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小札之二
一、读罗曼·罗兰《巨人三传》。即《贝多芬传》《弥盖朗琪罗传》《托尔斯泰传》，傅雷译。面对这三位巨人，我们显得太矫情了。我们田鼠一样伏在地下，也田鼠一样作麻雀与苍鹰的裁判。我们激昂地在一洼淀清的雨水中荡楫，以秋后一片落叶为理想的航船。我们翅翼上沾一滴晨露，便以为遭了雷电风暴的侵袭。我们的心常常被虚幻的肥皂泡的色彩迷住，胜利地释放着青春的热量……看看贝多芬，看看弥盖朗琪罗，看看托尔斯泰吧！将我们贫血的心在那苦涩的、纯洁的气息中熏沐一会儿吧！我们纵不能在那伟大心魂筑就的高峰上栖足，但至少应一年一度去那里顶礼，去那里变换一下我们肺中的呼吸和脉管中的血流。
二、辛安亭选编的《文言文读本》，有一篇太平天国文告《戒浮文巧言谕》：“文以纪实，浮文所在必删；言贵从心，巧言由来当禁。”
晚上看高尔泰《辛安亭先生》，又从网上下载辛老的资料。辛老一生编著六十二本书，《文言文读本》只是晚年编的一种。写于1982年7月的《文言文读本前言》中说：“我用了一年多的工余时间，翻阅了大量古籍文献，编选了一本供中学生和中等文化程度的干部学习用的《文言文读本》。”我在南宫旧书肆淘到的，是1984年12月第1版，第1次印刷，印数25810本，甘肃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辛安亭是延安时期的老同志，长期在领导岗位上，曾与叶圣陶一起执掌解放初期的人民教育出版社。他一心向学，他做学问不为别的，只把一腔报国之心，用在了编写教材，教育国民，提振国民精神上。这样一个人，官场失意自是必然，他不在意这些。山西地方志应该给他立传。
三、看大同日报副刊专栏“祥夫言事”之《从画说到肥皂》，旁批：“祥夫此文让我想到张岱，散散漫漫，信手写着，一种气息弥散开来。”他竟这样来遣词造句，比如“泡澡泡到浑身大汗，满脑门儿都是汗，眼睛给汗杀得睁不开然后才会去洗”，还有：“我总是埋怨爱人不会买肥皂，怎么一买就是现在的那种能香人一个跟头的肥皂？”如此炼字用语，让人乐服。
四、上午收到大哥寄吴若增文章《孙犁老师：一个完成了自己的人》，当下就读了。吴文结尾说：“想起孙犁老师，我就知道——人是可以活得干净的！人是可以完成自己的！”即给大哥回复短信：“吴文确像散文诗，‘干净、完成’两个关键词，是对孙犁最准确的解读。”大哥对吴文的批语是：“写得好！有鲁迅《野草》的味道。”我看吴文比《野草》明快些。
五、途中翻《方成漫画》。《武大郎开店》最早看到距现在三十二年了，一入眼还是禁不住会心一笑。论者说文艺作品过五十年若是还有人读，就有生命力，鄙意方老的武大郎至少还有二十年寿命。另有四幅钟馗，其中春眠、世事浇漓两幅的题画诗意味绵长，诗与画俱佳。可叹者，一册中讽刺“三公”消费尤其公款吃喝的有好几幅，时间横越二十余年，方老今日纵然能画，怕是也无心再画这类题材吧。
六、读陈丹青《笑谈大先生》。不独今年，算起来这几年最触动我的，也是这本书了。陈丹青是位思想者，敢于讲真话。他以为扭曲鲁迅实在是扭曲我们，讲得在理，以前没听鲁研专家说过。陈先生不以鲁研专家名世，我看过一些鲁研专家的著作，很少能像陈先生这样拿住我。是的，“拿住”。表面看陈先生的文字很理性，但在文字背后你能感受到他遏止住的灼灼激情。看完他这本小书，我又想去读读鲁迅了，还有胡适、周作人。
次日又读了一遍鲁迅的《野草》。生与死、理想与现实、希望与绝望，先生彷徨期的思想结晶，萃于一册。
七、读黄裳《旧戏新谈》。文章合为时而作。著者血气方刚，借旧戏寓时事，这是杂文的一个新品种，是独具特色的。黄永玉在新民晚报“夜光杯”上的“水浒”系列，图文并茂，那是画笔写就的杂文。
八、读赵越胜《燃灯者》至第十页“教室里极安静”时，文字的纯净之气扑面而来。读的是文字，感觉到的却是文字下面的纯净，像是文字下面铺了一层素绢。这层素绢该是作者其人吧。大哥向我力荐这本书，说他已经读了两遍，要我静下心来品味。燃灯者，是啊，大哥不就是我的燃灯者吗？
九、翻看乔全生著《洪洞方言研究》。书中称春秋时洪洞属杨县，赵城属彘县，均属河东郡。西汉仍旧。东汉，彘县改为永安，洪洞仍称杨县。隋始置赵城县，改杨县为洪洞县。查《辞海》：“彘，古地名，在今山西霍州东北。公元前841年，因国人起义，周厉王逃奔至此，旋死。西汉置县，东汉改名永安。”按辞海，彘县之名始于西汉，而非春秋。
