找人。可这些课里,上至课长课员,下至巡官警士,只一个劲儿同他敷衍:“大人的家眷,十几天能走出多远去?可再远我们也查了,实在是一点消息没有。”任凭他白脸变红脸,红脸变白脸,几乎一个人把整台戏都唱了,他们也还是这么些话。
今天顾崇文又来,那些人干脆都躲了。把他气得什么似的。忽然看见巡警道刘寿珊在,就像捞着根救命稻草,一头便撞进来。哪知这位刘观察一点不比底下人好了,顾崇文一边同他叹苦经,他坐在从窗户照进来的一圈儿大太阳里,有听无听地,居然饶有兴味地欣赏起新买的怀表来。顾学台脸都要气青了。
这时衙署有事,刘寿珊起身出去。过了一会,仆人进来换茶。顾崇文又气又急,嗓子干得要冒烟,端起茶来,只听茶盅盖碗丁零当啷乱响,手哆嗦得连茶碗都拿不住。好容易拿稳当,送到嘴边喝了一口,忽地一怔——手上摸着了一样物事:
茶托底下粘了个方胜。打开来,上面写着:“从后门出,至寄物轩见我,有要事相告。”下面没有具名。
顾崇文吃了一惊。
方胜上没别的话,反把他的好奇心勾起来了。更重要的是,虽然不知道是谁送的,但模模糊糊的,他觉得这上面有他要的东西。他谁也没告诉,悄悄从后门出去,向路人问了寄物轩的所在,原来往前不到百步,由对街的巷子里进去就是了。
进了巷子,走不多远,见左手边有一个园子,白墙绿瓦,墙后面树影斑驳,显然有花木之胜。小门只半扇,显着一种不欲人知的高华气派,门上挂着个小红木牌子,写着“文宴”两个字,料想是一座馆子,只寻不见“寄物”字样,正不知是不是这里,门轻轻开了,一个丫鬟探出半个身子,福了一福:“您来啦?往里请吧。”
顾崇文跟进来,见园中甚是广大,遍种着梧桐、辛夷各样树木,树声鸣于头上,树华荫于径下,径则曲而深,两边因洼为池,累土成山,高低错落,其安排在若不经意处,往往独出心裁,令人称叹。他一路走来,不知不觉地,心中的烦闷竟似消退了不少。
园中止一二层小楼。到了这里,才看见门上“寄物轩”三字匾额。到得楼里坐下,见屋内都是紫檀家具,盆景玲珑,文玩满架,环境十分雅静,屋中央只容得下一张四方桌子,看来此间每日只能承一桌之客。顾崇文看了一遭,点了点头:“这里很雅致啊,恕我孤陋寡闻了。你家主人是谁?是他请我来的吗?”
丫鬟献上茶来,只说:“奴婢不好说,老爷稍等。”便退了出去。
屋内便只剩下顾崇文,和他心中的满腹疑团。
他等了许久,约他的人始终不见来。那丫鬟倒不时进来,给续茶,给添置点心,服侍得甚是周到,但无论问什么,只一味摇头不肯说。顾崇文着恼了,一拍桌子:“你去同他说,他再不来,我便走了!”
正在这时,园子里远远传来说话声音,丫鬟欢然道:“来了。”话音刚落,门上帘子一挑,一个人从外面走进来,施礼道:“真是对不住,给一些事绊住了,劳学台久候。”
顾崇文一惊而起:“原来是你!”
从门外进来的,正是刚在警务公所激了他一肚子火的巡警道刘寿珊。
刘寿珊一揖到地。这时他执礼甚是恭谨,远非方才署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惫懒样儿,说道:“所里龙蛇混杂,不能畅所欲言,下官也是没法子,一些做作失礼之处,还望莫怪。”
顾崇文觉出他话里有话,心气平了平,道:“这间园子,原来竟是你的,我真料想不到。”
刘寿珊笑道:“大人想差了。我每月官俸,才关多少银钱,哪置办得起这样的产业?”
