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天:奶奶
每当她老人家拿着黄荆条,迈着小脚瘪着嘴唇,跌跌撞撞、骂骂咧咧准备收拾我的时候,我总会拦腰抱起她,把她举得高高的。无意中还撞见了她羞涩的、苍老的乳房。每当她觉得被我举得高过了我的头顶时,她总会大笑不止,骂我长得快,比她想象的还要快。然后就在笑声中和喘息中,忘记了我的一切罪行。她真轻!也许不足六十斤,以至于我十岁的时候就敢将她拦腰举起。她死于我十四岁那年的十二月。是我把她抱进了棺材。我感到她比她准备收拾我的时候还要轻、还要飘忽、还要……高兴,以致让抬棺材的人都感到吃惊。
第25天:一个推理示范
历史从来都不仅仅是事实,或者,历史的重要性并不在于事实——事实是一个乌托邦。历史只是解释。历史从来只仰仗解释。
解释的目的是为了说明眼前的生活。因此,一切解释都要遵循下述定律:“凡存在的,就一定是合理的。”
合理的生活对大多数人来说,并不需要历史和解释。但没办法的是:生活一直需要理由。更没办法的是:理由就是信仰。
信仰不过是解释的副产品。但信仰的最高形式是自成体系的信仰。
体系使信仰理性化、规范化、条理化、法则化和经典化,体系让信仰得到了完整的表述和说明。但体系最后无一例外地总会让信仰弄丢了自己,因为信仰只是对生活的一种特殊解释。
任何解释都要以解释者的自身生活需要为出发点,所以任何体系之间都是互相矛盾的。矛盾在它的终极处产生了战争。
战争就是一种解释和另一种解释之间的斗殴、谩骂、互相吐口水。按照和平主义者的期望,要想免除战争,要想节约口水,就必须开除解释。
但任何和平主义者都知道,开除了解释,也就没有了历史。
第26天:天涯
天涯的十分之一是良心,十分之二是推理,十分之三是好运,十分之四是你。
第27天:论解放
伟大的红衣主教纽曼(Cardinal Newman)赞扬拿破仑说:“因为他懂得火药的语法,所以他能解放全世界。”“因为”是纽曼给出的,“所以”是我——一个非典时期被迫幽闭的中国人——捏造的。
第28天:夹在上海时期的笔记本中已经六年的一个小片段
梦的含义是什么?哲学家胡梭发道斯基院士在他那本有名的小书《梦想研究》里说,自亚里士多德以来,西方最伟大的哲学家几乎都曾碰到过这个小小的难题。胡梭发道斯基院士的哀叹,其实可以概括如下:梦虽然是个小如跳蚤的问题,却又不免具有跳蚤的机灵度。它总能从那些号称特大号的哲学家的眼皮底下开溜,拒不对他们提出的所有论据、论点负责。不用说,这中间也包括我们大名鼎鼎的胡梭发道斯基院士。这让我想起了《伊索寓言》里打败狮王的那只小小的蚊子。当然,小东西洋洋得意之余最后又不免陷身于蛛网,毫无悲壮色彩地填饱了蜘蛛大人的肚皮。这是你我早就听说过的“寓言”故事了。小米也知道。小米是一个人的名字。这家伙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简直让我都无法分辨。比如说吧,我额头有一条伤疤。那是我在调试录梦机的时候不小心划伤的。当时我忙得手脚无措。因为事情已经到了关键时刻,根本没有时间去管一个小小的伤口,更没有想到这个小小的伤口,会给我其后的“爱情”——假如它真的算爱情——带来那么大的麻烦。当时我想的是,和我一生的理想——录梦机——比起来,我宁愿舍掉一条腿,额头划伤又算个。按照规律,伤口后来结了痂。撕去那个叫做痂的东西后,我也算是为理想挂了彩。有趣的是,小米额头上的同样位置也有一条伤疤,像一根拉长了的蚯蚓。照他的说法,他是在唐朝的宫廷里,为杨玉环写那首“云想衣裳花想容”时,不小心被高力士的砚台砸伤了。按照小米的意思,高力士是因为嫉妒才假装失手伤害他的。小米还说,高力士后来专门向他道过歉,请他泡过妞,其中一个妞,“简直比他妈杨玉环还要风骚一百倍”。听他说完,我哈哈长笑了。我说小米你在做梦吧,唐朝早他妈下了地狱,唐朝早就成了一个素食主义者,像那个狗日的魔鬼一样,你还以它为骄傲呢。小米不屑地看了看我,带着梦幻般的眼神对我说:你知道个狗屁!小米接下来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吗?我说,你最好不要装疯卖傻,你最好弄清楚点,现在咱们不就在社会主义中国的局子里吗?小米鄙夷地一笑:错了,哥们儿,我们现在在他妈大唐的监狱里!我们就快被处死了!见我无话,小米停了几分钟,又愤愤地说,怎么还不给老子们送啤酒来?
