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经营后，县城到地区的长途车多了很多，车大也舒服。一路看着书，不知不觉就到了依汾汽车站。
放好书，隔着车窗远远就看见田青坐在自行车上东张西望的，赶紧下车，乘务员扶着我，还帮我架好拐。正准备喊田青，他已经看到我，跨上车子就过来了。
坐好后，田青用力瞪了几下：先去我家啊，我妈都包好饺子了。
没法拒绝，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行，你骑慢点，这么多汽车。
不知不觉，这个城市的汽车多起来，嘀嘀的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因为几个大的工厂都在市区里，黑乎乎的尾气在本就烟尘笼罩里刺鼻难闻。记得年前看过一个新闻，世界上最脏的十座城市，依汾在列。
吃完饺子，田青的母亲带我去她工作的医院又拍了片子，恢复得不错，骨科大夫告诉我再有半个月就可以扔掉拐了。
回到宿舍，队友们都还没回来，田青帮我铺好被褥，又去提了壶热水回来，然后说跟初中同学有个聚会，骑上车子就走了。
躺在床上没啥睡意，我开始思考高考前这几个月怎么过，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抓抓学习，毕竟现在没法大运动量训练，多学点肯定有好处。
第二天报了到，已经是大专生的小易过来请我、田青及石生吃了顿饭，说是过年拿了不少压岁钱。饭间，石生仍旧是郁郁寡欢的，他说自己放假期间去了几次省城，测试了今年准备特招排球的几所高校，但都没最后定数。我跟田青仍旧是安慰的话，毕竟我们也没最后定下呢。
最后，小易端起杯酒：咱省里搞排球的都知道你们这次全国比赛扬名立万，上大学都没问题，今年年底咱省城天天聚会就是了！
后来他们回家了，我拄着拐慢慢回到学校，去教室前在教学区走了一会儿。这年这个城市的冬天似乎很短，这还没到正月十五呢，已经开始转暖了，教学楼前面的垂柳已经露出些小芽。
每日上课下课，然后去练习上肢力量，偶尔原地传球恢复手感，李教练对我们此次出去打全国比赛非常满意，对我们仨和颜悦色的，搞得我们跟客人似的不好意思。
有时候教学比赛，我吹哨子，田青跟石生已经进入替补阵容，为下一届的师弟们提高做贡献。只是明显感觉队里没了好苗子，有点青黄不接。李教练给我们唠叨说：时代向前滚动的时候，最先带动的就是沟通方便了，只要知道有个一米九左右的初中生，首都的都来人看，好的苗子直接就去省城或者更好的地方了。
脚腕已经可以简单活动了，但出了正月我才把拐放弃。随后开始每日早晚慢跑逐渐恢复。又一周过去，我自受伤后第一次下场地活动，但仍没敢起跳，只是客串了一下二传。
吃了晚饭热水泡脚后，田青意思是去看录像，其实这一周我们已经看了三次了。于是拒绝，拉着他去教室自习，进去后我发现自己课桌上有两封信，看信封就知道不是刘胜的。坐下拿起发现一封是省城来的，马上意识到这是理工大寄来的，赶紧拆开，马上两手发抖，喜笑颜开，回头看田青，他正捏着那信冲我激动地抖呢。
压制着心里的狂喜，扭头我拿起另一封，信封上的寄信人地址写得很潦草，仔细辨别才知道是天津体育学院，想不出内容，轻摇脑袋赶紧撕开。
心里再度狂喜，但马上就开始左右为难。其实这两封信里都是好消息，可以说是甜蜜的消息，但我必须做出选择。
第一封：理工大学体育组的。内容很简单：孙晓风同学，我们决定给你体育特招生（排球）名额，请于7月18日到理工大学体育组报道集训，然后统一参加我省7月28日组织的全省体育特招生测试。这封信没有盖章没有函头，除了名字是手写，其余都是打印的字。在最后还有行手写字：高考志愿只准报理工大学，专业入校我安排随便挑。杜红。
第二封：全国知名体育院校的。很正规的函件：鉴于你在全国中学生排球比赛上的优异表现，我校决定免体育测试，特招你为我校93届体育教育系学生（文化课高考需达到300分以上）。请接到通知三个月内来函或者当面到我校体育教育系303房间。接待人于老师。电话：020—××××××××。体育大学招生办的大红公章盖在最后的落款日期上。
放弃师范上了一中后，前前后后四上省城，受了两次重伤，其间无形的压力随时都在，高三下学期开学不久就接到这两封提前的“高考录取通知书”，我很狂喜，想喊想跳想说给每个我认识的人显摆，心里甜蜜蜜的，嘴巴又很干，只是脑子里有个声音一直在问：你上哪个学校？