书中引用两位外国语言学家的话，很有启示意义。一位是美国的布龙菲尔德说的：“政治疆界已经取消之后，那些同悠久的政治界线平行的同语线，会继续维持二百年光景而绝少变动。”洪洞、赵城分置的历史悠久，1954年才合并，至今乡人语言判然两地，大概还需一百多年的消磨才能融合。
一位叫帕默尔的，不知哪国人，说：“只要有一个人们能经常聚会的社会活动中心，那儿就存在着一种一致化的力量，表现在那个地区的文化现象上，尤其是在那个地区的言语上。”河西万安镇、马牧镇（乔著中误为马头镇）位于洪赵交界处，历史上一直是洪洞河西、赵城河西人民贸易往来、文化交流、乡间聚会的中心，所以两县河西方言的共同点很多。河东有霍泉，自古两县为夺水灌溉争讼不止，乔著称有的村庄相距咫尺，鸡犬之声相闻，男女不同婚嫁，世代不相往来，方言差异便日趋加大。有无通婚的习惯，是导致语言相对统一或分化的不可忽视的原因。故此河东两县方言的差异较大。
文学是人学，是语言艺术。研究方言的流变，有益于对一方人的透彻了解。我一直想写霍泉水的泽惠和由此引发的长时期不间断的争讼，洪赵方言的差异及其成因不可不知道一点。
十、看骏虎发在今年《山西文学》第一期上的《庆有》。他在写一种晋南乡间的生态，像一条河在缓缓流动着，使我感到亲切。骏虎似乎在走沈从文的路子，这是一条险途。沈从文是一种气味，只可以呼吸，学是学不来的；汪曾祺虽得其堂奥，但汪的高邮不是沈的湘西。生活中的柴米油盐，只有吹一口仙气，方能成为好的艺术品，这仙气就是灵气或曰诗意。
又看骏虎的小说《此岸》、短论《命运才是捉刀人》，他有自己的追求，眼界是高的。
十一、读《雷雨》，一气儿读完了。好久没有这种放不下的感觉了。按说剧本早就看过，人艺在首都剧场的演出也看过，剧情早已熟悉了，怎么还是这样抓人？曹禺二十三岁就创作了这样的经典。我看的是在南宫书肆淘到的《曹禺剧作选》，书柜里还有一册人文版的《雷雨》，有序幕和尾声，不知何时添加上去的，虽显得舒缓一些，在我看来显得多余。
十二、翻看骆玉明《权力玩家》。有故事，有见地，文字也漂亮。看司马懿守雌谦恭一生，临死前几年发动兵变成了大事，当时机未到之时，他以年迈之躯屡次出征建立赫赫战功，积累了丰厚扎实的政治资本。
十三、翻《汾酒的文化》和吴德铎发表于二十年前《史林》杂志的论文《烧酒问题初探》，颇有所获。尤其是意外地了解到郭沫若的一则史料。据传郭沫若是唐代汾阳王郭子仪的后代，四川乐山市沙湾镇郭沫若旧居里，至今还挂着“汾阳世第”的黑底金字牌匾，他本人少年时代也曾在课本上自署“汾阳主人”。1965年12月，郭初到汾酒厂，兴致极高，随行的医生提醒他不能多喝酒，郭说：“到了家乡不喝酒，真是枉有此行，今天我就不听你的了。”这则史料，帮助我对郭遗嘱将其骨灰的一部分，洒在大寨虎头山上，有了新的认识。原来郭的这一选择还牵动着他遥远的又是深深的乡情，岂是浅薄的人们所嘲讽和责难的爱赶风头！像郭沫若这样绝代的天才，其内心世界当比常人要丰富得多！
十四、翻开沈钧儒的《寥寥集》，跳着看，竟看到最后。印象最深的是写于1952年1月25日的《东方红》：“涵咏毛诗对太阳，人间无事不光明。洗清头脑排脏物，鞭挞先从己一身。”沈先生当时已经年届八十，没有人能强求，他的改造思想是自觉的，真诚的。从旧中国走过来的知识分子中，有不少和他是一样的。
看杨绛译《小赖子》，译笔冷峭、幽默。
十五、睡觉前翻白夜《留影》，末篇讲文章的意境，讲虚实结合，很受启发。王梦奎编的《怎样写文章》影响比较大，多次再版，下次再版时应该增加白夜的这一篇创作谈。感受如此之深，是因为我写的东西多是质实的，白夜的文笔则灵动圆润多了，称得上是珠玉之作。
十六、读罗莎·卢森堡《狱中书简》，就跟烤着烈火一般。自有人类以来，把信仰和忠诚诠释得最为淋漓尽致、最为高亢傲岸的，大概莫过于马克思主义者了，甚至没有国别的差异。革命烈士诗钞，红岩诸英烈莫不如此。
十七、《文汇报》载黄永玉悼钱锺书文《北向之痛》，事极琐碎，但发乎情，无章法而有韵致。唯斯人乃有斯文。
翻《新华文摘》。黄永玉的诗、文、画是纪念巴金的，诗画题为《你是谁》，短文《巴先生》写道：“我喜欢巴先生那张古典的与众不同的脸孔。几乎每一位老人家脸上都悬挂自己灵魂和里程的准确的符号，这是不由自主的奇怪现象，请仔细回味：鲁迅先生的，郭沫若先生的，茅盾先生的”等。“巴先生有一张积压众生苦难的面孔，沉思，从容，满是鞭痕。”他为巴金故居创作的画《你是谁》就画出了巴金的这样一张面孔。