这话正是顾崇文心里问的,听他坦然说了,倒也消了一个疑虑,说道:“这间园子,便说值六七千银子我都还吃不准,而且犹自显得不事铺张,显然此间主人胸中自有丘壑,不是一般浅薄的人,却不知是何许人也?”
刘寿珊并不答他,只笑了笑,道:“请坐。”
二人落座。刘寿珊道:“实不相瞒,和学台在这里见面,下官于数日之前便已安排下了。我特地订了几个菜:‘黄焖鱼翅’,整只的吕宋黄,‘清汤燕菜’,头等的印尼白燕盏,细得跟头发丝儿似的金华火腿。寄物轩每天只做一桌菜,手艺都是别的地方没有的,您待会尝尝。”
顾崇文叹道:“我现在一家老小音讯皆无,便珍馐佳肴,我又怎么吃得下去哟。”
刘寿珊笑道:“事已至此,急也没用,倒不如先把闹心的事搁到一边,慢慢吃着,等吃完了,咱们再说。”
顾崇文急道:“刘观察,你要真知道什么,现在就跟我说了吧。”
“顾大人,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这句话,刘寿珊望着顾崇文,说得很认真。
好容易酒过了三巡,刘寿珊看顾崇文压根就没怎么下箸,光坐立不安来着,“嘿嘿”一乐,放下筷子,喝口茶,拿手巾抹抹嘴,道:“顾大人,我不是吊您胃口,而是有些话,不能在您心急火燎的头上说,非等把您这个劲儿磨过去了,才能开口。”
顾崇文哼了一声:“现在能说了吧?”
“可以。这些天我没露面,为的就是让您把所里那些人挨着个认一认,现在您知道了,那些人什么也帮不上您的,他们既不会听您,老实说,连我也支使他们不动。”
“你也支使不了他们?”
“只有一个人能。”刘寿珊的神情很诡秘:“这么说吧,我那帮下属,出类拔萃说不上,可也不是饭桶,真上面有严令,十天半个月,怎么也查着了。可现在非但不是这样,我还听说,有人打过招呼,让他们不要落力在这件事上。因此他们才把您的话当耳旁风。嘿嘿,要我说,这事琢磨起来,后面总像有什么蹊跷哩。”
顾崇文呆了呆,忽地两眉一轩,一声冷笑:“一派胡言!”
“怎的?”
“你若知道我,便不会说这种挑拨离间的话了。顾崇文为官清正,一向不与人争竞,谁会在背后这么算计我?”
刘寿珊笑道:“我知道,您平素静心养气,泼墨挥毫之时写得最多的,便是‘超然事外,明哲保身’这八个字。只是,世事岂能尽如人意?‘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句话,您不会没听过罢?”
顾崇文一愕:“‘怀璧’?我怀的什么璧?”
“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巡抚大人的根底,有谁比您知道得清楚?放眼整个省城,他最忌惮的,只有您一人而已啊。”
顾崇文忽然警觉:“你到底是什么人?”
“巡警道,刘寿珊。”
“你跟我说这些,和我家小下落,有什么关联?”
刘寿珊淡淡笑道:“我是想告诉您,哪边是朋友,哪边是敌人。您想超然事外,不跟哪边走得太近,可也哪边都不得罪,无论哪边出了事儿,都牵扯不上您。您高哇!可您想过没有,要是您自个儿出了事,又怎么办呢?就像现在,出事儿了,您连个帮手都没有。指望刘巡抚那边?呵呵,怕是您家眷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顾崇文默然半晌:“那么说,你是来帮我的?”
“不错。”
“你知道我家小的下落?”
刘寿珊望着顾崇文,既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但那也是有条件的,对吗?”
刘寿珊笑了。
顾崇文道:“我把一生花在读圣贤书上面,可总算还没有读傻。如果我没猜错,你关心的不外乎也是那些东西。容我先问一句,你想知道的,是什么?”
