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十八那天,碛口镇上果真热闹非凡。“庆香楼”家的伙计们早早起来就动手备菜,剁肉的、切菜的、择调料的,一片忙碌,厨房里你来我往像燕子穿梭,都在赶制中午的饭菜。“庆香楼”家是碛口镇上第一家饭店,掌勺的平遥厨子很是了得,天南海北各种口味的菜都会做,弄得家家来了贵客都来这里招待。久而久之,一提去“庆香楼”请客,人们便知道是招待像样的客人。
“庆香楼”家的各色伙计也算是见过场面的,但今天却格外殷勤,一是“全福韩”家出了高价定了菜,说只要事宴做得好,赏钱另加;二是请的客人可不一般,那是“十义镖局”家的十条响当当好汉,更叫人称奇的是,那天在州滩里胜了三局擂台的少年公子也会来。这场酒怎么喝,喝的是啥名堂,会不会又动起手来?自古道“山水越大越好看”,特别是那天没看上擂台赛的人们,闻知了这个消息,都坐在“庆香楼”家外面的石圪台上,专等好汉们到来,好戏开场。
不到午时,穿着仿绸长褂的高贤文走在最前面,紧随其后的是一个削肩细腰玉身长立的少年公子,相貌极其清俊。想必这个就是擂台赛上的少年英雄了。看这身板,哪像练武术出身,简直是戏文里的文弱秀才走下台来。人们想,光这一副一阵风能吹倒的身板,“十义镖局”家任何一个好汉伸出一个指头就能把他点倒,怎么会败在文秀才的手下。没看过擂台赛的,巴不得今天再打一场,好好看看这个少年究竟凭什么妖术能胜了“十义镖局”的刀枪剑棍。
这二位在饭店等候小半个时辰,“十义镖局”家的好汉们一溜儿从巷口进来。十条好汉齐刷刷一个不缺,巷道窄小,加之又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十义镖局”家竟像排队来赴宴,一个个浓眉大髯,腰圆膀壮,好不威风。经过之处,有的人轰然喝彩。
高贤文是商会副会长,这次宴请经冯彩云指点之后,早已成竹在胸,私下里汇报了老会长李泰祥,李泰祥自然一片首肯,还道自己也会出席酒宴。见客人到齐,高贤文这才叫“庆香楼”家的小伙计辛苦一趟,去“永泰和”请李老东家来赴宴,说客人到齐了。连李会长都来出席今天的酒宴,不光“十义镖局”,就连“庆香楼”的老板,都觉得自己长足了面子。
李泰祥自然居了第一席首座,左右陈宝龙和高贤文作陪,其次是王太荣和司马燕,剩下的弟兄们另坐了一桌。“庆香楼”的菜果然名不虚传,才听见那边店小二高喊“上菜喽!”,香味就直窜过来了。喝的是泥坛老白汾,一揭盖子,酒香四溢。学武之人个个豪爽仗义,酒量更是大得怕人,平时走镖滴酒不能沾,此刻馋虫被钩上来,大家都倒在海碗里干,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这等情形,才显英雄本色。
李泰祥年老之人,高贤文酒量不高,只有他们俩人桌边放的是酒盅,此刻李泰祥举起酒杯,众人跟着站了起来,李会长逐一向众人道:
“‘十义镖局’开张以来,为保碛口一方平安,出生入死,不辞劳苦,那是把脑袋提在裤腰上挣饭吃的买卖。俺今天替商会谢谢大伙了!”说罢举杯为干。接着说道:
“在座的诸位身手功夫那是没得说,州滩里年年开擂,年年的擂主是咱‘十义镖局’,这就是个名证。但俗话说,天下哪有不倒的个撵旋旋?今年被这外来的少年打胜了,咱也得心服口服。自古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咱‘十义镖局’家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汉,输就输了,可不能失了英雄气概!”
这本是题中应有之义,但经这么一说,有的人眼里竟闪出泪光,高贤文见状,赶紧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司马燕。小子何等机灵,马上接过话题,一手举杯,却偏了头问身边的王太荣:
“敢问王大哥,可曾在外学过艺?”
王太荣那天使出成名绝技却被这小子连胜两局,见他来问,不知是何用意,但也不能不答,显得自己没了气度,就随口说:
“若论在外学艺,在下小年时在河南跟过一位师父,学过半年。”
“不知大哥跟从的是哪一位师父?”
“若论俺的师父,那也算一代高师了,只可惜王太荣没福,才跟了师父半年,家里有事回来了,只学到师父的一点皮毛。俺师父乃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圆音大师。”
两桌人都被他们的对话吸引住了,连李泰祥都坐在椅子上凝神听,却看见司马燕两眼放光,直问道:
“师父可是教的你六合门功夫?”
“正是。”
“那你应该是俺的师兄了。俺也是六合门的传人,俺的师父是圆通,和你的师父是师兄弟。有缘千里来相会,小弟多有得罪了,还望师哥海涵!”
