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润臣略一沉吟,忽然上前一步,道:“周先生,请恕我直言,老朽对革命党没什么认识,只当是像从前汉高、明太一路,在当世做一次新的轮回。但剑声在我面前力证其非。我知道他不是没见识的人,既这样坚持,想必看到了我这样的人看不到的东西。而且,他离开的时候,不过是一寻常武夫,今天再见到他,虽只短短几个时辰,然而我看他立身明白,头脑清楚,在做人上已经扎下了根基。尽管他的话我不是都懂得,可知道自己活着要做什么,毕竟和那些浑浑噩噩随波逐流的人绝不相同。剑声说,这都是先生您教他的,老朽扪心自问,这样的孩子,我教不出来。既然他心定了,我今天就郑重把他托付给先生了,希望您继续好好教他,让他不要走错路,白润臣这里拜托了。”说着,深深施下礼去。
周汉城和白剑声的心里都很感动。周汉城连忙相搀:“老爷子太谦了,您肯放手让孩子参加革命,该是我多谢您才对。”
话说到这个份上,两边再无隔阂。白润臣道:“那么,周先生打算什么时候走?我送你们出城。”
他话音刚落,园外忽然有人道:“请先等一等。”只见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来,正是陈慧楼和杨殿卿。
陈慧楼一来,园里气氛顿时一变。他只作不觉,道:“我是领殿卿来找周先生的。这位想必就是白润臣师傅了,我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白家父子两代英雄,开的源盛镖局在省城大大有名。我们由镖局找到白师傅府上,老爷子一夜未归,老夫人正着急,就说了几个可能的地方给我们,也是我们运气不错,头一个就找到这里来了。”
白剑声恨声道:“你还有脸找到这里来?请你离开!”
陈慧楼迎上白剑声的目光,他轻蔑地笑笑,忽地从身上拔出暗藏的匕首刀来,“刷”地斩去了自己左手一截食指。鲜血奔涌而出。他身子晃了晃,咬牙强笑道:“这样总行了吧?”
他来这一手,众人都不由吃惊。杨殿卿忙替他包扎伤口。陈慧楼痛得整个身子都抖了起来,仍是强笑道:“周先生,大家都是为革命出力,只是各人做的事情不同罢了。此前我不让先生去上海,现在上海的事已经了了,日本方面中止了谈判,拒绝借款,我也就没有再阻止的必要了。从前得罪之处,这里当面谢过。”
周汉城冷冷道:“你真要有心,不应该是向我,而是阿灿。我倒忘了,他因你而死,你却还未必认识他呢。”
白剑声也道:“还记得炮仗店的蔡虎吗?”
周汉城道:“你当真明白自己的错失,自然知道向谁去谢罪。现在却来耍这套江湖上光棍的把戏,叫人怎么信得你过!”
陈慧楼本是傲极的人,也只有骄傲的人才做得来决绝的事,即使谢罪也不肯多什么废话,一刀斩下去眼睛眨也不眨。这时听周汉城说穿了他的行径,虽是手上剧痛难忍,却只是冷笑,不肯再说低头的言语。
杨殿卿见双方又说僵了去,忙道:“先莫说这个。周先生,我从上海来,是专程找你的。”说着,从贴身衣兜里取出密函,递给周汉城。
周汉城接过,却是一张任命他做本省起事的总指挥,即刻赶去边城组织会党的委任状。他将任命反复看了两遍,脸上浮起讥诮的神色来:“如果我执意要去上海呢?”
杨殿卿正色道:“先生要去上海,自然也由得你。”
“当真?”
“当真。不过,也请你站在领袖的立场上想一想。即便是一个蠢人,也知道这会引来天下侧目,而领袖偏偏要这么做,难道是为的他自己吗?当然不是!他是知道时不我待,革命再不成功,偌大一个中国,势必会在泥潭里越陷越深。而如能有一笔巨款,形势就会完全不同。可以这么说,为达到这一步,领袖是做好了受天下人唾骂的准备的。只可惜谋事在人,中途生出这样的变故……唉,那也不用多说了。现在谈判既不成,你再把这件事披露出来,那么除了领袖,除了我们革命党受到伤害,还会有别的结果吗?这几年里,这么多次起事,最终都以失败收场,致使党内越来越意见纷纭,各行其是,要是这次的事再泄露于外,更给人以攻击领袖的口实,革命党瞬息之间分崩离析,怕未必是我的危言耸听吧。你若执意要做,那是你的自由,一言之出,何等容易,可后果究竟如何,周先生,我只恳请你在开这个口之前,好好地想一想吧!”