十八、周振鹤《油印本〈洹上词〉偶识》一文，载1997年10月4日《文汇读书周报》“书人茶话”。文中引录了袁寒云这部遗稿中的一条注语，因注语未落款识，作者问：“不知写此注语之人为谁？会不会就是张伯驹本人？”查《张伯驹词集》，《丛碧词》所收《踏莎行——送寒云宿霭兰室》，正是周先生所引注语中的那一阕和词。不过注语中的和词末句为“飘摇密云如花坠”，《丛碧词》作“飘摇密雪如花坠”。周先生文中引录的油印本张伯驹另一阙《金缕曲——题寒云词后》，亦收《丛碧词》。略异者，油印本上片“忆举酒，对眉妩”，《丛碧词》作“忆属酒，对眉妩”；下片“何逊扬州飘零久”，《丛碧词》作“何逊白头飘零久”。
《张伯驹词集》收丛碧、春游、秦游、雾中、无名、续断六种，张的女婿楼宇栋所写《后记》称：“是集六种，乃先岳丈在世自定稿。”据此，则上举异处当以《丛碧词》为是。
十九、李怀宇《访问历史》的副题是：三十位中国知识人的笑声泪影。“知识人”的说法，初次见到。作者是70后的年轻人，笔法老道，不文不火，有独立的思考。书做得很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遇到需要注释的人，把名字加粗，在旁边空出一块地方作了旁注，读起来很方便。受访的知识人都是大家，随意而谈，内容丰富，不乏耳目一新的资料。
比如，第一位受访的许倬云说：外来思想对中国史学的影响，“最大的转变是把欧洲的史学研究方法拿进来了。寅恪先生写的文体是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期刊的文体，规格、体裁、讨论问题的角度都是德国史学的，是傅孟真先生带回来的。史语所建立以后，就成了全中国史学的指标。”
再比如，香港中文大学的陈之藩，是电机专家，文章也好。他说：我老想写一篇关于什么是博士的文章，博士就是对这一个问题，当你发表的时候是全世界第一，解决一个问题你是第一，这就是博士。
每位受访者都在文章前面加了一帧黑白照片，流沙河的照片一改往昔精瘦的面容，居然胖了起来。看了访谈中的夫子自道才明白，老先生沾了庄子的光。他说：“是庄子教我们换一个角度来面对现实，如果不换一个角度，心中非常怨恨，非常愤懑，胃病更加严重，神经更加衰弱。所以我说，《庄子》是给历朝历代的失意文人一点安慰。”
二十、翻萧涤非选注的杜诗。萧以为《登高》（“风疾天高猿啸哀”）是“杜甫最有名的一首七律”，胡应麟则推为“古今七言律第一”。《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萧看作“是杜甫绝句中最晚的也是最有名的一首”。这两首都作于杜甫的晚年，后一首七绝更是杜甫死的这一年（770）在长沙时写的。这也是庾信文章老更成的例子吧。
又，杜甫与李白的友情深笃，萧注本里二百八十一首中杜怀李、忆李、梦李、赠李的就不少，少壮时有《赠李白》（五古）、《赠李白》（七绝）、《八仙歌》（七古）、《春日忆李白》（五律）、《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七古），到了老年则有《梦李白》（五古）、《天末怀李白》（五律）。
表达欣赏之意的如：
“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赠李白》）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八仙歌》）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春日忆李白》）
表示规劝、惋叹的有：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赠李白》）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梦李白二首》之二）
还有思念和祈愿：
“君今在落网，何以有羽翼？”“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梦李白二首》之一）