刘寿珊一挑大拇指:“顾大人快人快语。那我就照直说了。”在那一刻,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的严肃、有力,甚至,还有一些紧张,“我想知道的是:本省的巡抚刘文藻,他是不是私下里勾结革命党?是不是怀有异心,图谋不轨?如果是的话,证据!证据在哪里?”
纵然顾崇文已经有了准备,听到这话,依然神色大变:“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刘寿珊笑笑:“你刚才已经问过这个问题了。”
“你想干什么?扳倒刘文藻?你怎么可能扳得倒刘文藻!你是什么人?小小的巡警道,连手下人都不来听你的。他是什么人?一省的巡抚,整个省都握在他手里……”
刘寿珊的反应很冷静:“如果你告诉我,他就不再是了。”
顾崇文冷笑:“你知道了又怎样?上密折参他?笑话!”
“想怎么做是我的事。只看你愿不愿意说。”
顾崇文断然摇头:“这是引火烧身,我不会这么做。这一点上,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刘寿珊神色不变:“不奇怪。”
顾崇文道:“依我看,我们不必再谈下去了。你让我做的事,我做不到,我们看来也没有机会做朋友了。你放心,你今天所说,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不会有第三人知道。家眷的事,我会另想办法。告辞。”说着,起身便走。
“等一等。”
身后,刘寿珊徐徐说道:“我小小一介巡警道,确乎不足以取信于人。您不愿说,不失为全身远害的明智之举。但是,您不应该拒绝朋友,尤其是,拒绝可以帮到您的人。”
顾崇文回过头来,冷笑:“朋友?如果我不愿说,你还是会帮我吗?”
“会。”
“会?”
刘寿珊微笑:“在这样一个风雨飘摇的年头里,有时候同盟远要比朋友重要。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这让我们从一开始就是站在一起的,不管您承不承认。”
顾崇文仍是从警务公所大门口走的。他前脚一走,后脚即刻有人赶来抚衙报信:
“顾学台今天又去了警所一趟,刘道台在,可也没怎么搭理他。他待了有两个时辰,刚才已经回去了。”
刘文藻点点头,望向一边的聂大功。聂大功头上的汗就下来了。
刘文藻道:“好。拖出去,打二十。”
那人在惊惶失措兼莫名其妙之中,被拖到外边乒乒乓乓打了二十棍子。
刘文藻冷冷道:“你派出去办事的,就是这样的人吗?”
聂大功连声道:“是卑职失察,请大人降罪。”
刘文藻冷哼一声:“失察?失察是小事。推本溯源,是你这个当头的不上心,小看他刘寿珊,以为他两个掀不起风浪,才连带着手下人不肯尽心办事。这二十棍,本该打的你才对。”聂大功垂着手,一声也不敢做。
刘文藻闭目想了一会:“他们在寄物轩聊了半个时辰。寄物轩,连我都查不到这家馆子的后台是谁……但越查不到,这里面就越是有名堂。”
刘文藻自然不会想到,他惦记的这个人,其实一直就在寄物轩里。顾崇文刚离开,后面暗阁转门一响,正主儿便从里面出来了。
“这小老头真是迂阔。说什么‘超然事外,明哲保身’,他真看得破,早就该高飞远走。既贪恋是非之地,又想不沾染是非,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想独善其身,先问问这座省城答不答应呢。”
刘寿珊点头:“您说的是。”
“对了,你答应替他找回家小,话说得这么满,想必已有消息了?”
刘寿珊躬身道:“您把人都借给我使,我再没个交代,能成话吗?之前那些人,都是按顾家车队走了十好几天的想法去查,始终毫无头绪。可这实在是件奇怪的事情,偌大一支镖队,怎么可能雁过无声,谁都没见着呢?于是我就想,会不会这漫无头绪是真的,这队人因了什么事,自打出省城以后,一处关卡也没过过,压根没再动窝呢?”
“你这个想法倒有趣。什么时候想到的?”
“有几天了,之所以没露风声,是觉得火候还不够,得让学台大人再多着着急。”
“那么,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刘寿珊微微一笑:“离省城不过三个时辰——白水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