杨殿卿这番话,锋锐暗藏,但其中又确乎不为无理。任何人都不能走到时间的前面去。同日本的密谈假使成功,形势从此会走向哪一边,确是难以看得清楚。自己若不能慎重行事,未尝就不会重蹈陈慧楼的覆辙。周汉城一念及此,委实犹豫难决。
杨殿卿接着道:“周先生,你一直反对倚重会党,觉得会党流品太杂,又是乌合之众,不懂得革命的宗旨。可领袖也说:会党刚肠侠骨,天不怕地不怕,撇开他们,我们又到哪里去寻那么多肯在逆境中发难的人去?我们常说要发动士农工商四民共同革命,难道会党便不是‘民’,便不能成为革命之一员吗?领袖说得明白,先生若自觉做得到,便请去边城主持大计;若觉得是强人所难,便不用接这个任命,由他来上海无妨。——周先生,你的意思呢?”
5
太阳光把黄沙照得金亮亮的,晃得人睁不开眼。平沙镇外西南面上,只几里之遥的地方,有一道土岭,这是这个方向上连绵十几里的沙地中,几乎唯一的隆起。
“嗒、嗒、嗒、嗒……”
地表微微地颤起来,从岩缝里挤出来的稀疏的草叶趁机把身上的尘土都甩了下去……
“嗒、嗒、嗒、嗒……”
土岭后慢慢升上来一人一骑,跟着是第二骑,第三骑,几十骑马在岭上一字排开。后面还跟着几十个徒步的汉子。正是狼头寨的先头部队到了。
为首一个使关王刀的虬髯大汉举目远望,见镇上静悄悄地,一无异状,冷笑道:“他们只十来号人,老大非要亮家底儿,未免也太给面子了。他们过了马家庄不假,可那帮人多少年没正经出过手,靠祖上的名号在西南道混饭吃,谁知道他娘的到底几斤几两?要是这票人就在镇上,甭废话,咱们直接动手就拿下了!阿贵,小五,你们两个机灵的,到镇上探一探,摸着了根底,立刻回报。”
身后二人答应一声,下了土岭,催马入镇。
两人慢慢走了一段。整个镇子安安静静伏着,只一条大狗突然窜出来吠了一阵,然后夹着尾巴跑了。可两人不知怎么着,越走越觉得心慌。这时风刮得正猛,把店上的幌子,檐下的铁马,刮得扑啦啦、丁铃铃乱响,连身下传上来的“嗒嗒”的马蹄声也比平日响了好几倍。小五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奶奶的,这声儿真响啊……”他忽然住了嘴。
两个人同时发现了原因。
是人!
——他们在镇上走了这一段,居然连一个人影也没见着。两人想到这里,心里不约而同咯噔了一记。这时两骑马正从个小酒铺前经过,小五有了警惕,并不下马,抬手把檐上的酒招子拔下来,横过杆子,对着虚掩的铺门轻轻一顶,铺门“吱嘎嘎”地开了,里面空荡荡地,一个人也无。
二人对望一眼,同时觉得不妙,拨转马头,准备往来路上奔回……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土岭上,狼头寨众人迟迟等不到回报。为首的那虬髯汉子恼了:“怎么回事?死去了不回来了!”
身边有人提醒:“莫非镇上有变?”
虬髯汉子骂道:“变?变个屁!统共就他娘十几个人,我们百来人放马过去,踩都把他们踩扁了!好,不等了,直接冲进镇去,拿了这趟镖,回狼头寨报功!”
这队人里纵有计谋之士,觉得以十敌一,怎么样也赢下来了,因此谁都没有异议。虬髯汉子率领马队,当先从土岭上疾冲下来,他关王刀一指,群马都跑发了性,黑压压风驰电掣一般,直向平沙镇裹来……
——大约在一个时辰以前:
马凤云单人独骑,由北面出镇,先驰行往北,见身后没有人跟来,这才折向东北方向,疾奔了数里,勒马四顾,见不远处有一座沙丘。他策马过来。才一转过弯角,先吃了一惊:只见五十个精壮汉子,手持枪械,齐刷刷列成一个方队,人数尽管不多,一样有一股凛然之威。霍景旸坐在旁边一块大石头上,看马凤云到了,举手一指:“你来了。我说的,就是他们了。”
马凤云称赞道:“好极了。”
霍景旸站起来,走到队伍面前,朗声道:“这次的事,我不方便出面,所以,把你们都交给这位马凤云马爷了。马爷的调遣,就是我的调遣,哪个敢不听命,我绝不轻饶。都明白了吗?”
众人都喊:“明白!”