第29天:父亲
我父亲一直是个命运爱好者、神迹收藏家。但在我看来,他收集到的神迹都是二手货。他顶多只能算个业余收藏家。他从来都没有弄明白,神迹也是要钱买的。但他每年都要洋洋得意地给我画一道珍贵的符。按他的说法,这道符能保我一年平安无事。他命令我:必须要把那道符带在身上,哪怕去参加党代会。我前前后后带了差不多二十年,但我至今还没有成为我党的党员。在我看来,即使从最有孝心的角度说,父亲给我画的符也是二手的,因为他画的符来自他收藏的二手神迹。我暗中嘲笑过他无数次,当着他的面也嘲笑过很多次。但他每次都执迷不悟地痛斥我的执迷不悟,甚至还威胁我说要和我断绝父子关系。我听了他煞有介事的威胁之后,总是笑着对他说,那就去他个娘的,你要真不承认我是你儿子,我也没办法。当然,每一次我都妥协了。为了表达孝心,我还帮他威胁过另一个“受害者”——我的小妹。我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就随老爸去吧。
第30天:想起十四年前的声音
置身人海
有一种声音不断传来
那是在一辆破旧的长途汽车上
有一个少年告诉我
他刚从新疆回来
那里雪真大
看不见房屋
狼的眼睛像两扇窗户
他告诉我
北方的狼冷得打抖
他在那里做小工
如今赚了一笔冷钱
正准备回家购买春节
他给我抽新疆的烟
我吸着像在吸新疆的雪
可我感到很温暖
毕业时我曾申请去新疆工作
听说那里大漠孤烟
风景不错,落日很圆
却没被父亲批准……
被他拽回了故乡
于是我终生难以用手指
触摸世界的边缘了
那个少年劝告我
还是家乡好
死在家乡
不会抛尸异地
他的笑很年轻
幸福肥肥胖胖
……
置身人海
那声音不断传来
我紧塞耳朵
我把它堵在门外
原打算去流浪
今夜有风七级
家乡的风七级
我得想想
好好想想……
第31天:总算熬过去了
今天是三十一号了,我还活着。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胜利,是一个可以写进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胜利。那么多人死去了,他们的姓名我一个都不知道。与死者不相干的其他人也不会知道。但我还是为剩下的晚上买好了香烟和啤酒。我早已将它们放在了窗口。在等待中,在几盎司的愤怒和更多的绝望中,我准备和谁喝一壶?和X、Y、Z还是S?当然,不多不少,我买回的依然是香烟二十支,啤酒……三瓶。要是有人来,要是你来,那我再下楼去买。
2003年5月22日
*非典,学名SARS,一种超强传染病,2003年4月至6月席卷中国尤其是京津地区。
小评注
1
一个单纯依靠内心生活的人,其生命最多只能持续十年或者十五年。
2
“不能永久生活,就迅速生活。”这是依靠内心生活的人一贯崇拜的座右铭。从能够看清事物眉目的角度进行观察,这种局面之得来,仰仗以下两种情况:依靠内心生活的人受到了时代的快速之箭的诱发却无力自拔;依靠内心生活的人想尽快耗完自己的一生,因为他不愿意长期忍受外部世界的无聊。因此,依靠内心生活的人最终和速度相关,而速度归根到底是一个时间概念。依靠内心生活的人最终依靠的依然还是时间。只不过相较于我们,时间给了这种人特殊的外形结构而已:时间包纳了这种人的心脏,时间始终在要求这种人的心脏能够适应快速的时间本身。依靠内心生活的人最后无一例外要死在时间之前:他撤退,他前进,他原地踏步,但他最终只得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窗口——通过这个窗口,只需要一个跳跃和倒栽葱,他就能得到他所需要的解脱。
3
解脱取决于中途退场的决心,但由于依靠内心生活的人天生胆小,他最终连一个微不足道的窗口也得不到。
4
依靠内心生活的人通常对外部事物不屑一顾,只偶尔对他感兴趣的人和风景投以一瞥。他就这样把用于解脱的窗口,处理成了可以盛纳视线的暗中通道。和我们不一样,依靠内心生活的人与外部世界的分裂是彻底的、决绝的。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外部的一切都只不过是用于内心反刍的材料,即使是通过窗口映入眼帘的一堆牛粪、一朵残花、一枝败柳,也能在他的反刍中成为内心的有机养料。他坚信自己的内心足够强大。但他没有注意到,危险正是在他的妄自尊大中一步步靠近他的。当他只顾消耗内心而不能有效补充内心所需要的能源时,内心正在以加速度的方式趋于老化。可以设想,一部高速运转了十年或十五年却又从未从外部获取有效营养的机器,要是不老化,就只能依靠奇迹。对这个人来说,唯一可能的结局就是突然衰老、内心坍塌。在这种时刻,他有一张足够年轻的面孔,却有一头白发和过早酸软的四肢。