装了几次才把信装回信封，然后恭恭敬敬摆到课桌上，摸摸这个、摁摁那个。自己的面前真的是摆了两盘大餐，但只能吃一种，饿急了的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里很狂喜，脑子里却有些迷乱：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吃哪个？
理工大学的通知尽管不正规，但历届的球队师兄接到这个都是欣喜若狂，且百分百最后都上了理工大学。入校后几十个专业随便你挑，他们几乎都是在理工大最好的系里就读。还有，李教练对我们这样说过：集训就是告诉你们测什么，测试时候你们杜教练也是评委，你说你们测试能不能过？
全国知名的体育学院，尽管要求高考三百分以上，但这个我不发愁，估计再难的题考总分的一半应该不是问题。只是专业是体育教育。费这么大的劲大学毕业对口分配的仍旧是老师啊。
田青悄悄走过来碰碰我，然后扬起下巴往外挑。教室里只有翻书写字的声音，本想再思考思考，但想还有三个月时间来决定呢，于是站起来，尽量不发出声音踮着脚尖轻轻走出教室。
在楼道里田青就掩饰不住兴奋：走，庆祝庆祝去！
我赶紧把食指放嘴边，他吐了下舌头。所有高三的教室里，现在就一个字可以形容——静，我的同学们似乎都不会说话了，只是埋头做着如山的试题，心里唯一事情就是高考，在千军万马里自己挤过这个独木桥，到达一个光辉的未来。
下了教学楼，田青的意思是去他哥那儿打游戏，我没拒绝，于是从车棚推出车子就去了。
进了他哥的游戏厅，管事的过来给我们开了两台，然后递过几十个游戏币。田青对电子游戏机很娴熟，我没多玩过也不喜欢，只是玩了几下就站在田青后面看他过关斩将。
怕宿舍门关了，九点多我们返回，在鼓楼下吃炒面的时候，田青才想起：我送你回学校后得回趟家呢，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爸妈。
我咽下一口面条：吃完你就回吧，我溜达就是了，也不远。
看着田青骑着车子走远，我本想给父亲打个长途电话，但走到邮局门口又犹豫了，想这事还早呢，自己考虑清楚再打不迟。
接下来一个月，我压制住兴奋，每天坚持上课自习，有条不紊逐渐恢复训练，那两封信放到枕头下，体育学院的事谁都没告诉。
春天真的来了，尽管时不时地冒出几天倒春寒，但满目的绿意在校园荡漾，三年了，第一次发现我的学校这么美，教学区一圈围着几行树，垂柳在最外面荡着枝条，中间的白杨亭亭玉立，里面的榆树榆钱挂满，嘟嘟噜噜的看着就舒服。这让我想起老家，每年这个时候，母亲就去山上撸一篮子榆钱钱，回来洗净摘好，然后撒上白面加咸盐上笼屉蒸熟，再晾凉了，用油及蒜末炒了，香得每次都吃好几碗，肚子都撑了还要再吃半碗。
第一次高考模拟，我居然考了四百五十多分，其中语文满分！其实，我这个课代表给语文郭老师服务的时间，满打满算加起来也就一个学期多点，但郭老师一直坚持没换人。我打比赛不在的时候，学习委员就兼任。回来后，我的每篇作文郭老师依旧拿出来讲评。得知全校高三加复习班的就两个满分，郭老师讲试卷的当堂就表扬我——孙晓风是我教过的最好学生！顿了顿，他接了一句：当然，我只说语文这科啊。
很想笑，但全班同学投过来的目光都是羡慕，让我有些不自然。
校园里所有树木的叶子都渐渐伸展到极限，然后绿如宝石闪亮。春意盎然、百花齐放的时候，我的脚踝基本痊愈。一个春日的下午，缠着绷带戴着俩护踝我终于打了整场球，扣球拦网无所不能，心情很好的我当晚请田青跟石生去学校外面吃饭庆祝。
父亲的工资涨了，地里的收成多了，家里的生活条件越来越好，父母给的钱也有了些宽裕。其实在外面吃十顿饭，九顿饭是田青跟石生请客，弄得我经常不好意思。
依旧去了鼓楼旁边常去的饺子馆，临窗坐下，几杯酒后，石生先说了个好消息，他基本定了去省城另一所高校。
碰杯庆祝后我有些忍不住，犹豫了下还是把体育学院来信的事情给他俩说了。田青听完皱起眉头：不要去！没意思！咱哥俩一个学校不好啊？
我还没说话，石生开口了：还是去大城市、名校好，我赞成去！
看田青脸色不好，我赶紧端起酒：喝酒，这个事情不着急决定！再想想吧。
田青端起酒没跟我碰就仰脖子喝了，然后把空杯重重地放在桌上：体育教育系，有啥的意思呢？
石生伸手跟我碰了杯，然后慢慢喝酒继续坚持自己的观点：去了大城市，什么都不一样了。还是去吧！