霍景旸退开一步,对马凤云一张手:“从现在开始,他们是你的了。”
……众匪啸叫着冲入镇里,一路上一样不见一个人影。不过狼头寨作案,百姓事先闻着风声,也有早早弃家而逃的,因此虬髯汉子也不在意,只觉得照情形看,那支镖队必然也早逃之夭夭了,越界过来下手依然落空,心里很是懊恼。这人也真勇悍,发起恼来,将手中关王刀用力抡开来,左一拨拉,右一拨拉,便把街道两旁的房屋摧折得不成模样。
这时众匪已冲到镇子中心。忽然有人一声惊呼。只见前面一片空场的中央,高高竖着根旗杆,杆上吊着两个,四马攒蹄地捆了手足,嘴里塞着东西,正是之前派去的阿贵和小五。虬髯汉子又惊又怒,忙叫放他们下来。几个手脚灵便的爬上去,把两人解下来,一拿开塞在嘴里的破布,小五就扯着嗓子喊起来:“小心!有埋伏——”
虬髯汉子一惊:“什……”
“砰!”一声清脆的枪声响过,他额上多了个血洞,血汩汩地涌出来,尸身在马上歪歪晃晃了一会,终于,“扑通”跌下马来。
众匪顿时大乱。
就在这时,空场的一面,有几家房屋铺户的门板被同时踢飞开去,现出十几个持枪的人来,为首一个,正是阮曾三!
“给我打!”
十几条枪一起开火。
空场上无遮无拦,众匪哪里躲去?顿时死伤无数。剩下的见不是路,还了两枪,赶紧往来路上撤出去。
没等到镇口,忽听“喀喇喇”几声响,几根粗大的横木倒下来,拦在街心。紧跟着枪声大作,却是袁应泰所率的伏兵。只见他双手各使一把短枪,冲在最前头,照着人群乱打,一边咬牙狂笑:“贼小子们!想抢我的!去死吧!”
子弹倾泻而出。众匪被前后夹击,立时自相践踏,乱作一团,刚才杀进来时的胆色早丢去了九霄云外。人仰马翻之中,夹杂着袁应泰“哈哈”的狂笑之声……
战斗结束。
这一战,霍景旸所部有两人战死,另外还伤了七人。镖队众人只袁应泰臂上中了一枪,他因为这一仗杀得过瘾,兴奋得坐都坐不住,晃着膀子到处乱走,浑不觉得疼痛。狼头寨这边则死伤过半,剩下的见敌人远比预想得为多,又武器精良,且占住了地利,不敢再战,都抛下家伙投降了,竟没一个能逃出镇去。
马凤云张罗着,让人分头安排看押俘虏、清理战场等等事宜,一边暂时以客栈充做救护之所,将双方伤者送进来安置。正忙里忙外,忽然在人堆里又看到了何众。何众朝他挤挤眼睛,马凤云知道,必是霍景旸什么时候又潜回镇里来了。
他仍是到那屋来,一推门,果然,霍景旸已在里面了,见马凤云进来,走上来呵呵笑道:“马镖头,这一仗打得漂亮啊!”
马凤云也很振奋:“全仗霍大人援手。”
霍景旸笑道:“大家不用这么生分。不是我故意示好,而是这一仗实实打出你我的交情来了。你若不嫌唐突,我称你声‘兄弟’可好?”
马凤云吃了一惊,略一迟疑,却没接他这话。
霍景旸也不以为忤,打了个哈哈,便揭过这一页去,道:“请坐。马镖头,此一战大大地灭了敌人锐气,但狼头寨大股匪众,太阳落山时候便到。到了那时,就又变成以寡敌众的局面了。今天晚上,不容易应付啊。”
马凤云低头沉吟。正想着,忽听袁应泰几个人,大声说笑着从窗下过去了。二人相视一笑。马凤云道:“你真不怕他们闯进来?”
霍景旸笑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间客栈内外,都布了我的人。你不跟他们说了吗?这些是官兵啊!他们是谁?乱党分子,换句话说,他们跟狼头寨一样,都是贼。贼见了官兵,避之唯恐不及,哪还有闯进来的道理?”
马凤云道:“我倒没想到这一层。可也不尽然。贼未必就怕官兵,就像狼头寨,他们便知道这里有几十个兵在,该来的终究要来。说到底,还是力强者胜。”
霍景旸点头:“力强者胜,这话一点儿也不错,然这个力字上,却大大有讲究。就拿这一仗说,他们以为摸清了我们底细,大大咧咧就钻进口袋来了,结果呢,完全估错了我们的实力,他们以为我们只十几个人,实际我们有六十多人,而且武器精良,个个能征善战,又敌明我暗,所以悄然之间,力强的一方,就变成我们了。我想,经了这一仗,狼头寨也该重新摸摸我们的底了吧……”他忽地轻“噫”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他抬起眼的时候,正好马凤云也在看他。
两个人的眼睛里都闪起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