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那叫一个旱,从太原府起身一路向西穿吴城到碛口,趟过百里平川,走过千山万壑,处处皆是地皮冒烟,庄稼绝苗。几百里商道上,过往的车辆腾起一股一股灰尘,黄漫漫遮天蔽地,搅得人睁不开眼睛。大旱之年,人心不稳,太原、汾州、平遥一带在碛口镇经商的货家,生意也是萧条冷淡了许多。过去货物如山人烟辐辏的碛口,此刻冷清得像水洗过一样。进入五月天,本是“骆驼下场船避伏,麦熟杏黄买卖稀”的季节,今年生意的清淡,因了山陕的大旱提前而来。镇上三百多头拉货物的骆驼,过去眼看毛褪得精瘦,到了歇暑的季节也下不了场,而此刻,一队一队的骆驼,一路响着清脆的驼铃,穿过碛口镇的青石小路,向东逶迤而去。碛口之东百八十公里,有一条好沟,叫车鸣峪沟,那儿山高沟深,树大林密,住户人家很少,不知道什么年间被碛口的商家发现,做了放牧骆驼的天然牧场。年年酷暑盛夏,碛口的商家都把驼队赶在这里歇暑,一放就是三个月。等暑热褪去,黄河沟谷里吹来凉意的秋风,骆驼身上也渐渐长出了新毛,这些远行的驼队歇足了精气神,会在凉爽的秋风中重新踏上回程。那时的街道,因了驼铃的响起,又会是一番繁华盛世的热闹景象。
驼铃远去,更显街道的冷清和幽静。五里长的明清一条街上,四百多家林立的店铺,家家店门大开,却生意萧条。有经验的人都知道,东家们此时不在店铺里,早回附近的村子钻进厦院里歇凉避暑去了。像往年一样,生意最清淡的时候,只有二掌柜领着柜上和打杂的伙计们支应着铺面。毒日头晒得人恹恹欲睡,五里长街兀自热得流油,却是蝉鸣聒噪,阒无人声。
这般光景却有人在毒日头下赶路。碛口镇一色青石路面,几乎没有露土的地皮,只在黄河堤岸边有一排碗口粗的倒垂柳,绰约出一番烟雨轻笼的韵致,不过是个点缀罢了。要论避暑,实在没有多少树木可以遮阴纳凉,所以这人只得不管不顾地闷头走路。人看上去有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五短身材,一双黑豆眼挺有神,一点也没有晒蔫的迹象。年轻的小伙子身后,跟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月白对襟褂子紧贴着腰身,下身一条黑绸宽边短裤,一双圆口素面绣鞋,胳膊上还挽着满天星蓝花布包袱。女子拘谨得很,黑油油的发髻梳在脑后,只低头走路,不敢扬起脸四下打量这个陌生的地方。
“哎,可是回来了!”小伙子轻叹一声,如释重负。这孤男寡女可是行了远路而来。从陕西米脂县起身,雇了一辆驴车,昼夜兼程,走了三天旱路,到了螅镇。隔着一条黄河,就看见碛口镇了。从螅镇摆渡过河,恰好李老艄的船歇在对岸等客人。见“永泰和”家的小伙计身后居然跟着个整个碛口镇也没啦见过的好女子,一时疑惑,却不敢贸然开口询问。那李老艄在碛口靠了岸,眼瞅着两人一前一后向“永泰和”店里走去,李老艄独自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年轻人做事不知轻重,若是女子来路不正,这李三的饭碗怕是一会儿就给东家扣进河槽里去呀。
在碛口街上久负盛名的“永泰和”字号前,小伙子站住,踌躇间满脸通红。恪于严格的店规,他不敢贸然引着一个年轻女子进店,自己是福是祸还不知道呢。姑娘看他这样,也双脚站定了,低着头不敢看人,胳膊上的包袱却挽得更紧了。
“李三,这几天就回来了,驴呢?”打杂的小伙计陈小毛正端着一盆凉水洒在地上降温,倒是比伏在柜上半睡着了的账房老李还早看见了空手而归的李三。
“东家在吗?”