冯彩云出的这个主意只有高贤文、司马燕知道,谁知临到头抖出包袱,才知道俩人的师父真的是师兄弟,倒是弄假成真了。高贤文心里直感慨,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呀。于是,一番谢酒宴,变成了认亲宴,“十义镖局”家最欢喜,觥筹交错,不停地互敬。
外面等着看热闹的人也知道了里面发生的事,嗨,还指望人家动手呢,哪知是狼见了山神爷——原来是自家人!看热闹的散去,顺便也把消息传播出去了。这里酒摊子一时难散,司马燕记着晚上的大事,只得暗使师父教过的逼酒功,将那体内的酒劲慢慢往出散。
夜三更,司马燕等巡夜的更夫敲过三声铜锣,一闪身从店铺后门出来,见一个半大小子紧贴着墙根,就知道是冯彩云说的侯丢户在等着。夜凉人静,微风习习,家家掩门闭窗,悄无人声。那侯丢户人小鬼精,走得飞快,前面引着路,出了镇,趟过湫水河,再上了官道,直行七八里地,就来到冯家会冯泽昌家门前。碛口娶媳妇的当晚,有很多仪式,越是大户人家讲究越多,加上年轻人听房,新郎新娘一般不敢早睡。此时二人藏在下院马棚的柴草堆里,向上院张望,见一个老者引着三四个年轻人出来,边走边说:
“都后半夜了,俺看你们也早点回家睡吧,红火热闹谁也有这么一回,轮到你们娶媳妇,就知道当新郎的滋味了。”那老者显然是个爱说笑的,拍拍打打就把最后一批听房的送走了。返身回到新房前,在门前立了一把扫帚,也回房里去了。
司马燕知道,这个时候“草上飞”该出场了,说不定此刻已经趴在房顶上等待着呢,忙低低嘱咐侯丢户就藏在草堆里,千万别出来,一会儿自会来找他。果不如然,才说完,房顶上嗖的一声,一个黑影已立在当院。
司马燕今晚抱着非要废了此人的心愿,怕惊动了新人,也不出声吆喝,如一支离弦之箭,嗖的一声晃到黑影跟前,在此人背上一点,展开轻功,马上飞出院门。“草上飞”知道今晚遇上了劲敌,心下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去追来人。两人都展开轻功,一前一后追逐,直追到冯家会村头起的打谷场上。
凭来人的功夫,“草上飞”知道自己今晚脱不了身,只能一决高下。按说,碛口镇上没这般身手的人物,怎么会凭空出来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跟自己作对?当下站定了,抱拳问道:
“请问是哪条道上的朋友,如有得罪之处,还请朋友包涵。”
来人一开腔,果真不是碛口本地和周围其他县里的口音,说话嫩声嫩气:
“若说得罪,你自己算算得罪了多少人,劫掠了别人多少财物,害了多少人家?”
“草上飞”听声音不像来抢银子,刚才顺手偷了点东西,挽在一个蓝布包袱里,追这个人的时候顺便丢在马棚里了。想了一下对方的话,怕是寻仇的。但做的案子多了,一时摸不着是谁家雇了这么个高手来。
“朋友追在下,想必也是受人之托,人生在世,莫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句话,俺出你雇主双倍的银子,请朋友给个面子,可行?”
“俺家的银子发河南,请俺的人是要你的命。”
“草上飞”出道多年,作案无数,别说旁人敢给他说句硬气话,就是连他的真面目都难得一见。按道上的规矩,今晚礼数在先,是看出了来人的功夫,想息事宁人,岂知人家竟不买账,小小年纪口气竟这么横。一狠心,转身而上,出手竟是个不要命的打法。
那司马燕身轻如燕,见“草上飞”正面来攻,心下暗喜,自己喜欢的就是速战速决,当下侧身一逼,一转身反手来攻。月光下“草上飞”把司马燕看了个明白,原来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才刚刚长出喉结。哼,嫩公鸡还没学会打鸣哩,就想充鸡王?心里轻慢了许多。司马燕那晚听冯彩云说了此人的好多恶行,冷眼看去,果真一脸黑煞之气,处处含着凶机,更相信冯彩云所说不假,一看就是个恶棍。俩人在打谷场上不停地游走,鬼魅般的身影时分时合,却听不到一点打斗之声。高手过招,用的是心法,如同布局棋盘,一招一式之间既按套路交手又变化多端,稍不留神便是性命之虞。忽然,“草上飞”从怀里掏出一把银针,五指张开激射而来,正是“天女散花”的招数。岂料司马燕早有防备,见他伸手入怀,便知暗器随后就到,在对方张手之际,仰面向后一倒,无数银针从面颊数寸前飞过,钉在背后的枣树上。司马燕见“草上飞”发射暗器,知他急于脱身,没等他再使出下招,腕子如蛇摆动早黏在“草上飞”右腕上。一上手,暗运内气,只听“草上飞”一声啊,那腕子已被司马燕的断骨销魂掌折断。“草上飞”受此大挫,抖动着左臂,功夫十分了得,人直是横着飞了出来,朝司马燕撞去,意在同归于尽。司马燕瞅准了穴位,双手平摊出去,啪啪啪连响三掌,“草上飞”至此四肢经脉皆断,额头上汗如雨下,却不嚎叫。
司马燕从没出手伤过人,一看“草上飞”的惨状,不免心惊,生出恻隐之心。练一身功夫吃多少苦头,自己是知道的。身怀如此绝技,不愁没饭吃,却要祸害别人,却又是自己理解不了的。当下问道:
“孙家洼孙高氏家的新媳妇可是因你而死?”
“草上飞”至此才知道年轻小子所为何来。他糟践了好多女人,就这回惹出人命,却是自己也始料不及的。想那孙高氏实在执著,又想自己一身武功废于一旦,心念俱毁,心也随之更加冷硬,便硬邦邦地顶了一句: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老子今天死了也不亏本,人间的好滋味都享用过了。若不是你追老子,老子今晚说不定又做一回新郎。哈哈哈!”
司马燕年少,没经见过人间竟真的有死到临头也不悔改的恶人,把先前的恻隐之心都化作了厌恶憎恨之情。这样的人不能让他就这么轻易地死了,拖着四肢在地上爬行,才会让人知道做恶人会有怎样的报应。快意恩仇使得心下释然,身体一飘已在数丈开外,赶紧去马棚的柴草堆里找侯丢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