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录在这本小书中的文字,是我最近八九年来在读书、教学和所谓的学术研究之余抽空写出来的。它们中的大多数是我主动写的,但也有不少是应朋友之约随手涂鸦而成的。尽管如此,没有任何理由把这些文章在质量上的惨不忍睹归罪于约稿,归诸我的朋友们。我觉得与其为寻找托词煞费苦心,不如干脆爽快地承认自己能力有限。
在整理这本小书的过程中,我又将这些文章仔细读了一遍。我得坦率地说,这的确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我为自己的鲁莽、大胆过头、放肆、轻率和胡言乱语感到了有限的惭愧。虽然将这些历时八九年的文字放在同一个平台上,也让我从中看到了某些令我欣慰的变化,但它们在总体上的糟糕确实让我沮丧。不过,这种糟糕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却对我十分有用和有效。至少在我炮制这些文章的时候情形就是这样:这些文字基本上可以算作我在琐碎、无聊的生活当中的一次次喘气,在艰辛而又徒劳无功的劳动间歇内的一次次休息,或者干脆说,一个个懒腰、一个个哈欠。我一向把随笔性质的文字只看作“正事之余”(请严肃的随笔作家原谅)。之所以要这样说,仅仅是因为随笔允许我放肆、张狂和不负责任。或者说,我认为随笔有义务让我放肆、张狂和不负责任。对于一个喜欢胡说八道、善于胡说八道而又没有足够的能力为自己的胡说八道负责的人,随笔的这一特性真是可爱极了。更为重要的是,它还允许我说出在其他场合不便说出和不敢说出的话。我从中得到了莫大的快乐。在这个意义上,随笔就是仅仅属于我个人的“宗教的放假”。而我一贯喜欢文本领域内的天下大乱,一贯钟情于文本领域内的春秋战国,因为这给了我这样一个在现实中一无是处的人以浑水摸鱼甚至打家劫舍的机会。所以,不幸见到这本书的读者,最好不要用任何型号的审美标准去待见它。美学不适合我的文字。或者说,我有自己的美学,但它太渺小、太无聊、太低级趣味,不符合通行的美学交通规则,因而完全不足为外人道。
装在这本小书中的文字,基本上都在松松垮垮地谈论欲望和快感。明眼的读者能够一眼看出,在这些文章中,有的是正面在谈论欲望与快感,有的采取了迂回包抄的方式,还有的则使用了离题万里的放风筝的方式。“正面的”可以被称作攻坚战,“迂回包抄的”可以大而化之地叫做游击战,“离题万里的”则可以叫做空袭或者偷袭。就我的本性来说,我比较喜欢游击战,但尤其喜欢偷袭。因为在我看来——也仅仅是在我看来,这两种战术都不是为了侵占别国的领土,也不是为了消灭别国的有生力量,而仅仅是为了向邻国示示威、开开玩笑,顺便为自己找点乐子。我承认,我就是这样看待历史上众多类似行为的。攻坚战的目的基本上完全与此相反。一般来说,我几乎从来没有侵占别人的领土的大志,也没有这样的癖好。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没有这个能力。不过话说回来,有一般就有例外,如果自觉实力超群,核武器库存又足够充足,再加上某些具有极大杀伤力的生化武器的帮衬,就是侵占了别国的领土,也没什么要不得的。恕我大胆,这也是我偶尔采用攻坚战术的原因。毕竟占领了别人的家园更是实力的体现,当然也就更有成就感。我对此实在是仰慕已久,因而在没有实力、没有核武器和生化武器的情况下,有时也禁不住不自量力地手心发痒。这里先给那些胆豪气壮的朋友们打个招呼,我这样做并不是要抢他们的地盘,仅仅是出于对他们的仰慕。
在我看来,欲望、快感就是一个庞然大物,就是一片巨大的国土。虽说它一直就在我们身上,但往往只在我们身边,甚至有时候离我们还挺远。自从造化把猴子弄成没毛的人以来,不管我们同不同意,我们对这片国土始终知之甚少。我们对它的“了解”,在大多数情况下被反复证明为莫大的“误解”。欲望和快感的如许特质带来了与本书的文字相关的两个后果,我认为有必要在这里提一提。一,它可以让我面对这片神秘的疆域胡说八道、信口开河而又不承担责任。二,我可以在大多数情况下,采取空袭和游击战的方式面对这片疆土,在乱放了一阵机关枪和乱投了一阵“爱国者”导弹后,自以为还打中了几个目标,从而能够洋洋得意地上床睡觉,做自己的春秋大梦去。
若许年来,我们都生活在欲望以及和欲望有天然连带关系的快感组成的天罗地网之中,但因为五花八门的心理作用和各种怪模怪样的立场的广泛干扰,我们往往看轻了这个“天罗地网”的用途和意义。我们对欲望和快感的误解,最终导致了我们的若干失误。我承认,欲望和快感确实是难以准确了解和精确分说的;同时我也相信,正因为这样,我们对它的误解也就有了深刻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理由。这一点当然也给我带来了好处:它使本书中的胡说八道、大放厥词和胆大妄为有了较为坚实的理由——既然允许别人去误解欲望和快感,那也得允许区区在下去犯错误。我赞同阿Q同志的主张:和尚动得,老子也动得。谁也不比谁更有权力。
欲望和快感是我的随笔写作——假如我的写作被允许称为随笔写作——的重要话题。这个话题是如此巨大,以致我在大多数情况下不敢采用攻坚战的方式。不过,无论是采用哪种战术,我的目的还是想将快感和欲望拉向人本身,想趁机把它瞧个仔细,搞清它的线条、命脉、胎记、五官、肠胃甚至充满激情的三角区。如果能在此过程之中给我的目光增加一点犀利度,从而能够更加有效和更加准确地看待我们的时代、我们的生活,那简直就是额外的收获了。当然,这只是我的奢望。
不管你承认还是不承认,奢望恰好是欲望的一部分,同样能给人带来快感。这也是我敢如此奢望的重要原因。只不过我的斗胆,又给不幸见到这本书的读者平添了若干口实,当然,也不幸正中了欲望和快感的下怀。我承认,我这是明知故犯。但处在今天这个几乎没有标准的世界上,即使是明知故犯,归根到底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这些文章发表于如下报刊:《读书》《莽原》《天涯》《十月》《青年文学》《粤海风》《黄河》《中华文学选刊》《布老虎散文》《文学界》以及《长沙晚报》;它们的发表和如下人士有关:叶彤、李洱、李静宜、李少君、周晓枫、邱华栋、祝勇、徐南铁、谢泳、奉荣梅、王干、远人、宁肯、雪媛、颜炼军。愿女士们、先生们接受我微薄的谢意。
2007年5月1日,北京魏公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