“在后院呢,正说日头下去老人家要回村里哩。”
“俺有当紧事要见东家,烦你快些禀告一声。”
李三在“永泰和”做了八年营生,也算是个老人手了,小后生亲娘死得早,早早跟着本家叔跑水路,风里浪里趟了几年,渐渐也就成了个把式不赖的艄公。黄河运货物,船一靠岸,字号里自会派人在岸边清点,清点完毕,艄公就会联系下一船货物,一般根本见不着字号里的东家。运气好点,偶尔能碰上个二掌柜,就算见了大人物了。李三也算有奇缘,一年秋上,船靠了岸,拉的全是“永泰和”家的盐碱、皮毛和红糖,左等右等不见字号来人验货,那李三径直奔“永泰和”而来。恰巧“永泰和”的老掌柜李泰祥举着个旱烟袋在店门前呼噜呼噜吸旱烟,那李三一看李泰祥的做派,以为他也怕是个二掌柜的,居然没一点拘谨之色,把船上的货物和一路行走的情形讲了个清清爽爽。那李泰祥心下讶然,跑水路营生的莽汉堆里竟也藏龙卧虎,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净问些和生意不沾边的风土人情。那李三水路走了七八年,识字打算盘他不会,问个外面的风物人情正好搔在了他的痒处。那李泰祥听完,只淡淡哦了一声,听完就折身进了后门。李三交了“永泰祥”家的货,随后就跑了一趟宁夏,回来当儿,本家叔问他想不想改行做个营生。那李三是个斗大字不识的人,碛口地皮上混饭吃,跑水路的、扛包子的,才是没文化人的本行。你看人家当东家二掌柜的,字号里跑腿的小伙计们,也多少识几个字,改行做营生,那是想也没想过的事。李三以为本家叔肯定是嫌弃自己什么了,一个劲地赔不是,让叔多敲打敲打自己,那叔沉了脸:
“人家‘永泰和’的老掌柜托人和俺悄悄说来,问你愿意的话,去店里当个跑腿的。”
李三一下被提到天上了,有点晕晕乎乎的感觉。无论进谁家的店里当小伙计,都得有德高望重的人引荐,多少也得识几个字。那些能进字号里当学徒的人,不是商人子弟,就是儒家后代,他不知道自己一个跑水路的船工,怎么会被碛口街上最大的商号给看上了。那李泰祥为人沉稳厚重,生意场上诚信经营,清誉满镇。听说碛口商会选会长的时候,他是唯一无异议的人选。能进这样的字号,别说跑腿,就是劈柴生火提茶壶倒夜壶,也比走水路营生好多了。
李三在字号里从杂活干起。人一转行,原来的优势荡然无存,一个陌生的领域有着令他深深的屈辱感。走水路苦,那是苦在生活上,苦在时刻的危险中,但船一靠岸,李三就又和老河胜算了一回,他会和别的艄公一样,在碛口镇上的二道街下一回馆子,喝几盅汾州府发过来的散装老白汾。但他不会去沾染女人,叔告诉他,一旦和二道街上的女人混上了,那就是个无底窟窿,这辈子别想攒下钱,这辈子别再想娶女人。在“永泰和”家,他戒了酒,收了野性,一心一意做最低等的营生。
三年上,“永泰和”的老东家召集字号里的伙计们告诉大家,李三从即日起升任采办。所谓采办,就是在碛口周围水旱运输两百多里的范围内,负责给店里买回需要的少量货物。更远的包头、银川、河口、京津等地,都设有分号,一套人马常年驻扎,伙计们都是三年一换。这采办既不是个简单事,当然更不是简单人能办了的。一个人携金带银往返路上,人一得很精明;二得厚道老实,让东家放心。这种“活身子”历来是被东家所倚重的一种标记,伙计们都知道,熬到采办的份上,离出头就不远了,历练几年,就会放了外地的商号得到重用。
那李三携带上这个女子心里七上八下在打鼓,脑子里像放洋片似的把自己在“永泰和”的所有事情都过了一回。等洋片过完了,那传话的陈小毛也出来了,说东家请他进去。至于那位姑娘,先待在店里铺面上——大热天的也别站在毒日头下让人笑话。李三想,自己做是做下了,东家打发了自己,也是应该,谁让自己给东家闯了祸。只要收留了姑娘,大不了重操旧业,再在丈八船上流长船去。想到这里,李三抬脚上了高圪台,那姑娘感激地一点头,提起三寸金莲也是跟着款款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