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子山陈家的生意压住了碛口镇上所有的商家,陈家老人眼看家业逐渐扩展,默认了子孙们的创业之举。从喂猪开粉铺起家的陈家已经富甲一方,偌大的家业弄得碛口镇上人人称奇。摊子大了,弟兄三个自然得分工,老大陈懋勇懂得权变,主持社交;老二陈懋嘉忠厚诚实,经营农田;老三陈懋勉活络机敏,经营生意。懋勉字晋之,碛口人不呼其名而称其字,提起陈晋之,不光碛口,连那包头宁夏赶驴走马的,没有个不知其名的。
却说这年碛口镇上遭了大灾,眼看粮食成了金豆子,一股劲地飞涨。衙门贴出告示,明令粮价上涨,被饥馑年荒怕惯了的人们一看官府出了告示,知道这粮价迟早还是个涨,越是“买涨不买跌”,有那殷实人家,囤积起几年的粮,害的碛口镇上连一颗米也是再难搜刮都到。碛口是个经商的码头,挨黄河的山,一层一层被风化得不成样子,“岩石坐底草不生,黄土戴帽绝黍粮”,本来就产不下粮食,全凭一山一山的枣树过日月。遇上饥馑之年,人们把枣核也碾碎,掺在炒面里吃。山上的苦菜被挖尽了,榆树被剥得露出白森森的木头,这年的旱灾严重,寨子坪、垣上好多人家已经好多天不见一粒米了,再拖延一段,就怕有人会饿死。
碛口商会举行了会议,人们举着长长的旱烟袋,谁也一筹莫展。商会的人家若论自保,家家绰绰有余,就是饥馑三年,也可高枕无忧。可商会历来以善举为先,为富不仁可犯了商家的大忌。再说,碛口地面上要是真的饿死了人,不光彩的首先还是商家,更会影响了这里的贸易。银子像水一样淌,却没人救百姓,碛口商会的脸面就被丢尽了。
商家们都愿意把家里的余粮拿出来赈灾,但无异于杯水车薪。李泰祥说必须外出买粮,才能帮百姓渡过此难。主意一出,众人依旧沉吟,没人敢应承。李泰祥明白,之所以没人出头,是众人抱了一条“赔不起”的心事。商家赚钱天经地义,赈灾买粮谁也没想过发国难财,但俗话说,“千里不运粮”,就是怕赔了,连自家的老本一起打了水漂,再难翻身。见众人只是个抽烟摇头,副会长陈晋之站起身来:
“赈灾的事为当务之急,俺已打听好了,晋南一带今年麦子大收,粮源丰足,谁家肯赏脸,与俺一同南下购粮,以解百姓之饥?”
众商家这才争先恐后地说,愿意分摊银两,拉起一支购粮队伍共做善举。陈晋之一摆手,大声说不劳大家费心,晋之已自有安排。陈晋之心下知道筹措款项别人比自己难了不止十倍,豁然道:
“银两俺已打点好,骆驼和骡马也喂足了草料。俺的驼队明天赶早起身,去晋南运粮。生意赔赚不是事,饿死人咱的声名担待不起。俺男子汉大丈夫说一不二,所有调运回来的粮食不挣一分一厘,按平价广济百姓,共抗饥荒。”
所有人都向陈晋之投去敬佩的目光,瞧瞧人家的胸襟气度,晋西首富真正是当之无愧!