5
内心是一架具有浓厚的形而上学性质的机器,但它又不是虚拟的机器:它是一架需要真实的力量去滋养和启动的机器。依靠内心生活的人从一开始就有一个重要任务:不断开动这架机器,加大它的马力,让它高速运转起来。这种人就是从完成这个重要任务的过程当中,才获得了生存下去的活力。
6
从字面听上去,依靠内心生活的人,其步伐和心跳都应该是从容的,但必须要完成开动机器的重任却使他格外性急。因为如果没有急躁,机器就会停顿下来,生存的活力也就会不复存在。凭良心说,形而上学性质的机器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拯救了他;但天地良心,这架机器同时也对他构成了伤害。在所有可能的伤害当中,心脏受到的损害也许最大。这就是说,依靠内心生活的人最有可能得心脏病,哪怕他从前的心脏是如此健康,搏动得如此有力。但这确实怪不得他,因为没有任何心脏能够长期适应包纳心脏的快速的时间本身。
7
对于依靠内心生活的人,有两种情况值得充分考虑:依靠急躁使内心机器高速运转,其结果肯定是毁灭——因为它得不到有效的休息;依靠从容让内心机器慢慢趋于静止,其结果也是毁灭——因为静止意味着生存活力彻底消亡。这两种情况的根源在于:在解除了外部拯救的所有可能性时,内心机器的高速运转就是生存活力的唯一来源;而随着机器不断老化,要让它保持高速运转的态势,就必须给它施以更大的助力。一个重要的问题就这样在悖论中出现了:运转和使运转得以产生的力量实际上都来源于这架机器本身。这无疑再度加快了机器的老化。因此,接下来的问题必然是:一旦停机,这种人又该怎样生存下去呢?他还有力量从活力的彻底丧失中站起来吗?
8
依靠内心生活的人确实是傲慢的:他鄙视一切,除了内心的力量,他不屑于相信任何其他的东西。但在一度时间内,这种人怀着可笑的、战战兢兢的心情愿意相信爱的力量。但他终于没有看见什么是爱。他不过是看见了几根爱的鞭毛——这和我们大多数人把鞭毛当成天使遗落的羽毛迥然有别。依靠内心生活的人思虑再三,在终于否决了爱之后,接下来他就不再需要相信来世。因为像他这样的人肯定没有能力作恶——当然也不屑于作恶,因此,假如有来世,他必定还会是人。这恰好是他万难忍受的事情。这种人因此从心底里就不相信任何型号的拯救,他甚至把不信任的态度推广到每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身上。依靠内心生活的人根本看不起医生。他认为医生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聊、最可耻的人,在干着一些伪善的事业,竟然在采取各种方式割断人的解脱之路。从各种可能的角度上说,依靠内心生活的人都是医生和医学的天敌。按照这种人的真实想法,他倾向于看不起任何人,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9
但又确实不能将纯粹依靠内心生活的人视作狂徒。这种人归根结底只不过是于人无害的悲观主义者罢了,也基本上不会对他人构成实质性的伤害。他唯一能够伤害的人只是他自己。依靠内心生活的人都是一些无聊的自虐狂。
10
这种人不相信外部的一切。他认为外部的事物不过是假象,是毫无意义的尘土。但从任何一种意义上说,依靠内心生活的人又绝不是佛教徒。这种人甚至把生活本身都看作外在的、异己的事物。生活不过是给了他一个必不可少的存身的场域。当然,这种人从一开始就对自己的悲观主义了解得十分清楚。他深陷其中,无力自拔。他把这一局面的到来全归功于命运在从中作梗。而对于命运,这种人向来无话可说。他拒绝谈论命运。正是因为对外部的彻底否定和不信任,依靠内心生活的人才在无奈和绝望中转向了内心。这又是一个悖论。当从内心生活中得到少许安慰时,依靠内心生活的人会暗自兴高采烈,甚至还会愚蠢地认为这一回很可能是真的有救了,也因此忘记了厄运轻轻的脚步声。而当他听见厄运的脚步声时,才发现大势已去。他最后能听见的,只是他的胸膛深处发出的一声轰鸣。
11
依靠内心生活的人最大的愚蠢是:他居然无条件地相信内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