看着窗外昏黄的路灯，来来往往的自行车流，酒精作用下我有点迷糊。就像一年前选择继续打球还是好好学习，面对一半对一半势均力敌的均衡选择，真的是左右为难。好在都是好事，就像白酒或者啤酒，可以放开喝，最后的效果都是晕乎乎感觉良好。
当晚回到宿舍，我翻来覆去想了很久，毕竟人家要求报名的时间临近了，最后还是想跟父亲商量后再说。第二天一早，我早饭也没吃就去了邮局，就在推门要进去的时候，突然就踌躇了。眼前总是浮现父亲在我选择一中不去师范的那晚，在烟雾缭绕的招待所房间，他夹着烟的手抖得厉害。
在邮局门口来来回回走着，最后还是决定不告诉父亲了，于是摇摇头转身又回到学校。进校门的时候正好碰到班主任石老师送孩子回来，老远看见我，就下了车子问我：孙晓风，这么早你干吗呢？
突然觉着像捞住根救命稻草，于是一五一十将选择院校的事情全倒给了班主任。
石老师推着自行车听我说完，突然笑了：你去看看不就有主意了，理工大你住过一段时间，再去体院看看，感觉一下不就有答案了。
去看看？
对啊！
醍醐灌顶般恍然大悟，心里顿时无限晴朗，连日来的思考都是自己绕自己啊。为啥不去看看呢？就和相亲一样，照片或者介绍人都很片面，当面了解才最重要啊！
谢谢您，石老师。那我现在给您请个假，明天一早就去！
石老师点点头：回来还是把学习抓抓！不管去哪所大学，最终毕业你还是靠知识不是靠体育！
这些话我根本没听见似的，脑子里已经开始琢磨第二天的行程了。好不容易听石老师说完，摆手我就跑回宿舍，第一件事就是把正在蒙头大睡的田青推醒：帮我买张去天津的车票，明天的！
田青坐起来揉着眼睛：你去天津干吗？去看学校啊？
看我点头，他点根烟想了想：也好，看了你就死心了！我一会儿回家让我爸帮买去！
第二天晚饭后，我踏上火车，田青送我到了火车站，他本想跟我一起去，但他父亲不让，理由是快高考了，让他抓紧温习功课到时候多考几分。
一夜的火车，我脚步匆忙走出这个大城市的火车站，马上就感觉到自己的不协调，好像这个城市慢条斯理地休闲着，唯独我急急火火。还有跟我们的省城比起来，这个城市非常繁荣也非常得大，我拿着在火车站买的地图研究了半天，又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问了一个站岗的警察，才找到应该坐的公共汽车站牌，好不容易挤上沙丁鱼罐头般的一辆公共汽车，有些烦闷：这个城市太拥挤了。
下了公共汽车，又问了几个人，转了好几条街才找到这所闻名全国的体育学院。在门房登记后走进校门，迎面就是一大堆山一样的沙土，一个起重机在旁边轰鸣着吊着一捆钢筋，我很疑惑地回头看了眼校门，确认没错，但怎么觉着进的是一个工地呢。
两脚土，总算绕过施工现场，我看到十几座楼挤在一起，看模样有教学楼有宿舍楼，还有体育场馆，但仿佛跟我在公交车上一样，挨肩叠背、前遮后拥，喘不过气。
绕一圈总算看到教学楼字样，大门上锁了，但有个缝隙可以进去，施工的电焊、打桩声总算在脑后了，楼道里挂着的各种名人名言让我才感觉这是一所大学。
有个老人在楼道里清扫，上前问到教务处，原来就在一层不远的一个房间。
敲门进去，一个年轻的老师正埋头写着什么，我进去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就是满面笑容：同学，你有事？
赶紧上前报出来历及名字，这位老师指了指他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先坐下，我帮你查一下啊。
坐下抹把汗，这个城市温度跟依汾差不太多，但潮湿。那位老师在桌子上堆着的一摞夹子中抽出一个，然后打开念着我的名字，一行行向下找着，我的心随着他的手指却往上提着。终于，他的手指不动了：孙晓风，孙晓风，找到了。你来看看是这个吧。
站起来凑过去，赶忙回答：是，是我。
随后跟这位老师聊了几句得知：当年该学院要招体育教育专业六个班，其中有意向全国十五个国家一级运动员以上的特招，我是这一类的。还有，我的名字上下有很多世界中学生运动会的冠军、亚军呢。
想了想，我还是问了个自己最关心的问题：老师，我们入校后可以换专业吗？那位老师笑了：这不重要吧，将来干啥看你自己，其实体育类院校的专业就那么几个，这是好专业啊！
答案不言而喻，其实自己明白问出来就是多余，因为答案就摆在那儿，世界冠军都是这个专业，为啥给你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