听说陈晋之千里运粮赈灾,陈晋之的驼队出发的当晚,冯彩云让侯丢户跑了几里地,送来一百两银子,说要搭个份子,但不愿让陈家说出去。陈晋之听下人禀报,断然拒绝,连别的商家们要分摊的银两都没收,冯彩云的银子更不愿意要。那侯丢户看陈家不肯收银,知道姐姐教的话还是有用场,就按冯彩云教好的话说了。侯丢户说,请转告你们大当家的,就说他不愿意收此银赈灾,莫非嫌沾了姓冯的气味?若如此,那陈家枉担善名,实乃不愿救人于水火之中。陈晋之听了下人的再次禀报,暗暗盘算,心下已是雪亮,冯彩云救人于水火之中的话乃一语双关,此女想借赈灾之机也做点善举,减轻自己堕入风尘的罪孽。联想到冯彩云素日怜贫惜老,扶危济困,陈晋之觉得拒绝不妥,连忙让收下银两,心里另是一番感叹。
就在陈晋之的驼队出发的当晚,杜其瑞的驼队也抵达了寨子山。自从杜其瑞把货物放进了陈家,实则上陈晋之心里没一刻安宁。杜其瑞在老河上禁烟,天天都能查获到烟土。开始,把烟土放在碛口镇上的大烟馆卖,人们都知道其实那烟馆就是杜其瑞开的,后来再往天津贩。天津租界里吸烟土不用偷偷摸摸,利润更是大得惊人。杜其瑞把零星的烟土放在镇上,扣获了整船的就在月黑风高之夜悄悄送进寨子山陈家。陈晋之那晚打开的就是杜其瑞在老河上查获的八百包烟土。
杜其瑞凭借亨特的周旋,厘税局长之外又兼任了禁烟的稽查局长。阎督军给稽查局每人发了一长一短两条枪,专门对付老河边上贩卖烟土的人们。其时,陕西巡抚景松山号召种罂粟,制成烟土给山西这边贩,为了贩烟队伍安然无恙,景松山甚至不惜动用肩扛长枪的护卫队亲自押送到河边。而阎锡山在山西却是个“禁烟禁赌放脚”的领袖,其中禁烟一项最为严厉,对稽查队的装备投入不惜血本。这样两军对垒就在碛口的老河边上天天征战。“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中饱私囊的却正是禁烟的稽查局长。
眼看杜其瑞成了气候,陈晋之明知杜其瑞犯法,可人家手里时刻拿着枪,也是个惹不起的主,只好装聋作哑。送来货物的这天晚上,杜其瑞亲自登门,与陈晋之在厢房里商谈。
“陈老弟就是大手笔,一队驼马放出去,收回来的可是万人心哪!”提起陈晋之买粮赈灾,杜其瑞连竖大拇指。
“俺哪里敢跟杜大人比!杜大人一长一短两条枪,碛口地面上还不是您说了算?”
“陈老弟家学渊源,经商更是旷古未有的奇才。像这等千里运粮的事,也只有你老弟,才敢做这样的买卖。”
“杜大人谬奖了。陈某经商致富,百姓乃是衣食父母,饥馑不致有饿殍,乃俺家门祖训,晋之不敢有忘。倒是杜大人今晚光临寒舍,想必是来取货物的?”
“说陈老弟聪明,果然是能掐会算的半仙!不瞒老弟说,俺的驼队正在路上,一会儿就到你走廊外的小道上。从库房里递下去,用不了半个时辰就可打点好,惊动不了任何人的。”杜其瑞笃定地说。
“敢问杜大人碛口起身驮的是什么货物?”
“宁夏的药材。天津卫瘟疫传染,甘草、银花可解百毒也。依陈老弟看来,这货物驮运的妥否?”杜其瑞说完,征询似的看着陈晋之。
“杜大人果然是聪敏之才。甘草虽贱,贵在驱瘟。有杜大人救民于水火之中,一路自然高枕无忧。”
“若说主意妥当,还得感谢你陈老弟。若非老弟千里运粮赈灾,杜某即便想破脑袋也难出此高招啊。”
两人言来语去,心照不宣,字字暗藏玄机,句句却天衣无缝。聪明人说话从不点破,只在言语中较量。
夜色漆黑,寨子山静悄悄的小路上,几个人在无声无息装载货物。一包一包的甘草药材被打开,整整齐齐的四方烟土塞在药材中间。商队拿着碛口官府的勘验凭证,言碛口商家听说天津卫瘟疫有流行趋势,专门从宁夏筹措甘草、银花等药材聊解百姓之急。一个真正赈灾的大商大儒,和一个祸害百姓的唯利小人,两队驼马,一前一后,相距不到五六个时辰,一路响着清脆的驼铃声,缓缓走出了碛口镇的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